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轻手轻脚地推开大门,领着方渺进到里面,将大公鸡放到院子里,它却啪嗒啪嗒地跟在两人身后。
正当他俩要回屋的时候,瞥见转角尽头立着一抹高大黑影,心下皆是一惊。很快,方渺凑近他耳边道了声:“是你哥。”
这夜真是太惊险了,闻言,萧玉随呼出一口气,用气音道:“可能是他睡到半途起夜了。”
两人挨得极近,说话耳贴耳,热气喷涌,时不时交接在一起的眼神有些黏连不清。
稍等了一会儿,见披着外衣的萧玉随进了屋,两人才后脚回了房间。
幸好那只大公鸡被留在房门外也没闹开来。
屋子里寂静无声。
萧玉随后知后觉地感到一阵不可思议,今天目之所及的一切都让他深受震撼,平静生活的面纱仿佛撕开了一个角,让他得以窥见更加深邃的面孔。
他靠在关紧的门上,垂眸盯着眼前矮自己一头的少女,没说话。
方渺似察觉他的不安,拍了拍自己的肩头:“四千年难得一遇的直角肩,要不要借你靠靠?”
萧玉随没听说过直角肩这说法,他怔了会儿,竟真缓缓将脑袋低了下去,将额头抵在她的肩上,轻声问道:“你不害怕吗?”
方渺回想了一下前前后后发生的所有事情,知道他想问什么,回答道:“有时候,事情发生太快了……我都没来得及害怕。”
萧玉随发出一声很轻的闷笑声,好像在说‘我也是’。
她伸手摸了摸萧玉随的侧脸,以示安慰鼓励,却被他歪着脑袋夹住了,并低声抱怨了两句:“手凉。”
方渺一时语塞,用下巴撞了撞他:“我都没嫌过你手凉。”说着就曲起手指去掐萧玉随的脸。
他脸上没什么多余的肉,不像她,脸型偏圆,看起来肉嘟嘟的,显小。
萧玉随反驳道:“哪里凉?”说完也抬起手轻放到方渺脸侧,掌心滚烫。
方渺顺势在他掌心里蹭了蹭,感叹道:“是哦,好暖和呀!”
其实两人都累了,身心俱疲,却不想睡,便靠在一起久久不说话,像两只相偎相依的幼兽,好一会儿才缓过来。
抬起头时,萧玉随又恢复成了往常的模样,眼神平和且清明,只是与方渺四目相对的时候,他的眸光又闪烁起来……
像是怕方渺说些让他坐不住的话,又怕她不说。
他坐到桌边,随手捻了一粒糖渍话梅塞进嘴里,想解一解喉咙里的干渴。
方渺紧跟着坐过来,她现在这种状态是不用也不能食用人间烟火的,于是她便单手撑着下巴,静静地看着萧玉随。
嘴里是酸甜滋味,连说出来的话都弥散着酸甜,他明知故问:“看什么?”
方渺却不如他的意,偏说:“在想话梅好不好吃。”
萧玉随把话梅从左侧勾连到右侧,甜味散了,梅子酸溜溜的,他说话带着刺挠:“桌上还有啊。”说完,用牙咬了一口,没成想被酸了个透,只得轻拧着眉,去舔了舔被酸到的牙。
深夜,万籁寂静。
连聒噪个不停的蝉鸣都歇了。
因而,轻微的唇齿音在这封闭的空间里十分明显。
方渺的目光落到他的唇,以及微鼓的侧脸上,瞥也不瞥桌上那一小罐完完整整的糖渍话梅。
她说:“桌上的,又不是你吃的这个,我就想知道这一个酸不酸,不行吗?”
萧玉随轻骂了句:“……你强词夺理。”他说话一贯是这种语气,骂人不像骂人,因此时是深夜,所以声量放得很低,却更显昵近了。
他的脖颈很长,喉结凸起的弧度既圆润又陡峭,没有了那条横亘的伤疤,看起来很秀气,很无瑕。
嗓音是难得的无损音质。
方渺总爱逗他也是因为这个,想听他多说话。
她咧唇笑笑,眼睛亮晶晶的:“我就是强词夺理,你要怎么办?”
