恒子箫愕然。
他顿时明白了,为什么看起来摇风摆柳一般的水袖,座次会排在前列。
于从前不停征战的混沌宫而言,水袖在战场上的作用是毋庸置疑的。
眼下,水镜之中正成胶着势态。
化为墨丝的水袖紧追着司樾,如蛇如索,欲缠绕绞断她的身体。
水镜之名并非夸张,镜下全然是水。
即便入阵者是如司樾这般不受幻象影响者,在水下行动也不如地上方便。
司樾一边跑,一边回头看着追着自己的墨丝。
此情此景恒子箫十分眼熟,昔日司樾对战岳景天时,也是这般逃跑的。
旁人逃窜,必是惊慌失措,可司樾每每跑路,脸上却挂着两分笑。
“诶呦——”司樾抬腿,一缕墨丝自她膝窝下飞去,只差毫厘便能沾上她身。
又两缕墨丝朝她颈部、腹部飞来,司樾惊呼出声,可声音中听不见多少惊。
她也不跑了,就站在原地左躲右闪,动作说不上是狼狈还是滑稽,好险避开了那些墨。
每每墨丝将要卷上她的身体,又总是差那么一厘。
“来来来。”司樾笑着,冲水中的那几缕墨丝勾手,拉开马步,躬下上身,双手撑在膝上,浑然把水袖当做牛来斗。
即便只是墨丝,恒子箫也似乎隐隐看出了一分薄怒。
大殿之上,忽有一道凌厉的琵琶声响。
媿姈一惊,错愕地看向对面的媿娋。
媿娋勾着笑,交叠双腿,怀中抱着一琵琶,殷红的指甲正快速在弦上拨弹。
“旁人就算了,你又掺和什么!”媿姈惊道。
“你管我。”媿娋琵琶声不减。
在那铿锵的琵琶声下,墨丝的速度几乎翻了一倍,五道墨丝同时在水下飞蹿,胜于箭矢,厉于雷霆。
凤鸣鹤唳的琵琶声快如雨点,又密又疾。
不知是媿娋的魔力还是乐曲本身节奏使然,自她加入之后,这场水下的追逐战愈发紧张刺激了起来。
“欸——欸~”司樾躲得也愈发迅速,拉扯数十回合后,扑空的五道墨丝自上下左右后五个方位同时向司樾冲去,速度之快,以恒子箫的修为根本看不清行迹。
终于,在水墨乾坤和琵琶的双双加持下,这一次水袖如愿以偿地卷上了司樾的四肢脖颈!
琵琶一紧,墨丝触之即收,死死地缠绕着司樾的身体,不断向内收扯。
司樾被墨丝捆住的皮肤不断下陷,看着那下死手的勒痕,恒子箫呼吸一屏。
眼见墨丝就要将司樾分肢成块,下一刻,司樾蓦地散作一团雾气,抛了肉.身,化在水里,叫那墨丝无处使力。
恒子箫刚松一口气,对面武将席上,突然投来一注蓝芒!
水袖的前一席位,一身锦袍的儒雅贵公子抬手,他肩上伏着的冰色鬼蛟蹿至场上。
小蛟一头扎入水镜,入水时不过两尺长短,进入水镜后,瞬间化为五丈恶蛟!
全身布满冰晶鳞甲的鬼蛟盘旋水下,张口吐冰。
霎时间,水被冻成坚冰。
化为雾气、融于水中的司樾亦被冻结其中。
“漂亮!”有人拍案叫好。
众人引颈,端倪着水下的情况,看司樾是否真的被冻在了里面,无法出来了。
底下安安静静,等了好半晌也没有半点动静。
良久,有迟疑声响起:“还真被冻住了?”
