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队来的当天,另有一小将带了一小支兵马进村。
小羓村的村长哆哆嗦嗦地带村里的老人们出来迎接,“拜、拜见各位老爷……”
他双膝跪下,就要磕头,为首的小将翻身下马,一把将他扶起。
老羊心惊胆战地抬眸,眼前之人介于少年于幼童之间,面庞如玉如琢,自左鬓起有一张淡淡的枫叶印,覆盖了大半张左脸。
他长了一双琥珀暖色的眼,眼神却冷然淡漠。
“村长不必多礼,”扶起村长后,小少年后退半步,“我等奉魔主之命,特来慰问。”
“魔、魔主?”老村长眼前一黑,牙齿都打颤了,压根想不起自己一头妖力微弱的老羊什么时候和魔主扯上了关系。
赤枫侧身,露出身后的队伍。
“此次随行泥瓦工三名,帮助贵村纠偏补漏,再敕造一间书院,由这二位先生授课,教习文字和基础体术、咒术。”他简单介绍之后,征求门口一众羊妖的意见,“诸位以为如何?”
从没有出过小羓村的村民们连外地人都少见,何况还是魔主派来的亲信。
他们皆被吓得四肢发僵,根本反应不来这少年说了些什么。
“不必着急,”赤枫道,“我等会在前方狄虎将军账中停留三日。若今日尚不能有所决断,可日后再去军营寻我。”
“这……”
老村长正要出声,突然一阵喊杀声从西侧山坡上传来。
“剿灭司贼!救我同袍!,兄弟们,随我杀司贼个措手不及——”
一声令喝响起,有刀光和旌旗自山上亮出。
五百余鬼牛残部自山坡上冲下,目标正是村外那一圈“罚跪”的兄弟。
见到援兵,跪了三天三夜的兵匪们顿时热泪盈眶,尤其是被咬掉了舌头的二哥,更是激动得青筋暴起。
他恨恨地朝村长这边望来,带着两分快意。
等脱了困,看他怎么把这群羊妖杀个干净!
“不好!”这震天的喊杀声中,村长及村口一众羊妖皆大惊失色,往村子里辟易逃去。
村长拉着赤枫的手,“快,是鬼牛的残兵打来了,小将军,他们人多势众,你快随我们一同避避。”
他拉扯了几下,赤枫却不动如松。
他握住腰侧的赭色唐刀,“我奉魔主之命来此,要护你等周全。何况……一群乌合之众,竟敢侮辱魔主。”
后半句话语说得低沉,妖童眉间亦泛起阴鸷的杀意。
“唉呀!”村长急得跺脚,“眼下敌众我寡,暂先避让,回头您再去找狄虎将军也不迟!”
赤枫带来的几个人里,没有一个是兵卒,他自己也纤瘦白皙,年纪又小,以一己之力对上这群残暴之师,哪有活命的机会。
“村长不必惊慌。”
少年迈步前走,抽出腰侧配刀,余光后斜,对身后的五名随行道,“保护村子。”
村长抬手欲呼他回来,然而呼吸之间,少年已俯身冲入敌群。
他腰上的赭色唐刀如电疾出,刀风之后,只残一行红影。
乌烟瘴气的兵匪群中,他身法轻盈如落枫,游鱼般穿梭期间。
不等村民们逃回村里,就听见外头传来叮铃哐啷的掉械声。
众羊回头,那乌泱泱一大群残兵,转瞬间竟倒下了大半!
剩余的残兵再不敢冲锋前进,他们惊恐地看着屹立于横尸之上的少年郎,用刀剑指着他,“你、你是什么人!”
二十八魔将里可没有这号人物!
这小子到底是何方神圣,出手如此狠辣,一刀便要封喉!
