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多谢。”双方对视一眼,眸中流转着心照不宣的暗色。
他们抱拳行礼,皆道一声,“保重。”“诸位将军保重。”
擦肩之后,就此别过,各行各路去了。
书房之内,早有人先狄虎一步。
纱羊来了混沌后,天天缠着司樾,让她快去救恒子箫,此时也不例外。
司樾来书房,她也来书房,闹了一上午,现在一旁中场休息。
媿姈见她和司樾说完了话,便笑着上前说自己的事了。
她将手中名册递给司樾,司樾翻了翻,抬眸和媿姈对视一眼。
媿姈垂眸,轻声道,“看看,还有哪里需要布置?”
司樾拿笔,在那册子上圈了几个圈,“这两处再加点儿,这边注意防火。”
媿姈拿过一看,不等她继续汇报,狄虎便闯入了书房。
“司樾!司樾!”他张口便喊,屏风之后传来懒洋洋的一声,“这儿呢——看书的地方保持安静,你不知道啊?”
“安静什么安静!”狄虎绕过屏风,见到了瘫坐在长榻上的司樾。
司樾身边还有一只小飞虫在飞来飞去。
“哪来的苍蝇。”他扫了一眼,伸手就要拍死。
蒲扇似的虎掌压来,纱羊惊呼一声,连忙冲进了司樾的衣服里。
“哈哈,”司樾乐了,食指点着纱羊的脑袋,“方才还和我红脖子瞪眼儿大呼小叫的,现在又怂了?”
纱羊惊魂未定地盯着外面的狄虎,差点被他捏成肉泥。
“这不是苍蝇。”司樾见她害怕,便让她自己静静,抬头问狄虎:“你什么事儿?”
狄虎也无心纠缠一只小飞虫,他道,“这话该我来问你。你知道你那兔子被抓了吗?”
他嗓门大,声音粗,这一声里外三间都听得清楚。
主君的兔子——!
来御书房办事的众妖魔一个激灵,连忙竖起了耳朵,一边又假装正经地扒拉了些活儿来掩饰偷听。
“什么兔子,我可是还没出阁的黄花闺女,你怎么能这么诬陷人家。”
狄虎一阵作呕,“你能正常点不?我说的就是那个、那个叫什么来着……”
他拍着脑袋,脑子里除了司樾向他介绍女装恒子箫时的那一声“她叫兔儿~”外,再想不起别的名字,倒是方才那俩宫娥口中的称呼越来越鲜明突出。
狄虎啧了一声,实在想不起了,便沿用了别人的话,“就是你那小盲剑,小盲剑啊!”
“谁是小盲剑。”
一道冷漠的声音自狄虎身后传来,狄虎壮硕的身体陡然一僵。
他惊恐地微转余光,就见一身冷煞之气的盲剑从他身后走来。
巧得不能再巧。
“老、老大……”狄虎抽搐着嘴角,颤抖地打了个招呼。
“谁是小盲剑。”盲剑剑眉一拧,“剑某怎不知晓?”
狄虎低头、转脸,努力把虎背蜂腰的自己缩成一团,不敢和顶头上司对视。
倒是司樾哼笑一声,凉凉道,“谁是小盲剑,你自己心里清楚。”
书房内外的众人立刻又竖起耳朵。
盲剑皱眉,“剑某不清楚。”
“那就是你自己的问题了。”
司樾说完,压低了声音对狄虎道,“把问题抛给对方——看看,你又学到了一课。”
狄虎不敢作声。
司樾又问盲剑,“你来干嘛?”
盲剑下颚微抬,“来提加薪。”
尚未离开的媿姈一声轻咳,“高级官员百年内没有加薪计划。”
“是么,”盲剑侧身,蒙着缎带的眼睛望向了媿姈的方位,“或许,能够通融一下。”
媿姈笑道,“您别为难晚辈了。”
盲剑不满。
“听见了你就回去吧。”司樾挥手,“黑压压的一坨,杵在这儿挡光。”
盲剑回身,瞥向座上的司樾,“那么,剑某还有一事要问。”
“说。”
他面向司樾,“恒子箫真的被打入天牢了?”
“对对对!”狄虎豁然开朗,“叫恒子箫来着!”
