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鹤安的大嗓门那时候就已经初见端倪,尤其同人吵架的时候,恨不得用声音就把人震死。
谢琼婴靠在旁边听着两人争执,听得脑仁疼,走到楼梯口说道:“烦请您二位让让,借步下个楼。”
谢琼婴身材高大挺直,眉眼俊朗,身上穿的衣服一看便是最上等的料子,这等相貌气度,非富即贵。
杜鹤安眼睛一转溜,计谋上心头,当场坐到了地上抱住了谢琼婴的大腿,“我的好哥哥,您是哪家的人呐?今个儿就认了我当个小弟吧,我出门没带钱,您帮我垫一垫,我明日就将钱送还给你。不!不用明日!我一会就让小厮把钱送到你府上去。”
谢琼婴从没有见过这样的人,这样......厚颜无耻的人。他拔了拔腿,却怎么都拔不动。总归他也不差钱,花钱消灾,扭头便吩咐了小厮给钱。
杜鹤安都还没来得及继续撒泼打滚,就见谢琼婴已经替他给完了钱。
在他目瞪口呆之际,谢琼婴已经趁机抽回了腿来,转身就下了楼。
他反应过来,冲着楼下大喊,“大佬!!你还没同我说你是哪一家的人呀!”
杜鹤安的声音如猛虎野兽,直直往谢琼婴的后脑勺上撞,他只是抬手摆了摆,意思便是算了,这钱就当请他的了。
谢琼婴并没有将这件事情放在心上,可杜鹤安就这样缠上了他,打听到了他是哪家的公子之后便一直在他的身边晃荡。
谢琼婴上赌场,他便跟着去;谢琼婴去秦楼楚馆听曲,他也要去;就连谢琼婴外出钓鱼,他也要拿个杆子来杵在他的旁边。
烈女尚且还怕郎缠,况且是像杜鹤安这样没脸没皮的人,时间久了,谢琼婴也就和他玩一块去了。
被梦魇住,谢琼婴再醒的时候已经快到翌日晌午,他发现身边空无一人,唤了晴萱来问,“三奶奶人呢?”
晴萱道:“早些的时候徐家大公子登门,后来国公爷就把三奶奶唤去了。”
谢琼婴只觉得太阳穴凸凸地跳,他不顾晴萱阻拦就要起身,冷声道:“替我着衣。”
谢沉那天去了都察院后就说要他们和离,是徐彦舟吧,是他还不肯死心。
谢沉那天终究是没能办成这事,他最后一刻起了私心。他知道这样或许对宋殊眠来说不公平,但他也没办法,谢琼婴这样的执拗,已经到了病态的地步。
除了陛下罚的二十大板开外,徐彦舟确实没对谢琼霖本文由君羊幺污儿二漆雾二吧椅整理欢迎加入用刑。徐彦舟遵守了承诺,可是谢沉却没能把宋殊眠送回去。
徐彦舟今日找上了门来,还能是为了什么?不过是想来领人的罢了。
谢沉和徐彦舟一块在谢家的花园那处会面,二人在亭榭内的圆桌上面对面而坐。徐彦舟温声道:“国公爷,我是来接表妹回家的。”
徐彦舟鬓角无尘,看着谢沉的目光也是不染纤尘。
谢沉没有回答,只是问起了别的事情,他看着徐彦舟沉声说道:“你接殊眠回家?可你已经娶妻,你带殊眠回家是置她于何地?”
徐彦舟在前些年的科举里头高中探花,后连着升了官阶,只几年的时间就走到了如今这样的地位,他的心眼自非寻常人能比。而今见到谢沉这样问,不由心下一凛,然面上却仍旧不动声色。
“表妹若是想要,自是可像从前一样居于徐府。”
像从前一样居于徐府,徐彦舟这话究竟是什么意思,只有他自己清楚明白。
回到徐彦舟的身边,不过是从一个牢笼跳脱到了另外一个牢笼罢了。
谢沉问道:“清梨可知道此事?”
徐彦舟默了片刻,而后说道:“她知不知道都是无妨,纵使知道了,也不会如何。”
谢沉冷哼一声,“你倒是说的轻巧,她是你老师的孙女,你还真敢这样对她?你闷声不响地将你的表妹接了回去,可知是一下子伤了两人?而且,你又怎么知道你的表妹心里还有你,还愿意跟你回去呢?”