半晌,低头盯着桌面的萧玉随忽然扬起颈子,一双狐狸眼微微上斜,朝她展颜,屋中昏暗,只有他似在发亮。
这笑像三月的微风,一下撞上方渺的心墙。
萧玉随瞥过脸去,学着她用手掌撑下巴,坐姿不规不距,跟方渺十成十的像。他说:“我能怎么办……横竖,横竖就是不听不理。”
说是这么说,眼珠子却还跟她黏在一处,分也分不开。
少年人的爱恋如烈火燎原,他不知道这尘封在心里的火种是什么时候燃起来的,可一旦开始了,便不由得他操控,拒绝……这火势浩浩荡荡,铺天盖地地席卷而来。
更别提那人还趴在桌上,伸手去勾他的小指,黏黏糊糊地撒娇:“哥,我的哥……真的不理我吗?我会哭哦。”
骗人都粗浅,那双眸子里分明盛满了笑,甚至溢到嘴角。
萧玉随再压不住这心头的火,他站起身,只一步就跨到了方渺的身前,慢慢弯下身,低下去,更低下去……
他一手撑着桌沿,另一手搭在方渺坐着的椅背上,呈现一个包裹的姿态,他的唇与方渺的隔着两个拳头的距离,问:“你真的想知道?”
空间似乎更狭窄,更燥热了。
方渺心知自己逗得太过,惹得人触底反弹,不敢吱声,又是期待又是羞赧,好一会儿,还是支支吾吾说不出话。
萧玉随扣在椅背的指头收紧了些,又低声问:“想不想?”
方渺的视线触及到他水润的唇,想起来曾经厉鬼萧玉随舔舐自己手指的触感,她并没有把他们分成不同的人看……萧玉随就是萧玉随,不是别的什么人。
因此,方渺更浮想翩翩了,有一种将美玉染尘,私藏入怀的隐秘滋味。
她飞快地瞥了眼悬在上方的萧玉随,抿了抿唇,才嘴硬道:“我不知道。”
她从没恋爱过,也没暗恋过什么人,如今这颗心也是头一回砰砰乱跳,半点不由己。
她在心中感叹:这就是谈恋爱吗……好,好刺激啊……跟坐过山车一样,但比过山车还要上头!
天旋地转之中,她想:所以,萧玉随到底要不要亲她?
方渺心思百转千回,捏着萧玉随轻搭在桌上的手指来回把玩,一会儿摸摸指节,一会儿摸摸指盖。
又一圈过山车做完了,她又想:要亲吗?
方渺:好紧张啊.jpg
良久,她听到萧玉随那把清朗悦耳的嗓音扫过来:“那我告诉你,是……”
说着,那人缓缓靠上来,带着糖渍话梅的清香。
就在唇与唇即将相撞的当口,天空咵喳一声巨响,一道雷直挺挺地劈下来!屋外雷光大作,仿佛就劈在两人耳边!
震天响。
吓得两人猛地分开。
方渺跟萧玉随面面相觑。
不一会儿,方渺似想到了什么,语气分外艰难,她提醒道:“借金身……”
借了菩萨的金身,还敢跟人贴贴?
天打雷劈!
旖旎的气氛一扫而空,方渺面如菜色,萧玉随也被吓了一跳,抿唇与她对视好久……
雷声消了好长一段时间,他们才在各自闷声笑开来。
情绪接连大起大落,两人都撑不住了,尤其是萧玉随这个肉体凡胎,很快便打算洗洗睡了。
他们一个睡床,一个抱了床被子去睡小榻,萧玉随侧卧着,在一片寂静中,轻轻说了句:“是甜的。”
下一秒。
方渺答道:“我知道。”
纵使是酸,也说甜。
七月十五, 河灯节。
过午三四点,整个县城的小商小贩全都出来了,吃的喝的用的玩的,无一不全, 其中最多的还是各式各样的河灯。
街上人声鼎沸, 好不热闹。
晚,八点多。
人群从街头流动到街尾, 逐渐朝望月湖移去, 萧玉随也是其中一员,而令他格格不入的是——他手里捧着的并非一盏精致河灯, 而是一只油光水滑的大公鸡。
路人扫过来的眼神既惊艳,又诧异, 中途还有一个年轻女人拉着她的朋友来萧玉随, 这只鸡卖多少钱,眼神却直往他的脸上瞟。
萧玉随尴尬地摇了摇头, 说:“这是宠物,不卖的。”
到了湖岸,酒楼的位置得天独厚, 每一个包厢都坐满了人,尤其是靠湖这一侧,窗门大开,是个看景儿的好地方。底下也是人头攒动, 直至延伸到河边……
人太多了。
萧玉随在约定好的地方等着, 没成想,等来了一个意料之外的人。
“萧玉随!”苏蔓的声音从侧后方传来, 不等他回头, 一只芊芊玉手拍上他的肩头, 金镯子叮当作响,“这么巧?”
