媿娋抬手,轻描淡写道,“那是人家的祖宗,怎肯相让。但柳氏一脉都和柳娴月一样,平日里清心寡欲,从不和外界起纷争,一旦起来,就被人一把火烧了个干净。”
恒子箫皱眉,“这不是杀人夺宝么。”
媿娋倏地大笑起来,笑得头上金饰晃动作响,一双媚眼毒辣地睨着恒子箫,笑道,“对我们来说是,可对你们神仙而言,只是剿匪而已,还能记一回功呢。
“兴许过不了多久,你也有机会来这混沌宫剿一剿了,若能取得司樾的项上人头,天界高低得给你封个斩魔神君当当。”
恒子箫默然地盯着媿娋。
他并不辩驳,也不和她置气。
不管如何辩白,他成为天界一员、站在了师父对立面已成事实。
他已然向媿娋承诺过,自己绝不会背叛师父。
这誓词和决心不必一而再再而三地搬出来说。
恒子箫不言语,媿娋觉得无趣,那黑沉沉的眼神看着她,倒好像恒子箫是个长辈,她才是任性不讲理的娃娃似的。
她撇过头去,接了上面的话,“总而言之,柳娴月来了以后,我们的日子就彻底变了。”
崖边一遇,本欲赴死的柳娴月看见了司樾。
他虽然看不清司樾的实力几何,却看得出,她是个魔——不过几百岁的年龄便成了魔。
这令柳娴月生出一份强烈的希冀来。
他问司樾:君可有天下之志?
司樾说:没有,挡路了,让让。
柳娴月沉默半晌,长叹一声:“我就知道,有魔圣巽琅在,谁敢妄图天下。”
尚且年幼的司樾脚步一顿,转头看他:“谁?”
柳娴月摆手,“你一个几百岁的小丫头知道也无用。前后已有三位武神为剿他而入混沌,结果都是无功而返,这世上不可能有人打得过他,我还是去死罢!”
“……”后面的事,恒子箫大概猜到了。
他万万没有想到,师父也有如此天真单纯的时候。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不过依我看来,柳娴月也单纯得很。”媿娋道,“他不善武斗,却有蚕食鲸吞三界之智,偏又长了一副菩萨似的软肠子。”
柳娴月清楚地知道,天界的强大不在个体,而在严明的纪律。
神王往下如络子一般,将所有神仙捆绑在一张网上。
而混沌的弱小在于散乱。
司樾固然强大,可以帮他杀死灭他族人的那一支仙脉,可天界对混沌同仇敌忾,一旦有仙坠入魔手,整个天界都会震怒。
这混沌界里,没有任何一个魔可以对抗整个天界,因此,柳娴月心中再恨,也不得不按捺下来。
他要做的第一步,是将这个混乱割据的混沌形成统一。
“统一了之后,他却心软了,舍不得这井井有条的江山、 出生入死过的兄弟,更舍不得司樾为他吃苦,便把那灭族之仇放去了一边。”
恒子箫垂眸。
可惜,这些柳娴月想守护的东西,最后还是毁了……
连柳娴月自己,也死在了他最恨的神仙们的手上。
或许便是如此,师父才会暴怒,才会不惜一切代价势要灭了天界。
媿娋往后一靠,“好了,该告诉你的,都告诉你了。”
这被尘封了数千年的旧事,因为恒子箫而一一打开,有些事,连媿娋自己都差点忘却了。
看着面前年轻的男人,媿娋恍然间发现:原来,她真的已经活了很长的岁数,是一位上了年纪的老人家了。
“多谢您。”恒子箫冲她低头致意,“晚辈受益匪浅。”
在听了这漫长的故事之后,他也终于明白,为何自己总有追不上师父的挫败。
他们之间的差距实在是太大了,不仅仅是功力,也是经历。
他自以为曾经沧海,可和师父相比,实在是一张寡淡的白纸。
师父自然是无所谓他有没有在修真大会上获胜的。
那一场比赛、那一两次胜负对师父来说,只是场孩子间的过家家,输了没什么大不了,赢了也不值夸耀。
即便是所谓的飞升,在师父眼里,或许也只不过是婴儿蹒跚学步而已。
他还有得要学。
“好了,你在我这儿待得也够久了。”媿娋抬手,殷红的指甲扬起,她开口,道,“赤枫,要看就进来看,偷偷摸摸的,叫人笑话。”
恒子箫一顿,紧接着便见院外走来一红衣白褾的男童。
这男童长得极其标致,一对圆眼如琥珀般晶莹剔透,脸上还有一醒目的印记,形状如同枫叶。
他生得好看,只是看着自己的眼神不太好。
“娋姑姑,”男童盯着恒子箫,低声问:“这是谁。”
“如你所见,”媿娋轻飘飘道,“他是仙。”
心中的猜想得到印证,赤枫的眼神顿时犀利起来,欲化箭穿透恒子箫似的,冷声问:“天界的人为何会在这里!”