徐彦舟是明白了,谢沉这是反悔了。
他的脸色微沉,却始终保持着得体的笑,“愿不愿意,还不是表妹说了的算吗?”
谢沉知道徐彦舟这是想要见宋殊眠一眼,若是叫宋殊眠去选,不用想也知道会选什么。他有些迟疑,想要拒绝,却听得徐彦舟温声说道:“我自然是想为了表妹好,我只要亲自见她一面,若是她不愿意的话,我自然不会强求。”
他的声音温润如玉,却又像是掺杂着一抹不易察觉的冰,叫人难以拒绝。
况且本来就是谢沉反悔在先,徐彦舟如今这样说已经是很大的让步了。谢沉好歹也算是个长辈,顶着徐彦舟这清泠泠的眼神更觉得面薄,对下人吩咐道:“去春澄堂把三奶奶唤来。”
徐彦舟笑道:“谢国公爷。”
见到徐彦舟这样子,谢沉更觉得丢脸,分明是自己反悔在先,他却丝毫不见生气,若是徐彦舟吵一顿,或者挟恩图报都好,可他就是这样淡淡地笑着,谢沉也无颜再在这处待下去了,起身说道:“那你们表兄妹好好叙旧罢,我先行离去。”
说罢便转身离开了。
谢沉走后,徐彦舟的嘴角终挂不住笑了。他早就该猜到了的,谢琼婴若是能这么轻易地放手也就不是谢琼婴了。国公爷出面了又能如何?也没有用。
宋殊眠啊宋殊眠,你到底是使了手段能把人勾得这样不放啊。
国公府太大,春澄堂到国公府的花园那处有一段路,徐彦舟等了约莫一炷香的功夫。
这雪已经还在下,眼看着是要一直下下去了。亭榭之中,风雪交加,而徐彦舟岿然不动地坐了一柱香的时间,像是察觉不到冷一般。不远处,宋殊眠踏雪而来,就算穿着厚重的冬衣,也依稀能见得起身姿袅娜聘婷之态。
花园这一处有不少的丫鬟仆从,两人以表兄妹的身份见面,不做出什么出格的举动,也不会有人多说什么的。
宋殊眠缓步入亭榭之中,让沛竹撑伞等在外头。
今日是个晴雪纷飞的日子,屋檐之下铃铛被风拂过叮铃作响。
宋殊眠前几日挨了冻之后,身子便一直不利索,为了御寒,里三层外三层套了不少的衣服,外头还套了一件鹅黄连帽斗篷,能将整个人兜住。
她走到了徐彦舟的跟前,坐到了谢沉方才坐过的位置,伸手掀下了帽子,露出了一张净白的小脸。早晨的阳光正好洒在两人的侧面,在他们的身上发丝上镀了半边的金光。
徐彦舟看着她直截了当问道:“可愿和离?”
宋殊眠反问道:“和离了之后呢?回到你的身边继续像从前那样待着?你已经娶了妻子,那我该以什么样的身份侍奉着你呢?”
宋殊眠字字珠玑,这便是不愿意了。徐彦舟脸上一如往常带着笑,只不过眼中的寒意已经十分刺人。
宋殊眠继续说道:“是表哥同国公爷说的叫我们的和离的罢。”
宋殊眠的语气不是疑问,而是肯定。
徐彦舟嗤笑了一声, “我当表妹嫁了人后脑子还不好使了,没想到还真是一如往常聪慧。”
宋殊眠知道徐彦舟虽然在笑, 但这会显然已经是生气了。
宋殊眠的脸色泛着病态的白皙,她也笑,“还得多谢表哥当初教得好。”
不就装吗,谁还不会了。
徐彦舟说道:“真是个好孩子, 竟还记得我教了你。那你是蠢得不成?谢琼婴这样的人, 你倒还敢把终身托付给他。杜家的事情因谁而起?这国公府里头就是个污糟的大染缸, 你当你的那几分小聪明在这里头够用啊你就非要往里头去跳?”
徐彦舟像是气极, 说到了后头几乎已经咬牙切齿。
宋殊眠这几日本就烦心,她看着徐彦舟这样也来了火气,说道:“我非要往里头跳?徐彦舟, 你讲点道理好不好,是你先把我往里推, 你不推,我怎么跳?”