说巧也不巧,苏蔓其实已经看到他许久了,见萧玉随左顾右盼,以为是约了人,刻意地等了等,才上前来打招呼。
“你抱着……这只鸡做什么?”苏蔓手里提着一盏绢纱制的河灯,白色与粉色渐染渐深,分外好看。
萧玉随无奈地再次解释道:“新养的宠物。”
苏蔓惊讶地张了张嘴,讪笑两声,显然是想不到他品味如此独特。但她很快转移了注意力,问:“你是一个人来的吗?我也是,要不然……”
萧玉随却格外不解风情,没注意到对方映红的面颊,温和地道:“抱歉,我今晚已经有约了,不方便同你一起……”
苏蔓眼里的光黯了黯,笑容有一点点不自在:“哦,这样……没关系,我刚刚遇到了朋友,我去那头找她就好了!”说完,她就往另一边挤去了。
四周都是猜灯谜的摊子,灯火辉映,晃乱了眼,苏蔓闷着头,一口气走出去几十米远,蓦地撞到一个人,鼻尖撞红了,激起一片生理性的泪水,在眼眶里打着转。
“你没事吧?”被撞到的人不生气,反倒很关切地问了一句。
苏蔓捂着鼻子,抬眸一看,身前站着一个看着比自己大两三岁的男子,学生装,样貌不差,笑起来眼睛眯着,显得很温柔可靠。
苏蔓看到男子手上的河灯已经被自己撞得扁皱,有些不好意思,是她太过莽撞,毁了人家的灯。
“实在抱歉……”她追问了一句:“你是当地人吗?”
男子点点头:“是啊。”
苏蔓愈发尴尬了,外地人来此只是凑个热闹,可本地人对河灯节很是看重,认为这是祭奠先人的重要仪式。
她很诚恳地道:“我赔你一盏新的吧!”
另一头,萧玉随终于等到了自己要等的人。
方天应换了一套装束,不再做天师打扮,站在人群中不怎么打眼了。他凑过来,眼睛瞥了眼大公鸡,似乎与它相看两厌,皆是恶狠狠地扭过头去了。
萧玉随夹在中间:“……”
方天应很快进入正题,小声问:“她呢?准备好了?”
萧玉随应道:“嗯,已经下去了。”说完,压不住对那人的担心,又问,“方大师,真的没问题吗?”
方天应摆弄着罗盘,全是萧玉随看不懂的操作,他头也不抬,稳若泰山:“能有什么问题?别把她当一般人……”
话中似有深意,萧玉随却解读不出来,他远远眺了眼平静的湖面,没说话了,只是眉头微皱,诸般景色都不入眼。
夜色虽沉,底下却灯火连绵成一片。等到了九点,热闹的程度抵达了最高点,河湖皆是漂满了灯,样式各不相同,但都泛着暖色的光,将漆黑的水面映成了火焰一眼的颜色。
方天应扫了眼罗盘,将其收了起来,冷哼道:“它果然来了!”
闻言,萧玉随的心也吊了起来,一双狐狸眼睁得大大的,紧盯着水面,怕岸边人影熙攘,自己错过了什么。
湖边设置了几块看台。最热闹的那处,一个面容憔悴的中年夫人被丈夫扶着,流着泪,放下了一盏灯,好一会儿了,还愣愣地盯着。
周围人有消息灵通的,或是认识的,暗暗嘀咕:“陈太太病好了?”
“前阵子听说她满城寻天师要找她儿子,病了几天,终于是看开了……”
那人语气唏嘘:“就这么一个宝贝儿子,可怜啊……”
就在这时,众人听见陈太太失声尖叫:“有鬼,水鬼——!”边喊边指着湖面的某处,吸引了周遭所有的目光。
人群骚乱了一阵,见一切风平浪静,逐渐平静下来,有人怒道:“哪来的鬼?!别吓唬人了!”
话音刚落,湖面的中央泛起涟漪,逐渐形成一个漩涡,水声哗然,并有越来越猛烈的趋势。
众人齐齐望去,骇然失色:“水里面真的有东西!”
“我好像看到了一个人头?!!”
