“菱,菱歌?”宋雅芙有些不敢认, 面前的女子分明是菱歌, 可不知为何, 她竟与平日里不同了许多。
菱歌笑笑, 走到陆老夫人面前,极认真的行了礼。
陆老夫人仔细盯着她,直到苏纨提醒,她才想起要让她起身。
“去吧。”陆老夫人道。
菱歌点点头, 道:“是。”
言罢, 她便随着苏纨等人一道朝着马车走去。
陆辰安走过来,道:“我扶你。”
菱歌笑笑,道:“多谢二表兄了,不过这一次, 我想自己上去。”
陆辰安一怔, 她便已上了车, 徒留他望着她的背影出神。
曹嬷嬷见状,笑着向陆老夫人道:“奴婢瞧着这模样, 只怕老太太要心想事成了。”
陆老夫人眯了眯眼睛,幽幽道:“是么?我倒觉得,这希望越发渺茫了。”
曹嬷嬷道:“老太太是怕表姑娘今日中了选?”
陆老夫人摇摇头,道:“若她不点那泪痣,今日必中选无疑。可那泪痣一点,便太过妩媚了。娶妻娶贤,陛下和皇后不会容她做太子妃的。”
曹嬷嬷道:“如此看来,便是表姑娘无心于此了。那为何老太太还忧心呢?”
陆老夫人道:“将来你就会明白了。”
曹嬷嬷见马车皆离开了,才扶着陆老夫人缓缓往府里走去。
临到府门前,陆老夫人又停下了脚步,朝着马车远去的方向看去,道:“我总觉得……她不会再回来了。”
曹嬷嬷笑着道:“表姑娘不回来,还能上哪去?便是当真选中了,也得回来学规矩呢。”
陆老夫人没说话,只是垂了眸,款款朝着府里走去。
宫宴设在避水亭。这是陛下之前做太子时候住所崇质殿旁的一座亭子,虽不算奢华,却是陛下极喜欢的地方。
“听闻陛下十日里倒有三、五日住在这里的。”陆盈盈低声道。
话没说完,便见苏纨冲着她摇了摇头。
陆盈盈赶忙住了口,有些仓惶的看了看周围,见都是自家人,才略略安下心来。
最前面引路的宫女似是浑然未觉,连步子都没乱一分,背脊依旧挺得笔直。
菱歌冲着她微微点了点头,示意她稍安勿躁。
陆盈盈低声道:“表姐,你是第一次进宫吗?为何我觉得你好像对这里都很熟悉似的?”
她声音压得极低,只有临近的苏纨等人能听到。她们听着,不觉抬起头来,等着菱歌回答。
从踏入宫廷的第一步起,菱歌便太不同了。所有人都战战兢兢,所有人都顾惜身边宫人对自己的看法,所有人都亦步亦趋,生怕走错一步,可偏偏菱歌不是这样。
她不是表现得不好,而是表现得太好了,太自然了。
这一切本没什么问题,可于她,却是大大的问题。没有人会相信,一个出身小官之家,来自应天府的姑娘在面对皇宫时,能表现得如此淡然。
菱歌笑笑,正要开口,便见前面引路的宫女停了下来,转身道:“此处便是避水亭了,请各位贵人进去吧。”
言罢,她便行礼离开了。
避水亭中隐隐传来丝竹管弦之声,此时,便再没人有心情在意菱歌的答案了。
苏纨和宋文清不由得紧张起来,她们相视了一眼,方道:“进去吧。”
菱歌走在最后,可当她踏入避水亭外洞门的一瞬间,她还是不自觉的攥紧了衣裙。
那些想见的、不想见的人如走马灯一般在她脑海中闪烁着,现实与她的记忆交织在一起的,让她一时间有些分不清楚,此时是五年前,还是现在。
见他们一行人进来,众人都齐齐看了过来,饶是见惯了美人,在看到菱歌的一瞬间,众人还是不自觉得呼吸一窒。
在场想要入选太子妃的姑娘们在看到她眼角泪痣的那一瞬间,才略略松了一口气。
太子妃自然要美,可若是美得近乎妖媚,就大可不必了。
菱歌随着苏纨等人一道在位置上坐下来,一抬眸,正对上杨惇的目光。
他唇角噙着笑,眼底干净而澄澈,一如当年。
“阿瑶!”
