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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古沙雕克反派(纪婴)


江白砚做的阳春面味道上佳。
这是扬州城的特色面食,口味偏淡,葱油浓香四溢,面条爽滑入味,淡色汤汁上漂浮有绿油油的葱蒜,碧如翠玉,色香味一绝。
施黛喝一口汤,惬意眯起眼。
春天日渐回暖,这座宅邸的气温却不高,大概因为阴气太盛,又照不到阳光。
热汤下肚,清淡爽口,裹挟沁人心脾的鲜香,心肝脾肺肾全被暖意包裹,热乎乎暖洋洋,把寒意驱散无踪。
施黛由衷感慨:“好吃,好幸福。”
江白砚侧目,瞥见她因腾腾热气泛红的脸,和温玉般白净的耳垂。
他对吃食谈不上喜爱,以往饿得太狠,连野草和生肉都吃过。
奇异的是,与施黛坐于桌边,在阳春面散出的袅袅白烟里,竟感到了慰藉与欢愉。
想来情之一字,颇为玄妙。
江白砚没让施黛洗碗,干净利落收拾好碗筷。
宅子面积有限,可供活动的范围不大,施黛吃罢早膳,给关押在这儿的三人送完食物,与他回了卧房。
江白砚做事周全,连建造小黑屋,也考虑得十分周到——
忧心施黛整日无趣,他特意在房里留有几十册话本子,让她闲暇时翻开解闷。
顺理成章地,它们成了施黛打发时间的法子。
房中静谧,看起书来不被打搅,倒也舒适。
施黛原打算找些有趣的话本来读,把小黑屋环视一圈后,有了新的念头。
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这间卧房有床有柜,有桌有椅,还有被整齐放置的笔墨纸砚。
为了对付山里的妖邪,她带在身上的符箓所剩无几,恰好可以多画几张,以备不时之需。
江白砚没准备黄纸和朱砂,但符箓发挥作用,是靠通天彻地的一点灵光,凡灵气蕴藉之物,皆有符力。
画在宣纸上也能成符,只不过效用要减小几成罢了。
心魔境内诡谲莫测,上古邪祟不可能毫无动静,必须时刻做好防备,不让江白砚出事。
施黛的行动力一贯很强,想法刚在脑中一晃而过,当即打定主意,提起笔来。
“我是符师嘛。”
她的动作比初时熟稔得多,一边落笔,一边对江白砚解释:“多画些符,以后遇上危险,我才帮得上你。”
她好歹有十多年画符学符的记忆,倘若真出了事,肯定不会拖后腿。
“你若想画,我去购置黄纸朱砂。”
江白砚道:“宣纸存不住灵气,恐将你的灵气平白耗损四成。”
是这个道理。
施黛点点头,思量片刻,还是画了十来张威力不小的符箓,仰起下巴嘚瑟一笑:“这叫未雨绸缪。”
她把余下的灵气留给黄纸用,没接着往下画,狼毫笔在指间轻盈一转,落下两点晕开的墨渍。
纸笔在前,施黛心血来潮:“你会画画吗?”
江白砚站在她身边,闻言微顿:“仅儿时学过。”
那是十年前的旧事了。
他自幼聪颖,在诗词书画上极具天赋,随先生学过丹青。
后来江府灭门,江白砚不再握笔,常年执剑。
哪怕偶尔提了笔,他也没描摹画卷的闲情逸致,而是一心勾符除妖。
施黛笑笑:“我也是以前学过。”
她本人没机会上美术补习班,修学水墨,是原主的记忆。
归根结底,在某些方面,绘画和画符有共通之处。
施黛练习符术久了,对符箓信手拈来,动笔行云流水,加之与原主的记忆大部分融合,作画时,头脑和身体都有下意识的反应。
思索须臾,施黛饶有兴致攥紧笔。
笔锋游弋,不消多时,纸上现出一株花枝繁盛的树。
“是梅花树。”
她又添几笔,画上两道人影:“你和我。”
施黛侧头,双目亮如玉珠:“怎么样?”
她画得随心所欲、不拘一格,虽潦草稚嫩,却摒除了死板匠气,精巧灵俏。
江白砚一眼辨出:“成婚之日?”