果然,一颗人头缓缓从漩涡中央浮起来,黑色发丝湿哒哒地半遮着脸,只隐约露出两只漆黑的眼,长发下端漂浮在水面,随着水波荡动……
与此同时,浓郁的尸臭从湖底弥漫开来,惊得路人纷纷后退逃跑,刚才还拥堵的沿岸顿时空泛起来。
还有几个胆子稍大的年轻男子没有退远,在湖岸踮着脚尖往下看,那人头便半露不露地游了过来,才面露惧意,连忙跑开。
这似乎只是一个开始。
很快,遮天蔽日的浓云聚集起来,其中雷电时隐时现,轰隆声不绝于耳,几个瞬息的功夫,豆大的雨滴砸下来,将湖面砸得浑浊不清。
下暴雨了。
街上不剩几个人了,萧玉随躲在棚子里,方天应手上印契还未散,这道降雨符覆盖的面积没有很大,没有给他造成太大的损耗。
方天应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朝湖中大喊一声:“它朝你那边过去了!”
湖中扮水鬼的方渺也嗅到了那阵闻起来比上次还要重的尸臭味,她深吸一口气,一个下潜,整个人浸到了水下!
暗波涌动。
方渺睁大眼,长发飘到脑后,露出她那张用朱砂画满了符咒的脸,不仅是脸,露出来的肌肤都布满咒文。她一偏头,就看到一道黑影朝自己冲来,是鬼头鱼!
它果然没错过河灯节这个时机,可还没开始狩猎就被打断了,一腔怒气怨气直接朝湖中的人撒去。
水中是鬼头鱼的专场。它一摆尾,一下子就穿梭到那人身边!
方渺却早早做好了准备,按照既定计划那样,迅疾转身与鬼头鱼面对面,等它临到身前才猝不及防地喷出嘴里的黑狗血。
“哗啦——”
鬼头鱼躲闪不及,狗血已经飞快地散开,侵入它愈加腐坏的身体,它痛苦地扭了一下头,脑袋擦着方渺的手臂,大嘴想要将她的肢体撕碎,尖齿才挨上去,皮肤上的赤色符咒闪过一丝金芒,给它带来一阵难忍的痛楚!
这次说什么都不能让它再逃开,方渺从来没这么专注过,整个人陷入了一种超然物外的状态,她两只手忽地伸过去,死死抓住它的鳃,掌心分别勾画着一道雷符,方天应已经用朱砂描摹了百遍以上,威力不可小觑。
她抓着剧烈挣扎的鬼头鱼探出水面,对岸上的人高呼:“拉我!”
方天应早就严阵以待,与她一应一和:“好。”说话时,手腕间飞出一条用百来根红线捆在一起的粗绳索,径直往水面去,他腕子一甩,绳索似有自主意识般缠上方渺的腰,猛地将她连人带鱼扯上来,往岸边拉!
鬼头鱼被雷符击得无力施展阴招,它实力不至于此,但奈何这几人早就商量好了对策,一开始就要把它制住,免得重蹈上次的覆辙,因此它才落了下乘。
啪嗒一声。
方渺抓着鬼头鱼上了岸。
雷符恰好没了威力,她猛地将它摔到离岸边更远的地方,砸出几块碎肉!
雨已经停了,河灯烛火熄了大半。地上一条两米多长的黑鱼扭动个不停,鱼头破开,露出里面红红白白的浓液,淌得到处都是,恶臭难忍。
方天应冲方渺喊了句:“你看好了。”接着便开始动真功夫,体内的灵气聚集,两手结了一个很复杂的印契,随着口中咒言的高吟,指间夹着的黄符纸蓦然自燃。
青焰消散之际,天顶的浓云一闪一闪的,似在呼吸,雷光蓄势待发,以掩耳盗铃之势劈下来,精准地劈在以鱼做宿主的母蛊身上!
“轰——!”
母蛊腐烂的躯壳被雷电轰炸成一段长而扭曲的黑炭,散发了诡异的气息,而逸散开来的子蛊无一逃脱,均化作了飞灰,消散于无形。
没等两人松一口气,萧玉随怀中的大公鸡忽然仰天长啸:“喔,喔!”
它的尾羽都快炸开来,似乎察觉扫了什么极其危险的东西,从萧玉随的怀里跳下来,一只眼皮耷拉,另一只眼睛更锐利了,飞快转动着……
它动如闪电,倏然往地上啄了一下,再抬头的时候,尖喙夹着一根红色的丝线,好似一根长长的头发。
另一处。
苏蔓扫了扫肩上的雨滴,叹气道:“怎么突然下雨了呢?”她低头看了看怀中的另一盏河灯,笑着递给了旁边一同躲雨的男人,又道,“还好这个没淋湿,说好了要赔给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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