“因为——”媿娋起身,柔荑不轻不重地搭在了恒子箫肩头,“他是司樾的徒儿。”
赤枫瞳孔一缩,不可置信地望着恒子箫。
恒子箫对他一点头,简单介绍了自己:“恒子箫。”
“他才刚刚成仙。”媿娋竟好心地帮恒子箫说了话,“你也别太敌视他了。真要论起来,如果不是他,司樾也回不来,况且,他原是魔身,是司樾非要他修仙的。”
听了这话,赤枫脸上的敌意转变成了疑惑。
“主人为何要让他成仙?”
“这是天界和司樾的约定,只要他能成仙,司樾就能回来。”
“原来如此。”赤枫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看向恒子箫的表情里多了两分同情,“这么说,你是被神仙们利用了。”
在赤枫眼里,恒子箫俨然是个好不容易修炼成魔,却卷入了神仙们的阴谋里的可怜人——什么阴谋?
天知道,反正就是神仙的阴谋。
恒子箫没有辩驳,这话也无可辩驳,唯一值得更正的是,他卷入的不是阴谋,而是阳谋。
“司樾刚回来,忙着和你姈姑姑亲热,一时半会儿怕是不得空。”媿娋搭在恒子箫肩上的手往前一推,将恒子箫推去了赤枫身前。
“她把这崽子交给了我,我现在交给你们,带他去宫里逛逛,以后还得住一段时间。”
赤枫应道,“是。”
齐胸高的男童气势却不弱,他侧过身,对恒子箫道,“跟我走罢。”
恒子箫对着媿娋行礼告辞,既是感谢她告诉了他许多事,也是感谢她方才替他说话。
他不知道,媿娋替他解围并非好心 ,而是因为若她不说,赤枫兴许真的会将恒子箫杀死。
这混沌宫、混沌界里,没有不讨厌神仙的人。
目送恒子箫离开,媿娋在空荡的殿中抚掌两下,顷刻间,墙上、地下钻出数十黑影。
媿娋一扫这些影子,嗔道,“愣着干什么,还不快点干活儿!”
从前司樾不在,她看谁都心烦;现在司樾回来了,这些宫仆也便可以出来做事了。
不止是媿娋的院子,当司樾的气息散开,整个混沌宫都活络了起来。
像是一头沉睡许久的巨龙,缓缓睁眼,慢慢活动起了身子。
恒子箫随赤枫一路参观这座宫殿,途中便见到了这百废向兴的一幕。
混沌宫花园、池塘不少,赤枫领着恒子箫穿过一座又一座花园,道,“因柳先生喜欢园林,来宫里的草精木妖也多,所以这里的园子也多。”
他顿了顿,回眸看向身后的恒子箫,“你知道柳先生么?”