“嗯。”
施黛说:“那时是冬天,长安一定会下很大的雪——”
她兴趣盎然,在纸上的空白重新作画。
这回是两人分立,中间多出个巨大团状物,似是人形。
施黛很满意:“我们可以堆雪人。”
她弯了眼,发丝在灯下淌出瑰丽色彩,一高兴起来,眉间流光溢彩,柔和得像束暖光。
灵动温暖,让人情不自禁想要靠近。
施黛把笔递给江白砚:“到冬天,你想做什么?”
他垂目一瞬,长睫覆下浓郁阴影,在眼尾勾起小而浅的弧。
“冬日天寒。”
江白砚提笔:“想同你围炉夜话,煮茶赏梅。”
他有双漂亮的手,骨骼分明,修长有力,因不擅长丹青水墨,落笔稍有滞涩。
但好歹学过一两年,又常年苦修字符,江白砚笔触渐渐流畅,和他性子一样,是偏于简约的画风。
施黛凑近了看,纸上是两个煮茶的小人,身后窗牖大敞,飞雪漫天。
她笑逐颜开:“好看。”
冬天在这儿,春天也不远了。
想起曾经送给江白砚象征一年四季的生辰礼物,施黛铺开另一张纸:“春天呢?”
她抢先画下:“春天要放风筝!最近老是出事,我们忙来忙去,一直没机会出去玩。”
江白砚轻扬唇角:“嗯。”
他想了想,在一旁落笔:“春朝踏青,曲水流觞。”
曲水流觞宴,指的是在弯曲水道里放置酒杯,酒杯顺水流到谁身边,谁就拿起饮下。
在长安,这是百姓们春天消遣的风雅旧俗。
施黛瞅他一眼,似笑非笑:“你的酒量……”
想打败江白砚,正面对决的可行性少之又少,最直截了当的法子,是给他灌酒喝。
这人一杯倒。
“夏天的话,”施黛握起笔,“吃西瓜,去海边。”
盛夏热得厉害,她大可抱着江白砚纳凉。
说不定,还能顺便抱一抱鲛人尾巴。
江白砚在空处添:“暑意正盛,可泛舟游湖。”
“秋天——”
施黛想了想,画个又大又圆的月亮:“中秋赏月,阖家团圆。你和我爹会做吃的,我们试试自制月饼。”
安静片刻,江白砚轻声道:“秋高气爽,赏桂赏菊。”
施黛适时接话:“吃桂花糕栗子糕和蟹膏!”
江白砚很轻地笑:“好。”
一年四时的闲情趣致,被他们逐一画在四张宣纸上。
晃眼望去,好像真的和她过完了一生。
他定定凝视,听施黛说:“要说到做到哦。”
江白砚未语,拥她入怀。
他昨夜几乎没睡,不愿浪费所剩不多的时间。
预感到邪气的汹涌滋长,江白砚用了大半个晚上,把余下的鲛泪缝上嫁衣。
回房后,借由烛光,他久久凝望施黛的睡颜。
细柳眉,杏子眼,琼鼻朱唇,若笑起来,露出两颗虎牙。
是她,也只能是她。
俯身埋首于施黛颈窝,江白砚开口:“喜欢你。”
他的侧脸抵着施黛脖颈,呼出的热气全落在那处,又酥又痒。
和体温一同传来的,是江白砚平稳有力的心跳,每次呼吸,都闻得到清浅微香。
没忍住轻颤,施黛不知怎么,下意识问他:“有多喜欢?”
江白砚似乎笑了下。
“什么都能给你。”
他道:“我有的,尽数予你,我没有的,便夺来赠你。”
这话换作寻常人说,无疑不切实际。
但江白砚有底气,也有实力。
才气无双,不世之才,一剑无出其右。
直至此刻,他方显出少年人独有的桀骜与笃信,凝眸对施黛道:“你所思所念,我皆可为。”
江白砚说得认真,像是承诺。
盛满烛光的桃花眼近在咫尺,一瞬惊鸿,泻出剑光般的凛色。
怦然心跳声里,施黛忽然想,如果江家灭门案未曾发生、江白砚不是由邪祟挑选的容器。
他理应如此刻一样,风骨亭亭,鲜衣怒马。
可惜没有如果。
心绪难言,施黛一把抱紧他:“不需要。”
她闷闷说:“我只要你就够了。”
眉间风雪化开,江白砚温声:“好,我是你的。”
“既然是我的,”施黛深吸口气,“不许受伤,不许自伤,也不许总想有的没的。要不然——”
她抿起唇,右手下探,触及江白砚手背。
指尖掠过冰凉肌肤,来到他掌心,顺势合拢。
以禁锢的姿态,施黛与他十指相扣。
世上哪有真如朝阳一般,纯然无瑕、心无杂念的人。
从小咬着牙一路往上爬,比起常人,她执念更深,也更坚决。
面对施黛,江白砚愿意褪下满身尖刺,赠予她少有的温驯。
置身于江白砚眼前,她亦能破天荒地倾吐执欲,袒露朝阳下晦暗的阴翳。
施黛说:“我有时也会想,要把你关起来。”
她握得太紧,江白砚没挣扎。
他只垂眸一笑,纵容应声:“关起来也无妨。”
下一刻,江白砚问她:“嫁衣,你想看看吗?”