好像下一秒,他就该这样唤她的。
菱歌的手指微微颤抖着,连茶盏都有些拿不稳。
可他只是冲着菱歌微微颔首,就算是行过了礼。
菱歌将手指拢起,心底却暗暗松了一口气,连他都认不出她,想来那些她不想见的人就更认不出她了吧。
她下意识的摸了摸自己的脸,浅浅一笑。
这五年,她是真的变了很多啊!
杨妍坐在杨惇身侧,不觉皱了皱眉。
杨夫人握了握她的手,提醒道:“阿妍,礼仪。”
杨妍道了声“是”,便又恢复了如常的神情。
杨夫人这才满意的笑了笑,道:“你且放心,你父亲已与陛下说定了,饶是旁人再如何千娇百媚,也越不到你前头去。”
杨妍道:“阿娘,我只是害怕……”
杨夫人却没听下去,只顾着去与旁的官家夫人应酬去了。
今日来了不少达官显贵,甚至说在京城中但凡排得上号的官宦人家,都出现在了这里。杨敬、霍秉文等人自不必说,连宋文清的兄长宋九安也带着两个庶出女儿来了,不过左右他记着妻妾之分,没敢带家中的姨娘来。如今宋木樨自不便来,宋雅芙又是个不中用的,宋将离和宋朝颜便是宋九安最后的指望了。
杨妍有些不安的看向杨惇,只见他神色淡然的饮着茶,好像无悲无喜,根本没什么能乱他心绪似的。
“阿惇,你今日来,是因为她么?”她轻声问。
杨惇喜静,惯常是不肯参加这些宴会的,陛下知道他的秉性,便也不为难他。可今日,他却同意来了。
杨惇道:“阿姐既知道,为何还要问呢?”
“可她不是……”杨妍没说下去,只道:“你答应阿姐,起码在今日,在这宴席上,不要和她接触。”
杨惇侧目看过来,虽未开口,她却知道他想问什么。
杨妍道:“不能让旁人知道你待她不同。你的软肋,就是杨家的软肋。”
杨惇没说话,只低下头去斟着茶,眼底却一寸寸的黯了下去。
菱歌是孤女,纵然生得国色天香,也再没什么人来和她搭话。菱歌也乐得清静,便只听陆盈盈和宋雅芙有一句没一句的聊着天。
她们两人都是初次入宫,自然有看不完的热闹,聊不完的话题。
“也不知今日皇后娘娘会不会出现……”陆盈盈轻声道。
宋雅芙的眸光在触到宋家那两个庶女的瞬间寒了几分,压低了声音道:“嫡庶有别,宁贵妃再怎样得宠,于太子殿下的亲事上,陛下总得听听皇后娘娘的意思。”
“是啊,说到底皇后娘娘才是中宫之主。”陆盈盈说着,狠狠瞪了宋将离等人一眼,道:“陛下再怎样也不会选庶女做太子妃,也不知她们来个什么劲。”
“总有人看不清自己的身份,上赶着来凑数呢。”宋雅芙道。
正说着,便听得宫人悠长的声音“陛下驾到!”
原本刚有些生气的避水亭便立即恢复了寂静,众人皆垂眸噤声,等待着大明王朝的主人来临。
与菱歌想象的不同的,是陛下并非从避水亭外而来,而是从避水亭临近的暖阁中来的。
她微微抬头,目光渐渐凝在陛下身上。
他与她记忆中,也大不相同了。好像衰老了许多,人也比在南宫时更瘦,整个人都有一种衰败之象,仿佛风一吹,他就会散去了。
宁贵妃扶着他,小心翼翼的向前走着,她鬓边的步摇微微摇晃着,配合着他的步子,两人看上去不像夫妻,倒像祖父与孙女。陛下过分得老,而宁贵妃又过分得美丽了。
霍初语跟在他们身后,承接着众人审视的目光,一脸得意。
宋雅芙和陆盈盈恨恨的避开了目光,故意低下头去不看她。
“皇后还没到吗?”陛下坐下来,环顾了四周。
宦官高潜回道:“已派人去请了。”
“你干爹可好些了?”