他一出口,立刻对上了盲剑幽冷的视线,狄虎马上偃旗息鼓,闭上了嘴。
“怎么这事儿你也知道。”司樾道。
“整个中城都传遍了。”
盲剑冷然道,“如今两界依旧是剑拔弩张,混沌元气尚未恢复,天界此番举动,摆明是项庄舞剑。”
“传言沸沸扬扬,绝不是一只小蜻蜓所引发的,怕是有人在混沌匣剑帷灯。”
盲剑问,“你打算如何?是暂且封刀挂剑,还是秣马厉兵、驰马试剑。”
“秣马厉兵就足够了,”司樾道,“没必要再加个驰马试剑。”
盲剑矜持不语。
他有他的坚持和骄傲。
狄虎巴望着司樾,他也是为了这事儿而来的,“只要你开口,我马上下去准备!”
“准备个屁。”司樾踢了他一脚,“回去多生几个虎崽才是真的给混沌添砖加瓦。天界的事情,关我们屁事。”
狄虎瞪大了虎眼,“司樾,那可是你徒弟!”
“徒弟怎么了?”
“徒弟可是你的传人!何况是唯一的徒弟。不管你喜不喜欢他,天界这么做不就是在公然打你的脸么!”
司樾奇怪道,“打我的脸,你那么激动做什么?”
“打了你的脸,就是打整个混沌的脸面!”狄虎怒道,“他们想干什么,不就是在宣战吗!我懂——神仙那边的规矩,杀质子就是要干仗!人家下了战书,咱们一动不动,岂不成了王八?”
“几千年不见,‘质子’这么高深的词儿你都掌握了。”司樾懒懒抚掌,“好,有长进。”
“能说点正经话不?”狄虎道,“你给个准信,什么时候去劫狱!”
司樾耸肩,躺了下去,“我就没打算去。”
“司樾!你还有点骨气没有!”
狄虎一指外头,“他们把恒子箫收去当质子,咱们已经忍了。现在他们又要给他上刑,摆明了是在一步步试探我们。你这时候还要忍,你忍了,天界就会止步于此吗?”
“怎么?”司樾坐了起来,“你小子今天是来给我上《六国论》了?”
狄虎拍着胸,“柳娴月不在,我今天就给你当一回先生了怎么着?他要是还在,绝不会放任天界这样欺负咱自己人。”
“你对我狂什么,”司樾又躺了回去,“有本事你对天界狂去,别吵奶奶我睡觉。”
“去就去,你可别后悔!”狄虎转身就走,“劫个狱的事儿,老子一个人就能把他带回来。等带回来了,老子要让他拜我当师父!”
司樾懒懒地挥手,半句不留。
盲剑目送狄虎离开,“他可是个剑及履及的人,再不拦下,就真要到天界了。”
司樾闭上眼睡觉,无所谓道,“随他去。”
围观了全程的纱羊气得扯了她两根头发:“看看你!还不如你手下硬气!”
司樾不理她。
一旁的媿姈看向了盲剑。
在媿姈询问的目光下,盲剑微微颔首,离开书房,往外去了。
狄虎如盲剑所料,出了混沌宫就往天上飞去。
恒子箫被关押在四重天天兵牢。
天界九重天,重重都叫混沌界生厌,但四重天格外不同——它格外的可恶讨厌。
那是柳娴月战死的地方,也是混沌三千年衰败期的起点。
狄虎穿过四重天界,倒也没有完全莽撞。
他上来时避着人,隐匿了身形,直到四重天天兵牢外,被外围阵法识破了气息。
“什么人!”一旁的天兵守卫立刻鸣笛。
“有魔物入侵!”
“快去通知天渊将军!”
见踪迹暴露,狄虎显出身来,直言高呼:“天庭小儿们,你虎爷在此,不要命的尽管上来!”
领头的天兵喝道,“设阵——!”
数十天兵捏诀聚力,自狄虎脚下扩开一道天罡八卦阵。
四周云雾潆洄飞转,如泥沼般困住了他的双腿,不断将他往阵眼内拉扯。
上空数千金羽箭层层叠叠,环绕数圈,对准了阵中的狄虎。
“放——!”