施黛不假思索, 双目微亮:“想。”
念及昨夜江白砚说过的话,她惑然追问:“你不是说,要等绣完再给我看?”
江白砚只笑:“你不试试, 不知是否合身。”
施黛恍然明悟。
都说量体裁衣, 要做衣裳, 第一步肯定是丈量尺寸。
江白砚缝制婚服时, 施黛不在身边, 他应是循着记忆, 裁了个大概。
喜欢的人亲手为自己缝嫁衣, 无论是谁, 都会打从心底觉得欢愉。
施黛不掩期待,踮一踮脚尖, 发髻悠然晃荡:“嫁衣在这座宅子里吗?”
江白砚颔首,握起桌上的灯烛:“随我来。”
施黛小小欢呼一声,跟在他身侧。
卧房外是笔直的暗道,两侧分布有数间小室。
烛火照亮狭窄长廊,施黛左右环顾几眼,见江白砚打开一扇房门。
这里太安静,木门被推开的声响像垂死的哀鸣,挠在她耳膜上,莫名不安。
随江白砚进入房中, 施黛一眼望见桌上平铺开的红。
心口似被猛地一撞, 她蓦然顿住。
嫁衣殷红, 灼灼夺目,锦缎穷极奢丽, 衬以点缀的圆珠,如霞光万道, 琳琅生辉。
刺绣尚未完工,剩余大半空缺,却已胜过施黛曾见过的各式婚服。
被鲛泪缀满的嫁衣,举世难寻。
她的指尖轻轻发颤。
“刺绣用的是龙凤花鸟,听闻贵女出嫁,多为此图。”
江白砚侧目望来:“你可中意?”
施黛不答反问:“这些鲛泪——”
她最懂江白砚的心思。
春分夜,得知容器真相、被“施黛”背叛舍弃后,他大抵是落了泪的。
可独独一两次流泪,哪积得下这么多珠子,下意识地,施黛想到江白砚身上自虐的伤。
他胸膛上的伤口,每一道都又深又狠。
施黛握拢掌心:“这些鲛泪,全是你的?”
“嗯。”
江白砚扬唇:“喜欢么?”
其他鲛人的泪水,不可能出现在施黛的嫁衣上。
他语气泰然自若,眼里是纯然的期许,施黛一时心软,没了教训他不可自伤的底气:“……喜欢。”
两个字出口,施黛音量小些,尾声涩然:“以后别这样了。”
她没感受过这种程度的偏爱,视线落在嫁衣上,心脏仿佛分作两半。
一半鼓胀充盈,往外沁出饴糖,另一半浸在苦水里,体会到涩然的酸。
两两相较,心疼占多数。
江白砚笑意加深:“你试试,我候在门外。”
他知晓男女之礼,不愿冒犯施黛,离开小室,关好房门。
江白砚走了,两个人变成一个人,房中骤然静下,落针可闻。
施黛垂头,指尖触到嫁衣上的鲛泪。
冷如寒雪,莹润生光,然而初初落下时,它应是滚烫灼热的水珠。
江白砚掉了这么多眼泪。
她怔然失神,有些透不过气,食指往下,碰到一只被绣出的雀鸟。
江白砚送她的桂花香囊,仍被施黛挂在腰上。
比起香囊,他在嫁衣上的绣工精进不少,一针一线细细密密,勾描出栩栩若生的花鸟图,红花绿叶,盎然蓬勃,不失端雅绮丽。
这是被全心全意制成的事物,值得被好好珍藏。
“江沉玉。”
施黛问:“你不会一边绣嫁衣,一边掉眼泪吧?”