没有人回应这问。
司樾突然回来,他们虽尚有疑虑,可谁也不觉得司樾真的会败给任何一席。
这场比试,与其说是在质疑司樾,不如说是久别重逢的一声问候。
如今她真的被冻在里面,众人皆错愕茫然。
迟迟没有下文,席上的蛟侍瞌眸,抬手唤道,“收。”
这一声不是为蛟,而是说给水镜的主人水袖。
水袖放了行,恶蛟破水而出,又变回两尺不到的小蛇,一溜烟回到蛟侍身上,盘踞在他肩头。
又过半晌,依旧没有动静。
水镜之下,可以清楚看见冻在冰里的团团紫雾,众魔都知道,那就是司樾的原形。
不知是谁发出一声:“仅仅如此了么……”
“嘶——”这声叹息之后,蛟侍倏地倒吸一口凉气。
他发出的声音太过突兀,众人朝他看去。
就见那头向来乖巧的小蛟正扒着蛟侍的脑袋撕扯他的头发。
蛟侍素来矜贵,有公子玉之称,从头到脚无有不雅之处。
可此时他那紫金冠被扯得歪去了一边,头发也断了不少。
他反手覆上小蛟的背鳍,抽气忍痛安抚道,“乖,莫闹、莫要闹。”
捣乱的小蛟不仅不下来,还一口咬住他拇指上的玉扳指,叼下后便往旁座吐去,砸在了双板鬼的头上。
“嗷!”赤面的双板鬼捂着头痛嚎一声,一拍桌子,怒道,“蛟侍,管好你的虫子,它疯了不成!”
正柔声安抚小蛟的蛟侍顿时面色一冷,余光斜去,“放尊重些。”
“它尊重老子了吗!”
“息怒息怒,两位有话好好说,莫要伤了和气。”夹在两人座间的邪笔书生连连劝阻。
众魔之中,赤面板斧鬼脾气出了名的暴躁,比之狄虎还甚,方才那声“漂亮”的叫好声也出自他口。
“哼,”好歹书生劝下了,赤面板斧鬼愤愤一哼,将砸中他的玉扳指扔回去,“拿走你的破玩意儿!”
他本已是作罢了,可这一扔好巧不巧,正砸中了蛟侍头上的小蛟。
小蛟发出“嗷呜!”一声悲鸣,蛟头一歪,无力地从蛟侍身上滚了下来。
蛟侍大骇,捧着发软的小蛟惊呼,“贝儿!贝儿!你别吓我,我的蛟蛟宝贝!”
“一条蛇而已,让鬼芝看看就是了。”对面的嬖姬淡淡道,“不管如何,还是先把主君放出来罢。”
“什么叫一条蛇而已。”蛟侍抬眸,双眸染上了红意,“啊——你身后倒是有一条蛇。”
蛇女身旁的义妹顿时拔剑,“竟敢对阿姊无礼!”
“我说错了么,”蛟侍抚着奄奄一息的小蛟,冷傲道,“区区千年蛇妖,给我的贝儿提鞋都不配。”
“……”嬖姬微微抬额,骨瓷白面上红线勾勒的眼眶对上了蛟侍,“这话,过分了些。”
“就是,”赤面板斧鬼一下子找到了队友,马上反击,“一条宠物而已,反正你还有一条。”
“够了!”蛟侍怒不可遏,“你们,欺人太甚——”
他一掌拍向身前的酒案,半丈长的案桌飞过中场,砸向了嬖姬身前。
“母亲小心!”蛇女方才不敢出声,因为对方是高于母亲席位的武将,可此时她不得不出手,拔剑挡在了嬖姬身前。
嬖姬尚不足以和蛟侍对峙,何况她的女儿。
这一下,蛇女半分都未能挡住,径直被案桌撞向了殿柱,双眼一翻,昏死了过去。
嬖姬霍然起身,看了眼昏死的女儿,再度望向蛟侍时已冷了脸色,“你!”
她双手兰指结印,群畔环佩叮当作响,数枚白环浮于身后,朝着蛟侍凌厉射去。
蛟侍冷笑一声,“不自量力。”
他华袖一翻,便将白环悉数挡下,再度翻袖,数十白环反朝嬖姬射去,尽数还给了她。
由蛟侍奉还的白环,力度数倍于文臣嬖姬。
她躲闪不及,防御不住,同为文席,伞女立刻出手,将水镜上照着的罗伞收回,挡在了嬖姬身前。
伞面外一阵乒乓重击之声,那玉环在伞上砸出凹陷来,力道绝非小可。
嬖姬得救,舒了口气,朝伞女一点头,示作感谢。
“人参、何首乌。”鬼芝静坐着,吩咐身后两个小童,“去看看。”
两个小家伙立刻跑到昏死的蛇女身边,扯下自己的头发,喂进她嘴里。
有了两个小家伙的救治,蛇女很快苏醒痊愈,可由她引发的骚乱却停不下来了。
“公然对文臣下狠手,”伞女幽幽望着蛟侍,“你坏了规矩。”
“就是!”赤面板斧鬼立刻操斧上场,“老子都看不过去了!让我来替你们教训教训这小子!”