“刚刚听说。”
自飞升之前,柳娴月这个名字便出入于恒子箫耳内。
一个已经死了三千年的人,如今依旧被大家挂在嘴边,可见他活着的时候,确实享有盛誉。
恒子箫既然知道,赤枫便不再说了。
这一路上,恒子箫见到了许多妖魔精怪,魔宫名不虚传,遍地都是邪物。
这宫里有美艳妖娆者,有一本正经者,有漠不关心者;有半人半兽者,有虚影无形者,也有全然若人者。
正如他当年询问司樾,魔是什么样。
司樾答,“你想什么样就什么样。”
这里打扫做事的妖魔和神仙世人并无不同,只是形状有所差异而已。
但不管是什么样子的妖魔,在见到赤枫后,都恭敬地向他行礼,称他为“大人”。
恒子箫没想到看似年幼的男童地位如此之高,便问,“我该如何称呼您?”
赤枫走在前面,头也不回,“你是主人的徒弟,叫我赤枫就行。”
“赤枫。”恒子箫依言唤了一句,“您是师父的部下么?”
赤枫摇头,“我只是个端茶倒水的仆从。”
恒子箫扫向一旁对赤枫行礼的妖魔们,意有所指地问:“那……”
赤枫明白他在问什么,淡淡道,“因为我和姐姐是主人亲自点化成人,又是近侍,所以他们才这么恭敬。”
“点化?”
“我和姐姐本是普通的枫叶。四千年前,主人路过集市时,在地上捡起了我们,将我们幻化为银两,花了出去。”
恒子箫目光微移,原来这手段师父已用了几千年了……
“我们作为银两在混沌界流通,二十年后,兜兜转转竟又回到了主人手里。”
“主人啧啧称奇,觉得兴许有缘,就将我们点化成人,留在身边作为使唤。”
“原来如此。”
随手捡的两片落枫,最后竟守了这宫殿四千余年,这确实是场不小的缘分。
赤枫领着恒子箫大致走了一遍外廊,便去了屋里。
“这几座大殿都是用来办宴的,”他随手指了一圈,将周边五六座形态迥异的宫殿包揽起来,“不过已经很久没用了。”
恒子箫驰目而望。
光是眼前的这座宫殿占地足有半亩,殿内设座上百,最前方有一玄金宝座。
这殿中的帷幔水滑如丝,有一层丝绸所没有的莹色。
空置三千余年,这里的桌椅摆设却不落一尘,可见是设有保护结界的。
他抬头,忽见房顶墙角荫蔽之处趴了几个人!
注意到他的视线,赤枫开口,道,“那些是壁虎。”
“壁虎?”
“嗯。”赤枫颔首,“当年这座混沌宫建成不久,有一次主人出门剿敌,姈姑姑叮嘱她,若有什么合适宝贝便带回来,做为镇宫之物。”
“主人回来时,提了一麻袋的壁虎,说,是‘守宫’。”
恒子箫忍不住弯了下嘴角,随即立刻以拳掩饰。
他虽还没见过媿姈,脑中却凭空出现了一副孩子游学归来,给母亲带了癞蛤蟆做礼物时,母亲震惊的面容。
赤枫并未察觉他的异色,兀自道,“姈姑姑很是为难,但这些壁虎是主人和同行的柳先生一起辛苦抓的,就被散养在了混沌宫里。如此一来,蚊虫倒也少了许多。”
他仰头望着那些瘦小的人影,“这么多年过去,它们也都修成了人形,但还做着从前的工作。”
看完了大殿,赤枫转过身,指向东边院落,“那边寝殿。最大的是主人的,第二大的是娋姑姑的,和娋姑姑挨着的是姈姑姑。
“两位姑姑院子的前后是舞乐司、制造司、内务处等部。”
“这宫里大小事务都由姈姑姑管,我和姐姐也归她管,但我们住在主人的寝殿里。”
他又指向西边,“那边是办公的书房。书房旁边那一大片都是书库,柳先生的院子就在书房和书库之间。他种了很多柳树,园子池塘也多在西边。”