一声令下,数千金光朝着狄虎射去。
狄虎双拳.交握于胸,暴喝一声,虎啸震天,将万千金剑震个粉碎。
他身后黑白相间的长发飞扬扭曲,抬眸时,瓦蓝的虎瞳竖成一线,中间荡开一剂黛色。
他一拳砸进身下的天罡阵眼,数道裂纹如蛛网布开,竟硬生生强行砸碎了法阵!
天兵被这力气所慑,惊恐地往后退去。
双腿脱离泥淖,狄虎纵身高跃,恶虎扑羊般冲进天兵阵中,一通厮杀。
狄虎仅靠一身蛮力,与百名天兵打得天昏地暗,那沙包大的拳头一拳便锤晕一个。
数名天兵涌来,狄虎一手扣着一个天兵的肩膀,直把那俩戎装铠甲的天兵当成两块盾牌,嘶吼着往前冲过去。
不到一刻钟的时间,此处的守兵便倒了一地,或昏死在地,或抱着伤处哎呦呦地痛嚎。
“哼,”狄虎拍了拍手,不屑地嗤笑,“一群菜鸡。”
“狄虎!”
突然有一厉喝自他身后传来。
狄虎扭头,见一银甲天将站在空中,满目冷厉地望着他。
“你是什么东西。”狄虎指向他,“竟知道你虎爷的姓名。”
那天将冷笑,“我乃神将天渊,三千年前和你们有过一战,自然认得你。”
“原来是昔日的手下败将,”狄虎仰头大笑,“老子记不得你,想来不过是个无名小卒,侥幸苟且下来罢了。”
“休得猖狂!”天渊怒道。
他自怀中取出一道金索,“我奉命在此等候你们混沌之魔已有多时了!今日叫你尝尝玄天妖索的厉害!”
他掷出金索,金索在空中化作一道金光,束去了狄虎身上。
被金索捆住手脚,狄虎起初不以为意,嗤之以鼻。
“什么妖索,老子是魔!”他扭身挣索,本以为用些劲儿就能挣开,可挣扎了两三下后,狄虎的脸色渐渐凝重了起来。
“喝——喝啊!”到最后,他拼出全力也未能破开束缚。
看着他涨红的脸色,天渊大笑,“我劝你还是省点力气,这玄天妖索乃是上古法宝,就算是魔主司樾来了,也一样无可奈何!”
“你、你卑鄙!”狄虎红着脖子喊道,“有种和老子单挑,靠别人的法宝算什么好汉!”
“呵,”天渊蔑笑着摇头,“混沌怎么派来你这么个蠢货。”
他自云端下来,一抬手,控着妖索将狄虎勒至半空。
“卑鄙小人!”倒挂在空中狄虎也要骂人,“放开你爷爷我!孬种,和我一对一打一场!”
“我可不像你这么蠢,激将法对我没用。”天渊丝毫不受挑衅,“你不是想见恒子箫么,好啊,我现在就送你去见他——走!”
天渊拴着狄虎,将他打入了前方的天兵牢,囚禁在了顶层牢房里。
此处乃是关押罪神的地方,前不久又经过加持,设下了数百道克制妖邪的阵法。
即便是赫赫有名的六戟神君,若被关押在此,也要四肢无力、法术尽失,狄虎这般的莽夫根本不可能外逃。
牢内漆黑一片,只传来一声天渊的警告:“老实待着,等你们魔主来救你罢!”
“放我出去!”狄虎四肢被捆,便用肩膀砰砰撞墙,“废物!让爷爷和你打一场,教教你怎么当孙子!”
他咒骂半晌,却再没有回应,天渊早已远离。
“龟孙!软蛋!没根儿的东西!”狄虎又骂了两声。
骂完之后,他侧身贴着牢房墙壁听了一会儿。
片刻,那张粗犷的脸上露出一抹狡黠的笑来。
那壮硕的虎魔身形一变,不断缩小,最终竟露出了司樾的身形!