“我的蛟蛟宝贝都这样了,还讲什么规矩!”蛟侍人如其名,鬼蛟是他的逆鳞,一旦触发这一逆鳞,他便再也不是什么儒雅贵公子,只是疯子而已。
“谁让你带它出来的,活该。”有一少女轻摇着手中的团扇,遮掩着唇鼻,“我很早就想说了,人多的地方难道不应该禁止宠物入内么。又吵又臭的,我都不想待了。”
“宠物和动物不好区分。要是禁了宠物,那动物化形的妖魔不也进不来了么。”
“嗯,我就是这个意思。不管是妖魔还是宠物,凡是动物都又吵又臭的,这就是所谓的‘狗改不了吃屎’吧。”
“什么!臭婆娘你再说一遍!”
“你叫我什么?”
“五千多岁的老妖婆,叫你臭婆娘怎么了?”
少女于掌心停扇,盯向对方的眸子阴冷了下来。
“所以我才说,动物都又吵又臭的,该给点教训。”
嬖姬、蛟侍和赤面板斧鬼那里的战局还没平息,这边又拉开了新架。
大殿上飞剑走珠,你来我往地打成一团。
“别管有的没的了,”狄虎起身,一掌拍在桌上,“快把主君放出来啊,别冻伤了!”
旁边的魔质疑道,“她真的会被冻伤么?”
“不会冻伤,但可能会宫寒吧?”
“我们妖魔本来就宫寒,全身上下都寒……对了,她原来有子宫啊。”
“我不知道,我猜的。”
一时间打架的打架,唠嗑的唠嗑,还有喝醉酒的摔杯耍疯。
醉魔自开场就抱着酒坛畅饮,他喝空了三四十个坛子,晕乎乎地对邻座举杯,“来,来啊,小子,你怎么…嗝,不喝呢……”
邻座是鬼母带着鬼童。
她歉意地对醉魔笑笑,“抱歉,小儿尚不能饮酒。”
“不能饮酒?嗝!”醉魔怒道,“不能饮酒也算男人?来来来,喝一杯!”
鬼母为难道,“真的不行啊大人,小儿年幼。”
“来嘛来嘛,我最看不起不能喝酒的人了。”
“……”
几番推脱不得,鬼母沉了脸色。
她一把握住醉魔伸来的手,咔哒一声碎响——女人隔着男人的手,将酒杯捏了粉碎。
“大人,”她一字一句冷声道,“妾身说了——小儿不能饮酒。”
她骤然张口,整张脸裂成两半,布满利齿的血盆大口一口咬掉了醉魔的头颅!
没了头的醉魔动摇西晃着,反手摸自己的脑袋,嘴巴在鬼母口中说:“好黑呀,我的头……我的头呢?”
“诶,今天的舞宴什么时候开啊!我要看美女!”那边开始嚷嚷了起来。
“这边加菜!”
“这边也要!”
“腻死了,怎么还是这些菜啊,为什么主君不招个会做饭的呢,变来变去就这几盘菜,都吃了几千年了。”
“就是啊媿姈,你是怎么办宴的!”
媿姈扶额,头疼欲裂。
混乱之中,被蛟侍安置在座椅上的昏迷小蛟倏地睁开了眼。
那圆眼咕噜噜地转了一圈,继而起身,四条小腿飞快倒腾着,从座下一溜烟地钻过,趁人不注意时跑到了媿姈和恒子箫中间。
“我就猜是你。”媿姈丝毫不意外跑来的小蛟,轻嗔道,“好端端的宴席,都乱成一锅粥了。”
那小蛟嘿嘿一笑,“哪次不是乱成一锅粥,三千年没见面了,让他们好好亲热亲热。”
“师父?”恒子箫却是一惊,又看向那水镜中的被冻得结结实实的雾。
若师父在此,那冰中的雾是……
“不错,鬼蛟还在那儿呢。”司樾乐道,“这里已经乱了,走,我带你俩出去逛。”
“罢了。”媿姈抬眸,看了眼恒子箫,复对司樾道,“总得有人看着。你带子箫出去吧。外面正热闹,你头回来,好好玩玩。”
后半句话是对恒子箫说的。
恒子箫看向司樾,征求她的意思。
司樾钻进了他怀中,摆了摆蛟尾,“快走快走,等他们反应过来,我又要被群殴。”
恒子箫冲着媿姈颔首示意,“姈姑姑,那我们就先行一步了。”
“去吧。”媿姈弯眸,冲他摆手,“看着点你师父。”
媿姈所言不虚, 城外果然是一片载歌载舞的欢庆之景。
恒子箫进出过三回中城,已大致掌握了城中路线。
他出城一段后,询问司樾, “师父, 我们去哪儿?”