赤枫甩刀,刃上残血在他脚旁洒出一圈血弧。
任琥珀的瞳色也遮不住他眼中的冷厉。
“吾乃混沌宫御前侍奉。”
那赭色的长刀抬起,斜横于赤枫胸前,折出刀光烁烁。
“缴械投降,否则——杀无赦。”
村长愣怔地望着那桀骜阴戾的少年。他缓缓回头,看见村口那随风飘荡的旧布,布上歪歪扭扭四个大字。
老羓羊趔趄了半步,倒吸一口凉气,终于记起了那四个字的念法——
「吾乃司樾」
日光穿过九重云霄, 抵到混沌界时,已不足百分之一,离太阳越远, 日光也越稀。
万魔山便是混沌界离日最远之地。
步行数日, 恒子箫终于来到了这片传说之中的万魔之山。
踏入万魔山地界, 浓厚的暗紫色卷云布在高空,这些卷云并非水汽,乃是万魔山山底流经的魔脉蒸腾凝聚而成。
此处天光薄如蝉翼。正是这样不曝不雨的地方,才能使司樾的原形幸存千年而不散。
虽然日光稀薄, 但万魔山并不冷清, 相反,它是西部方圆几百里内外最活跃的集群。
此处生息络绎不绝,虫鸣鸟啼交织于耳中,反倒比外围那死寂的荒漠更让人心安。
恒子箫拨开斜枝,打量着这一片亘古的山脉。
“这里就是师父的家?”
“不, ”司樾目光远去,眺望群山, “只能算娘胎。”
恒子箫本以为师父特地经过这里, 是因为对出生之地有所留恋, 可看她如今的神色, 似乎对万魔山并没有多少好感。
“师父……”他想起先前的话题, “就是在这里遇见师祖的么。”
司樾应了一声,抬步往前走去, 进入了万魔山深处。
“我不知道他是打哪儿来的,也不知道他是个什么东西。某一日, 他就那样突然出现在了万魔山里。”
“他不是魔?”恒子箫记得媿娋是这么和他说的。
“不知道。我看不透他,他也不和我说。”司樾仰头, 看着坠在自己眼前的一撮小青果,抬手摘了颗放进口中。
她微微一僵,又摘下来一颗,转身递给恒子箫。
“尝尝,可甜了。”
恒子箫抬眸看了她一眼,没有接,“师父,我已不是六岁了。”
六岁的恒乞儿不识味,司樾说那枣甜,他便毫不犹豫地也说甜。
如今,他已尝过百味,知晓酸甜了。
司樾嘁了一声,她“同甘共苦”的阴谋没能得逞,把那果子扔去了一旁。
还是小时候可爱。
忍下口中的酸味,她接上话道,“我不知道他怎么来的,也不知道他是怎么走的。他带我游历了二十余个小世界,在我遇见媿姈媿娋后,就离开了,走之前只叫我别去找他。”
两人踩在湿软的土地上,没有留下足印,只有踩踏枯枝落叶的声音一路随行。
“再有消息,就是他死在楠竹岛上了。”
司樾踩断了地上一根细枝。
“岛上的仙翁说,那老头一身邪魔煞气,他自然不能放任妖魔踏足仙岛。可我从没见过他身上有什么煞气,也不觉得一个仙翁就能把他杀死。”
司樾低叹,“当年他离开我后到底去了哪里、做了什么事,如今恐怕也只有佛祖知道了。”
师祖的死听起来扑朔迷离,背后必有隐情。恒子箫揣摩着司樾的脸色,她的神情平淡冷静,不知是在强忍压制,还是真的不再介怀。
恒子箫想,师父是不可能不在乎的。
他轻声道,“若一个一个小世界去找,总会有蛛丝马迹。”
可司樾却摆手,“算了,陈年旧事,知道了也于事无补,徒费心力。”
这回答另恒子箫十分意外,“师父不想为师祖报仇么?”
“哈哈——”司樾一笑,“有些台词太烂俗,你别逼我说出口。”
恒子箫顿时心生惭怍。
师父是何等人,白手起家、统领混沌界之主,通晓前后十世事,万物一切起心动念,她一眼便可看透。
他竟以小人之心揣度。
“再有,”司樾侧身,望向恒子箫,“你就不想找赵尘瑄报仇?”