高潜道:“干爹已大好了,只是还有些咳嗽,怕伤了龙体,这才不敢来赴宴。等再过些时候,便可来侍候了。”
陛下笑笑,道:“他也老了,该好好养养。你们年轻人勤谨着些也就是孝顺了。”
“正是呢。”高潜迎合道。
“唔?”陛下道:“太子呢?”
他说这话的时候极是威严,让菱歌终于想起,他并不是一个寻常的老人,更不是她当年在南宫时见到的和气的叔叔。
是啊,他怎么会和气呢?他杀了那么多人……
菱歌低下头去,攥紧了衣裙,她用力的闭上了眼睛,想要把那些可怖的记忆从脑海中驱赶走。
可她做不到……
她只觉得满目猩红……
“父皇,儿臣在这里。”
耳边骤然响起熟悉的声音,菱歌猛地抬头,只见一个年轻男子走了进来,他眉目清秀,一身锦袍,本该是天生贵胄,却偏偏身形却有些不稳,眼底更是隐隐氤氲着醉意。
他回着话,脚下一个趔趄,身边的宫女像是早有准备似的,一把扶了上来。而他就顺势靠在她身上,面带笑意。
这副纨绔样子任谁看了都要摇头的,更何况,他还是一国储君。
陛下果然沉了脸色,道:“还不快入座!”
“是。”他答得倒是恭敬,只可惜是嬉皮笑脸的。
他身边那宫女扶着他走到座位旁坐下也不离开,就跪坐在他身旁侍奉着他。
“她就是郑儿吧。”身边传来姑娘们的低语。
菱歌这才想起,她从前在应天的时候就听说过这位郑儿姑娘的事情。她是太子身边最得宠的宫女,说是宫女,其实也和侍妾差不多了。据说太子一日都离不开她,衣食住行都是由她照料的。
从前倒未曾听说过太子身边有这样一个人,想来都是她离开京城之后的事了。
不过细细看去,那郑儿姑娘的确温婉可人,侍奉太子也很是尽心,太子喜欢她也是常事。
菱歌无所谓,却不代表旁人也这么想。在场的姑娘们虽满足你的吃肉要求就来扣群裙物尓似究呤霸一九贰早已知道太子身边有这么一个人,可听说过和亲眼看过总是两样的,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未婚夫婿和旁的女子如此亲昵,任谁都觉得折磨,更何况这些姑娘都是家中娇宠惯了的,自是更加受不了了。
当场便有几个姑娘灰败了脸色,唯有杨妍神色淡然,依旧含着笑意,举止更是端成。
“这郑儿明明生了张娇憨敦厚的脸,明明已是十七、八岁的年纪,脸上却还有婴儿肥,偏那双眼睛慧黠得紧,竟不像是她能生出来的。”陆盈盈低声道。
宋雅芙道:“还真是……她姿容平平,也就这双眼睛好看。我怎么觉得,她这眼睛和菱歌的很像呢……”
苏纨清了清嗓子,嗔道:“不许胡说!”
陆盈盈和宋雅芙赶忙敛了笑意,道:“是。”
太子自然听不到旁人的议论,他只是戏谑的看了杨妍一眼,依旧去吃郑儿手中的果子。
郑儿微微一躲,可指尖还是落在了他嘴里。
她收回手指,唇角却微微扬起一抹笑意。
那笑容带着一抹得意,像是故意给杨妍和在场的姑娘们看的。
如此香艳的场景,菱歌实在不忍细看。她低下头去,想要取一块茶点吃,却听得霍初语不紧不慢道:“沈姑娘这是怎么了?竟敢对太子殿下如此不敬吗?”
菱歌抬起头来,只见霍初语居高临下的睨着她,得意得紧。
在触到她目光的一刹那,霍初语有一瞬间的不安,又很快稳住了心神,强自道:“怎么?沈姑娘惯常伶牙俐齿,此时倒说不出话来了?”
宁贵妃冷声道:“初语,不得生事!”
霍初语道:“长姐,我也是替太子殿下抱不平罢了……”
“住口!”宁贵妃打断了她。
陛下安慰着拍了拍宁贵妃的手,道:“无妨,初语一贯坦率,朕倒欣赏她这一点。”
宁贵妃抿着唇,默然不语,可眼神却有些微凉。
霍初语娇声道:“陛下明鉴,方才沈姑娘看向太子殿下的目光实在是鄙夷得紧,初语看不下去,这才忍不住说了。陛下,臣女如此,算不算路见不平?”