司樾从他衣襟里钻出来, 化为一道紫雾后恢复了人形。
“跟我走。”
她脱了身上那件显眼的外袍,卷巴卷巴扔进了空间里。
出了巷子,眼前是一副灯火璀璨的繁市之景。
街道璀璨如水晶。
空中飘浮着各异的灯笼,或鸟鱼花卉, 或宣纸竹骨或玻璃琉璃, 又或者只是十分朴素的一簇鬼火而已。
这是个无星月夜,然这城中的点点灯火构建出了一片繁茂的星空,更胜于月。
街上往来行人不知几何,形态各异,有类人者, 有类物者,更有模糊一团, 飘飘忽忽的无形者。
大妖小鬼, 千姿百态的混沌界生灵汇聚在这座城里, 容貌不一、种族不一, 可不约而同地出现在了这儿, 为了同一件事、同一个人而欢庆。
地上车马辘辘,花团锦簇;
空中更有画舫浮行, 自舫上传来高低乐声、彩声,仅是一闻, 便可知晓其中热闹。
子箫抬眸,一队游鱼从他头上游过。
大鱼身边环绕着数十小鱼, 鳞片斑斓,鳍若羽翼,在空中摇尾时亦发出趵趵之音,煞是可爱。
一艘张灯结彩的画舫从他们头上行过,撒下星星点点的亮光。
司樾抬手,那亮光落在她掌心,化为一块糖。
“看来是有大财主经过了。”她仰头,把那块糖扔进嘴里,转头对恒子箫道,“别客气,去拿罢,不拿白不拿。”
恒子箫张目望去,四周行人都停了下来,伸手去接那舫上落下的星光。
一点淡黄的星芒落在他指尖,顿时化作一片鱼形的酥 。
恒子箫咬了一口,和煌烀界的桃酥一个味道。
“师父,这是……”
“点星舫。”司樾道。
“自混沌宫建成起那一年起有的,随后每逢庆典、婚嫁、晋级、升官等喜事都有,平时也有,全看有无慷慨大方的老爷经过。”
那点点星光随着画舫一路撒向大地。
恒子箫抬头,忍不住感叹,“真是奇妙之景。”
“谁说不是呢。”司樾哼笑一声,双手拢于袖中,“第一艘点星舫出来时,整个中城的崽子们都疯了。”
“是为了庆贺您一统混沌么?”
“嗯,就是那次。”
直到如今,司樾还记得舫上那人趴在船尾,低头冲下嘶声大喊:“不要拥挤,注意安全!”的场景。
点星舫绕城开了一圈,柳娴月便扯着嗓子喊了一圈。
等画舫的魔力耗尽、停下来后,他也双眼失神地瘫坐在舫上喘气,比画舫耗费得更加厉害。
关在灵台的那三千年里,司樾时常会想起当年之景。
她想,禄尽人亡,缘尽灯灭。
柳娴月这一生是否是消耗得太快了,所以才先他们一步而去。
她打下的江山、折服的臣子们,在她离开后的一两千年便溃散成沙;
而那弱不禁风的柳娴月所设下的文字、度量、货币、律法以及林林总总的制度传统,却在他死后三千年依旧流传沿用。
他构造的框架,即便无人管理,布满尘埃、锈迹斑斑,也屹立不倒。
弱柳扶风,她却远不及他来的柔韧坚.挺。
司樾迈步,沐浴在星星点点的光辉下,头上柳枝微浮,与天上那艘点星舫逆行而去。
他们穿过熙攘的闹市,这一路和不知多少鬼怪有了擦肩之缘。
行至护城河边,司樾摸了摸下巴,思考了一会儿,对恒子箫道,“那斗笠还在么?”
“在的。”恒子箫翻手,从储物器内取出那顶他们初次下山时买的斗笠。
司樾弯眸,“你倒是念旧。”
恒子箫抿唇,他只有三百多年的记忆,每一年、每一样物件都还记得清楚。
但师父已经活了七千年,在她漫长的生命里,那顶斗笠渺小得不到半粟。
她才是念旧。
司樾把那斗笠一翻,甩至空中。
那斗笠扩大十数倍,她纵身跃上,坐在帽碗里,冲底下的恒子箫一笑,“上来。这次为师受累,驮你一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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