恒子箫摇头,“我始终不觉得自己是恒箫。”
他虽得了从前的记忆,可并没有身临其境之感,对赵尘瑄的恨意也就无从谈起了。
“即便我是,那也是前生事,我不想延续过去的恶缘。”
恶念一动,必有恶果。
赵尘瑄已蛊惑了他一世,没必要为了他再坏一世道心、为下一世结上恶果。
恒子箫虽不及司樾通透,可因缘果报四个字,他修道百年,还是知晓的。
“是了,已是昔日故事了。”司樾长叹一声,望向沉沉的天幕。
数千年过去,万魔山似乎一成不变,可对司樾来说,它已物是人非。
雌蛛的地穴塌了,曾经那遍布万魔山地下的千万蜘蛛,不知何时湮灭在了时流里,连一根蛛丝都找寻不到。
飞瀑干涸了,只剩下一条潺潺的水线,干枯的碥石洞内再没有猿啼,只有一些虫子进进出出。
自离开万魔山,司樾再没有回去过。
劈开天地后,若盘古不死,也不会再回到鸡蛋壳似的天地里。
她为了清缴盗匪、安定民心而来,本只打算带着恒子箫从万魔山下绕行,可在小羓村大梦一场后,司樾还是决定回来看看。
看过了,也就过去了。
万魔山也好,混沌宫也罢,天上地下四海八荒,不过是浮生一处,缘来便去,缘尽便离。
她穿过了万魔山,绕另一条道折返。
“是不是很失望,”她对跟着她的恒子箫道,“混沌界没有你想象得那样奇异。”
恒子箫摇头,“山川河谷已是鬼斧神工。”
“但和小世界大同小异,没什么特别的,是吧?”
被说中心思,恒子箫尴尬地点了点头。
司樾哈哈一笑,“小世界是混沌界所产生的裂口,同脉同源,自然相同。不同的只是文化而已。”
“师父,您从没有想过把小世界夺回来么?”恒子箫问。
说到底,那本该是混沌界的领土。
“我忘了。”司樾道,“但我觉得如今的小世界已经尽善了,到我手中,未必能更好。”
恒子箫不敢苟同,“若是师父治理,便不会有那么多的冠冕堂皇、鱼肉乡里。”
“未必未必。”司樾摆手,悠悠然走在荒无人烟的裸土上。
“善极是恶,恶极是善。阴阳轮转,平衡共生,方有这天地万物。”她走在前头,“混沌的土地,住了神的子民——小世界从一开始就已阴阳调和,用不着我,也不用着神族去插手多事。”
恒子箫一顿。
混沌的土地,住了神的子民——而他是魔的躯壳,修了神的道法。
看着司樾的背影,纵只是背影,身形步态却也比旁人要自在潇洒。
“师父,”恒子箫开口,“您……”
他欲言又止,对上司樾的回眸,又觉得有些话不必宣之于口。
恒子箫确信,师父绝不只是为了逃离灵台才答应天界的条件。
她来到他身边,纵有六分是无奈,也还有四分出自真心。
司樾回望着身后的恒子箫,勾起了嘴角。
“走罢,小子,该回去了。”
恒子箫嗯了一声。
这一刻他恍然顿悟,当年纱羊的那番说辞竟歪打正着,师父确是为了煌烀界而来。
师父所持帝王之道,并非霸王之道。
三十六小世界从来就是混沌不可割舍的一部分,而非天界所有。
若小世界内生生不息、自得其乐,司樾便愿意将权柄让渡给天界,免去众生战火之苦。
可若某一地界生灵涂炭,且是妖魔所致的灾祸,那司樾必不会幸灾乐祸。
恒子箫心中酸楚,百感交集。
他从不敢想,原来师父……真的是来渡他的。
她鲜少叫他名字,从始至终都称他为“小子”。
与司樾而言,用这一称呼来唤懵懂初生的幼魔,再合适不过。
她从来都想着保全他、保全那个诞生于混沌界的小世界。
可她也毕竟有力所不及的时候,于是一早给过恒子箫选择。
恒子箫选了司樾心中预想的那条道路,他成全了司樾,于是槐树底下、飞升之时,司樾对他叹息,对他抱歉。
师父……
无论恒子箫如何念这两个字,都不能全心中感慨于万一。
师父……他何其有幸,能有司樾做指路之师。
他此生有这一场师徒缘分,复又何求。
两个月的时间就快要到尽头。
恒子箫跟着混沌界的大魔打了一场仗,又跟着司樾游了混沌界西部,这一路上见了形形色色的妖魔。
返程走的是另一条路,他们没有经过小羓村,可赤枫来汇报过一次:小羓村的修葺工作已经完毕,书堂也建了起来。
赤枫还捎来了一封当地人的信。
司樾拆开一看,信上是一百八十九个名字。
不同字迹的名字,把一张黄纸挤得满满当当。
小羓村的村民们已学会了写自己的名字,这各式字迹中,有一个名字写得极为出挑,满是少年英气。
司樾见了,乐着指给恒子箫,“像不像你?”