门外的江白砚沉默好一会儿,嗓音才低低传来:“怎会。”
施黛摸了把鲛泪,脱下襦裙,开始试衣裳。
婚服是上下连裳的宽袖长裙,外罩一件大褙子。她穿得小心,唯恐把哪儿折腾坏,忽而听江白砚道:“我体内的邪气——”
施黛动作微僵:“怎么?”
隔着木门,他的声音稍显模糊,听不出情绪:“邪气不知何时出体,若有那一日,你留于我身侧,必受牵连。”
施黛凝眸。
听江白砚的意思,他下一句话……
该不会是让她离开吧?
“停停停。”
施黛立马制止狗血八点档的剧情展开:“你都让我穿嫁衣了,还打算赶我走?”
江白砚低笑一声。
“没让你走。”
他道:“我做你的替傀。”
施黛:……
每一次,江白砚总有远远超出她想象的言论。
她眉心跳了跳:“你,做我的替傀?”
“嗯。”
江白砚如常应她:“若我为替傀,你所受之苦,皆由我承。一旦邪气缠身,我丧失神智……”
他声音很轻:“不会伤及你。”
替傀术,施黛没真切见过,但对它并不陌生。
江白砚当了邪修多年的替傀,对这类邪术深恶痛绝,到今天,却主动向她提出。
——只要两人绑定此法,就算是侵占他躯体的上古邪祟,也奈何不了她。
施黛毫不犹豫:“不要。”
婚服厚重,被她穿上,透出丝缕寒凉。
施黛望向襟前与袖边的鲛泪,火光掩映下,圆珠光晕流转,有如星河倒泻。
“江沉玉。”
她说:“你为什么从来不考虑自己?”
用泪珠给她做嫁衣是,心甘情愿做她的替傀也是。
不管什么时候,江白砚总把他自己放得很低。
“我想成婚,是因为你。”
施黛道:“没有你的话,这件衣裳就没有意义了。”
门外,江白砚倏然撩睫。
施黛喉音清越,平素脆生生清泠泠,眼下带了决然的冷静,仿似劈开暮色的一抹月华。
她说:“我喜欢——”
三个字堪堪吐露,戛然而止。
紧随其后,是她生涩的、轻柔的音调:“我爱你啊。”
爱为何物?
在此之前,施黛对它的认知颇为模糊。
比起爱意,“喜欢”更简单直白,也更容易说出口。
她喜欢孤儿院里的老师和志愿者,喜欢在雨天一个人发呆,喜欢好吃的好看的好玩的,可要说“爱”,似乎与之并不相称。
这是一种更浓烈的情感,被铭刻于心,像炙热的火。
施黛的尾音犹在耳畔,江白砚倚靠门边,轻抚腰间断水剑。
心绪不稳时抚摸剑柄,是他从小的习惯。
施黛说爱他。
对于这个字眼,其实他未尝洞悉清明。
在江白砚看来,他对施黛怀有怎样的情愫,爱便是如何。
所有的爱意,都与施黛相关。
想来奇妙,他往日对情爱一事嗤之以鼻,而今却贪恋万分。即便施黛挥刀入他心口,江白砚也甘之如饴。
人人都有一死,由她给予的死亡,未尝不是幸事。
江白砚只求,她别憎恶他,别不要他。
喉间溢出近似气音的笑,少年瞳底暗潮汹汹。
“我知道,”他轻声开口,宛如自语,“施黛爱我。”
施黛披好外衫,语调轻快含笑:“当然啦。最爱你了。”
房中没有镜子,她只得低头打量一遍。
长裙略显宽松,好在影响不大,套上外衫,有点儿逸态横生的意趣,飘然若仙。
江白砚看见,应当会开心。
“我穿好了。”
施黛把碎发撩到耳后,露出明耀精致的整张侧脸,压不下笑意:“你进来吧。”
她说得欢快,下一瞬,笑意停在唇边。
——排山倒海的灵气轰然而至,如浪潮席涌,灌满整座宅邸。
一声巨响穿透耳膜,施黛用了好几息反应过来,那是什么东西坍塌损毁的声音。
听上去……像不远处的墙壁,或门。
谁做的?
心脏闷然狂跳,古怪的预感攥上胸腔。
施黛顾不得更多,提起裙边行至门前,没来得及开门,便见门上浮现繁复纹路,以一点为中心,朝房中漫延。
是个困阵。
灵气缠结如蛛网,包围整间小室,把施黛禁锢其中。
房门打不开。
施黛咬牙:“江沉玉!”
江白砚声线沉凝,冷静得异常:“我在。有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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