她一抬腿,轻巧地从那玄天妖索里踏了出来。
“哈,竟敢大言不惭地说能捆住我,也不知是哪个沽名钓誉做的法器。”
她弯下腰,捡起坠落在地的妖索,掸了掸灰尘,顺手揣进自己的兜里,“罢了,白捡一金链子。”
又拍了拍手上的灰尘,司樾摸索了下四周墙壁。
果然是被加持过的牢房,四面八方铜墙铁壁,无一处薄弱。
既没有薄弱处,司樾便随便找了一面墙。
她靠在墙上,用肩膀蹭了蹭,找准方位,她使劲蹭入壁内,身体穿墙而过,轻而易举地来到了牢房之外。
顶层牢房外无人看守,也没有必要派天兵看守。
若是连这样的牢房都困不住的囚犯,纵使派兵来守,也不过是徒添伤亡而已。
司樾找到了通往下层的楼道。
她望着深不见底的楼梯,站在楼上长吁一口气。
“得。一报还一报,从前你小子闯雨霖寺,如今该换我闯天牢了。”
天兵牢·第八层
天兵牢统共十三层, 自八层往上,无窗无门,没有一丝通向外部的空隙, 所关押的犯人非同小可。
漆黑昏暗的天牢之央, 有一红蓝双色巨池, 名为烈焰寒冰池。
池子一半是滚滚岩浆,一半是极阴之水,熔浆和阴水以阴阳双鱼状在池中缓缓回转。
数道胳膊粗细的铁链自房顶垂下,吊着囚犯, 使其胸腹以下都浸在池中。
烈焰寒冰池中阴阳双鱼轮转不休, 池中囚犯便随之感受熔浆阴水的极热极寒。
这便是所谓的冰火之刑。
如今这第八层内再无旁人,只有恒子箫一名囚犯。
池周设有三道防护结界,恒子箫双腕和脖颈皆被铁链拴着。
他磕着眼睑,除了微微起伏的胸膛证明他还活着以外,再没有任何其他动作。
恒子箫被投入烈焰寒冰池已有数日了, 此处不见光,也就不知道具体的时辰, 只知道身下的冰火双鱼已转过了百周有余。
这刑罚并不伤皮肉, 而是深入肺腑。
阳鱼游经时, 皮肤经脉有爆裂之痛, 体内灵气四处冲蹿, 呼吸之间皆是沸腾的血腥。
阴鱼游过,便是根骨彻寒, 冷得骨髓发痛,六感麻木, 牙冠打颤。
此时恒子箫身下正值阳鱼。
他闭着眼,忍耐这炽热的痛楚, 脸上却并无多少痛色,只是微微拧了眉心。
每每阳鱼游过,都让恒子箫不免回想起雨霖寺的地狱幻境。
比之他从前受过的铜柱地狱,此处的阳鱼倒显得有些温吞柔和。
或许这里到底是天界而不是地狱,没有那么残忍的酷刑。
又或许他是重要的人质,不能出事。
这冰火极刑并不叫恒子箫难以忍受,他只痛恨自己的迟疑。
若他在天将赶来之前便立刻爆体,如今也好省却了这些麻烦。
思及此,恒子箫不由得自嘲一哂。
他在混沌便已下定决心,一旦天上出现端倪,就立刻自尽——可他为什么还会迟疑。
冷寂无人的天门突然出现了个蛮横不讲理的坐骑,他早该意识到不对劲。
明明察觉这是天界出手了,他偏偏还拖到天将赶来——
或许从一开始,那些所谓的决心就只是冠冕堂皇而已。
若他真的不想成为师父在天界的把柄,那在回到天界的第一刻就该立即殉道,为何要一再拖延?
恒子箫自己都忍不住嗤笑自己。
原来自己满口道义,却始终只是个贪生怕死之徒。
不管是前生还是今世,不管是利用他的赵尘瑄,还是真心待他的司樾,他都做出一副尊师重道的模样。
尊师重道这四个字,恒子箫骗了外人,也骗了自己。
他处处恭顺,所为的不是师父,只是为了有个人——有一个强者能在乎他、庇护他而已。
他根本不想死。
「呵呵……你终于明白了。」
昏昏沉沉之际,恒子箫耳畔传来了熟悉的声音。
是他自己的声音。
「你想有人真心待你,可你又真心待过谁?赵尘瑄利用你,你又何尝不是在利用他,享受他给你指引的尊荣、享受他给你的关爱?」
「你对赵尘瑄俯首帖耳,真的仅仅是因为他救了你?再没有别的原因?」
恒子箫默然不语。
那声音低低地笑了起来,「受万人敬仰的名门仙师,法力高强,谪仙下凡一般——这些难道不都是你这个无父无母的小乞丐最向往的东西么。」
恒子箫终于出声,他道,“不是我,是你,恒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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