陛下笑着道:“初语是画本子看多了,朕有时候真不知道你们这些年轻人脑子里在想些什么。”
他说着,话锋一转,沉声道:“不过,这位沈姑娘说说吧,为何不敬太子?”
陛下是天子,就算是玩笑话,也带着三分真。
陆辰安不由得替菱歌紧张起来, 可他不过是个小官, 自然不敢多言。
苏纨等人皆担忧的望着菱歌,却没有一个人敢护着她。
杨惇握着茶盏的手一顿,将茶盏放在案几上,正要起身,却被杨妍死死的按住了。
他有些诧异的看向杨妍, 她惯常温柔,虽有主意, 却从未如此强势过。
他认真望着她, 却发现她眼底藏着那样彻骨的恐惧。
她几乎是哀求的冲着他摇了摇头, 杨惇的手指渐渐松了开来, 直到他垂眸,她才松了一口气,缓缓放开了他。
菱歌自然不知在这电光火石之间已发生了如此多的事,她款款站起身来, 不卑不亢道:“所谓目光鄙夷, 也不过是霍二姑娘自己的感觉,实在算不上证据。更何况臣女实在不知太子殿下有何值得鄙夷之处,还请霍二姑娘明示。”
“你!”
霍初语没想到,她在陛下面前竟也敢如此明目张胆的将罪责推在自己身上。她不过是应天来的孤女, 这个时候, 不该是吓破了胆子, 跪在地上求饶吗?
“初语!还没闹够吗?”宁贵妃打断了她。
“长姐……”霍初语见宁贵妃冷着脸,便走到陛下身边跪下来, 娇声道:“陛下,臣女是什么性子您最是知道的,臣女绝无此意啊!”
陛下却没说话,只是盯着菱歌的脸看着,目光幽深冷峻。
“你是……沈知南的女儿?”他缓缓开口。
菱歌道:“是。”
“抬起头来。”
“是。”
菱歌不能违拗,便落落大方的抬起头来,没有半点避讳瑟缩的意思。
众人不解其意,却都察觉到了不同的意味。
郑儿剥好了葡萄,正要喂到太子嘴里去,却见他不知何时坐正了身子,直直的朝着菱歌的方向看去。
他眼底收敛了那份玩世不恭的纨绔之气,反而认真得紧。
郑儿还是头一次见到他如此模样,便顺着他的目光朝菱歌看过去,在触碰到菱歌面容的一瞬间,她只觉心头一窒,连呼吸都忘了。
“朕倒不知道,沈知南有这么伶俐的女儿。”陛下说着,身子不自觉的向前躬了几分,道:“他是个有才的,只是性子不好,可惜了。”
菱歌抬眸看向陛下,而他也正看着她,他这话说得平静,眼底却是深不可测。
陛下素来标榜仁德,又历经被俘瓦剌之事,行事便比寻常皇帝多了一分悲悯体恤之心,就算答错了,也不会在大庭广众之下当真拿她如何。
菱歌思忖着,开口道:“臣女倒觉得,为人玲珑未必就是好,为人刻板不知变通未必就是不好。”
“菱歌!”苏纨站起身来,跪下道:“陛下,臣妇回去会好好管教她的,还请陛下恕罪!”
陛下没理她,只幽幽的看着菱歌,道:“从前,朕是不是见过你?”
菱歌道:“臣女粗鄙,今日是第一次入宫。”
宁贵妃有些不安的望着菱歌,微微地摇了摇头。
“是么?”半晌,陛下开口道:“朕倒觉得,你让朕想起了一位故人。”
“能让陛下有此联想,臣女荣幸之至。”菱歌莞尔一笑,脑海里却想起了五年前的事,这问题折磨了她这么久,这一刻,她好像得到了答案。
“阿瑶,陛下杀爹爹,也是无奈之举……他要师出有名,只能如此……爹爹不怪他,你也不要怪他,更不要替我报仇。只是可怜了你们,要受这么多苦了。爹爹这一辈子,不负天下,只是负了你们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