徐彦舟知道宋殊眠向来伶牙俐齿, 从前在徐府的时候还有所收敛, 如今她都嫁人了又有什么顾及?徐彦舟不是来和她争的, 他深吸了一口气说道:“若是你愿意的话,就当是你替司巧嫁了进来,我用尽法子也会带你出去。当初在海家的时候, 你不是还想着和离吗?怎么如今就不愿意了?”
徐彦舟好歹和宋殊眠在一起生活了六年, 宋殊眠的心思他自然能轻易察觉得到。
刺骨的寒风倒灌进了衣服,宋殊眠拢了拢衣领, 把脖子捂得更加严实了一些,她道:“徐彦舟, 你弄错了。就算我离了他, 也不会再愿意回到你的身边了。你以为你又比谢琼婴好在了哪里啊,你从来都瞧不起我, 我在你的眼里头就是一个消遣的玩样。怎么,当初在你身边的时候你弃我若敝屣,如今怎又念得我的好了?”
徐彦舟被气笑了,“消遣的玩样?宋殊眠,你好大的脸啊,我把你当作消遣的玩样,还教你识字读书?我就该把你教得蠢笨如猪,没了这些花花心肠,在你大婚那一天就给我老老实实滚回来才是。偏生把你养得这样方头不劣,一堆的小心思给我自己找气受?”
两人还从来没有吵过这样的架,就算是那回徐彦舟让宋殊眠替嫁,他们之间也不过是不欢而散罢了,没有闹得这样难看。
风雪声大,仆侍们又站在稍远的地方,就算是两人大吵也没人能注意到这处不寻常的动静。
宋殊眠终于忍不住对徐彦舟骂道:“你这样说,也便是承认对我意。而当初我的心思你难道不知道?我们郎有情妾有意,可是你倒好,转头把我送去嫁谢琼婴,到了现在反而开始故作深情。”
“郎有情妾有意又如何,你以为谁都是像谢琼婴一样不顾世俗言论,离经叛道吗?徐家嫡长子的正妻,宋殊眠,你如何配?”
徐彦舟的话如同一把刀一样刺了过来。
宋殊眠也没必要再跟徐彦舟有什么好脸色,她冷笑道:“是,是不配。那你凭什么会觉得我放着谢琼婴正妻身份不要,去当你徐彦舟的妾?你疯还是我疯?”
宋殊眠这会被他气得已经开始报复似的口不择言,“如今我嫁作人妇,表哥又来招惹,难道是将自己比作曹操。别人的妻子就特别吸引你一点,徐彦舟你这不是有毛病吗?”
宋殊眠看着徐彦舟猛地起身,便知道他这是怒极了,宋殊眠被人掐怕了,怕他也来掐自己,起身拔腿就跑,结果猛地撞上了一个硬朗的胸膛,宋殊眠被撞得发懵,抬头一看,是穿着一身黑色大氅的谢琼婴。
谢琼婴除了脸色有些苍白,除此以外和往常没什么两样,他眉头微皱,问道:“你慌成这样做什么,还怕他打你不成?”
谢琼婴本以为两个人在这里再续前缘,结果方来就从不远处可以看出来徐彦舟的脸色阴沉到了极点。徐彦舟不管干什么都是一副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样子,倒不知道宋殊眠说了什么话叫他能气成这样。
方到了亭中,就见得那宋殊眠着急忙慌地想要往外跑。
宋殊眠看谢琼婴不像是要生气的样子,只是揉了揉鼻子,躲到了他的身后。
徐彦舟见到宋殊眠这样,面上尽是讥讽,“好好好,宋殊眠,我倒还成了你的冤家对头了。”
徐彦舟说完这话便面色冷沉离开了此处。
谢琼婴还是头一回看到徐彦舟这样失态,气到了就连表面功夫也不想做,他有些好笑,把宋殊眠从身后拉到了跟前,“你同他说了什么叫他气成这样?”
宋殊眠自然不会把这些话拿去跟谢琼婴说,只是说道:“你怎么出来吹风了?一会冻到了可不好。”
谢琼婴那三十大板打在背上宋殊眠看着都疼,他再折腾来折腾去,这年过完了他身上的伤也见不得要好。谢琼婴只是低头睨了她一眼,答案显而易见。
还能为什么出门?还不是来找她了。
宋殊眠分明没有做什么亏心事,然见到谢琼婴这样心里头没由来地发虚,好在谢琼婴也没有在这件事情上面深究,只是看着宋殊眠说道:“同我一起去看看鹤安吧。”
谢琼婴的声音低沉,带着些不可捉摸的哀伤。
杜家的人被管在了大理寺里面,他们被定在了正月初八砍头,现在想要见上一面也没有那么容易。好在谢家三房的那位爷是大理寺少卿,借他的面通融一二也不是不行。
今天正值正月初五,官员们已经放完了年假开始上值。
两人动身往大理寺去了。
当初谢沉对谢琼婴动家法的事情很快就传遍了整个谢家,而在他们的眼中谢琼霖受罚停职一事也全都出于谢琼婴,若不是为了谢琼婴,谢琼霖又怎么会通融杜家呢?