恒子箫抿唇,“初学者而言,还算不错……”
“要你说句话能把人别扭死。”司樾折起这封信,塞进怀里,“歇够了,就进城罢。”
一月有余,他们回到了中城。
出城时街道虽然热闹,可尚有些混乱,如今肉眼可见地秩序井然了起来。
混沌宫依旧忙碌,司樾回来没有打招呼,只在走前告知过媿姈媿娋月余便回转。
“主人!”她一进宫,红枫就从天而落,停在她面前,行礼道,“主人…还有恒大人,回来了。”
恒子箫稍一点头,对她打招呼。司樾问:“媿姈呢?”
“姈姑姑刚从御书房离开,现在自己院里休息。”
“她睡了么?”
“没有,姈姑姑还是和以前一样,鲜少午睡。”
司樾转头,看向恒子箫,“那我们过去。”又吩咐红枫,“看看媿娋忙不忙,不忙过来一起吃午饭,忙了,我就等她有空了再传唤。”
“传唤娋姑姑?”
“怎么可能,我配吗?”司樾缩起脸,“当然是姑奶奶她传唤我了。”
红枫抚着胸口长舒一口气,甜甜地弯眸,“我说呢,刚才您那话可把我吓了一跳。”
“……”司樾捏着她两颊,“小妮子,连你也不给我面儿。”
红枫站着不动,任她掐,只睁着一双琥珀似的圆眼盯着她。
她不反抗,司樾反觉得没趣,收了手,招呼恒子箫往媿姈的院子走去。
午间犯懒,媿姈靠在贵妃榻上,手里还在看账。
一个小丫头坐在她身旁给她捶腿。
有人进来,媿姈还没察觉,直到司樾叩了叩月门,她才从错综繁杂的账中惊醒。
一见到司樾和恒子箫,媿姈脸上顿时展露了笑意,随手搁了账本,起身到两人面前,“什么时候回来的,我怎么一点儿也不知道。”
她请两人去外面的花厅坐下,叫人上了茶。
司樾问了一嘴,“没什么事吧?”
“好着呢。”媿姈拂开茶盖,“你走之前要紧事都已经定了,留在我手上的就是些薄物细故。子箫呢,这一趟可还辛苦?”
她如此亲切,绕过了师父来问自己,叫恒子箫有些受宠若惊。
“有师父指引,一切都好。”他答道。
“就是有你师父在,我才怕你辛苦。”媿姈抿唇笑道,一面招手,“把我做的新衣裳取来。”
旁边的小婢应了,转身进了月门,过一会儿出来,手里抱着两个布包。
媿姈掀开上面那个,对恒子箫道,“先前忙乱了,你飞升这样的大事,竟也顾不得庆贺。我翻了库房,里头的仙家法器你带着恐有不便,想来想去,还是给你做了套衣裳。”
恒子箫当即起身,“太劳烦您了。”
“随手的活儿。我目测的尺寸,你看看合不合身。”媿姈将布包里的衣服取出,一包是件靛蓝的窄袖劲装,另一包是一双黛青色的靴子。
不管是衣服还是靴子,所用布料都不寻常,衣褾绲边上的刺绣纹样精致,样式也简洁大方。
这是依了恒子箫的身形做的,不容推辞,他便感激道,“尺寸不差,多谢姈姑姑了。”
媿姈看着他一身黑衣,欲言又止,似乎有什么话要说,可最后只是一笑,“明儿穿来给我看看,穿得好了,就别脱了。”
“好。”恒子箫应了。
司樾敲了敲扶手,“有人看见我了吗?”
媿姈一笑,“和徒弟争,也不害臊。”
“对了,正好你回来了,有件事要告诉你。”她坐下来,对司樾道,“大家说你回来了,该好好办一场庆典,宫里宫外都要热闹。日子就在本月,你届时要穿的新衣现已在绣坊赶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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