谢三爷这会正在少卿厅内办理公务,见到谢琼婴来寻他也知道是意料之中,谢琼婴和杜家交好,杜家抄家灭族,谢琼婴自是要寻到大理寺来的。
可是谢沉前些时日才吩咐过他万不能叫谢琼婴再去见了杜家的人,若是叫他们见了面,杜鹤安求着谢琼婴救他们该怎么办?谁晓得谢琼婴会闹成什么样子。
门子把两人引到了少卿厅便离开了,此时,屋内只剩下了三人。
谢三爷说道:“我知晓你来是何意,并非是我不愿意,只是杜家的人如今被判了死罪,你还是莫要见的好,见了也是无用,徒惹伤感啊。”
谢琼婴知道谢三爷是怕他闹,便说道:“我不见到他也会闹,叔叔就让我见他一面吧。”
谢三爷知他性子执拗,没了法子,只能亲自人把领到了大理寺的监牢之中。
谢三爷把人送到了监牢,等在了外边,只是嘱咐了他两句话便让人进去了。
大理寺的监牢不如都察院监,都察院监关着的都是一些朝廷命官,而大理寺则不一样了,定了罪的,有没有官阶的,都被关到这里头。甫一进去,便是扑鼻的血腥味,混杂着寒冷的空气十分地刺鼻。里头灯火昏暗,狭小的窗口里头透进来了一缕缕微弱的光亮。
杜家的人被关在了狱牢的最里面,越往里头血腥味越发凝重。
女眷和男眷被分开关押,杜鹤安这会正颓然地靠倒在铺着茅草堆的小床上,好在也见不得什么伤,只不过身上乱糟糟的,全然没了往日的风流之态。而他旁边的牢房里头关着一年纪四五旬左右的中年男子,想来此人便是杜风。
杜风的身上明显是被动了刑的,此刻整个人就如同一摊烂泥似的瘫软在了地上,身上的囚服尽是血污,露出了的皮肤已经溃烂生疮,想也知道是受了极严苛的酷刑。
这样的场景太过刺眼,又混着浓重的血腥气味,叫人忍不住作呕,宋殊眠好不容易才强压下了心口那处涌上来的恶心。
谢琼婴和宋殊眠与这周遭的气息格格不入,一进来便吸引了所有的人视线。
然而没有一人说话,里头仍旧只是一片死寂。只有丝丝寒风在窗口疯狂叫嚣,似乎在替他们诉说着自己的不甘。
杜鹤安本来躺倒在床上,余光的视线瞥到了来人。监牢里头太冷了,他的身躯都快要冻僵了,艰难地起了身,走到了围困着他们的栏杆那边。
杜鹤安早就已经蓬头垢面,脸上也灰扑扑的沾了不少的灰尘,只不过声音一如往常响亮,看着谢琼婴笑道:“谢琼婴,你可算来了啊。”
谢琼婴见他这样也笑出了声来,“杜鹤安你要死了知不知道啊,还傻乐着什么呢。”
杜鹤安笑着说道:“人生自古谁无死,早死晚死都得死。谁叫我爹对不起我娘,她在下面都看不下去眼了,要来收他了。”
杜风习惯了和杜鹤安拌嘴,也不期从他的嘴巴里头能听得什么好话,况说他现在这样也没了力气和他拌,闻此也是白了他一眼。
杜鹤安若是哭了才好,他就是这样才更叫人难受,谢琼婴垂眸说道:“对不起,全是我的错的......”
谢琼婴哪里低过头啊,杜鹤安看不得他这样子垂头丧气的样子,“瞎说什么呢,你垂什么头丧什么气呀,我跟你说嗷,这事跟你没有半毛钱的关系。”说着朝杜风的方向扬了扬头,“瞧瞧,人被打成了这样,也没说过你的坏话呢。我们晓得,这件事情和你没关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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