北边是混沌宫的宫门,东南则是校场,周边是宫仆和侍卫们的住处。
若将这座混沌宫一分为二,那么一半是为柳娴月而设,另一半则由媿姈司掌。
二人在司樾心里、在混沌界的地位,单从这座宫殿里便能窥见一二。
只是如今一个苦苦支撑着,另一个已然离世。
纵然司樾回来,混沌宫的另一半也冷寂无人了。
混沌的风一过,半边西宫的柳便成为碧波,此起彼伏。
那里草木苾茂,阴影更重,空气也较之别处更凉。
恒子箫对柳娴月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可望着那清冷孤寂的西宫,心中也不免生出两分遗憾和唏嘘。
“赤枫——”
两人身后的廊上突然传来一声脆生生的呼喊。
这是恒子箫目前为止,听到的第二个直呼赤枫名字的声音。
他转过身去,见走廊尽头立着一白衣红褾的女童,长相和赤枫一般无二,只是脸上的枫印位置相反。
他立刻认出来,这位大概便是赤枫的姐姐了。
“你们在这儿啊。”红枫跑来,吁了口气,灵动的琥珀眼看向恒子箫,对他低头行了一礼。
“您就是恒大人吧。”她道,“主人找您,让您去姈姑姑那儿用饭。”
恒子箫终于见到了那位媿姈姑姑。
在见到对方的瞬间, 他骤然明白过来,师父为什么会对蓝瑚格外照顾。
若媿姈有同胞妹妹,那便是蓝瑚的模样了。
和放浪的媿娋不同, 媿姈穿着一身湖色长裙, 从脖到脚都很规矩。
她鬓发如云, 缀着清爽又典雅的点翠,耳下垂着一对白玉兰耳坠,那修长的白玉静落在颚颈之间,愈衬得她尔雅娴静。
“介绍一下, ”司樾坐在桌旁, 指向恒子箫,“我徒儿。”
又指向媿姈媿娋,对恒子箫道,“你大姑、你二姑。”
恒子箫低头,学着这里的人, 规矩地唤道,“姈姑姑, 还有…娋姑姑。”
“真是个斯文的孩子, 我有多少年没见过这样的小家伙了。”媿姈拉着恒子箫的手, 偏头看他, “几岁了?”
恒子箫由着她打量, 道,“三百余四十八。”
“哎呀!”媿姈惊呼着, 转头去看司樾,“怎么这么小呀, 这么小的年纪是怎么飞升的?”
司樾得意道,“毕竟人师父不一般。”
“得了吧, ”媿娋抱胸冷嗤,“还不是因为那文昭给…”
她刚开了口,就见司樾正不错眼地睇着她。
媿娋低哼了一声,转过头去,止住了话。
恒子箫不动声色地打量着两人,对媿娋那未完的话语十分在意。
这次飞升,的确顺利得反常。
媿娋似乎知道内情。
媿姈注意到恒子箫的眼神,拉了他的手,打断了他的思绪,“来,这边坐。”
她将恒子箫安置在自己身侧,让人上菜,一边又对他道,“我听说了你的事,从前那些,不能怪你,换做是谁都是那个结果。既然重来了一回,便安心做你的仙,不必顾忌你师父,她这个人最知道如何活得自在了,用不着操心。”
那菜被小妖们一盘盘端上来,司樾冲他们招手,“来来来,都放我这边。”
媿姈抬眸,不赞成地望了她一眼。
司樾不管,伸手先扯了个鸡腿。
媿姈便也没说什么,挽袖提箸,给恒子箫夹了块红肉,又说:“你在煌烀界里是人人敬仰的老祖,骤然去了天上,恐怕多有不适应。”
“可我瞧着,你是个规矩的孩子,暂且忍耐,等成了仙君便好了,若以后能成神君,就更加逍遥自在。”
恒子箫双手抬碗接过,为那菜,也为媿姈的叮咛,道了一声,“谢谢您。”
媿姈又是一声感叹,“混沌界里,像你这样知理的孩子真不多见。”
“你且在司樾的院子里住下,红枫赤枫都在那儿,有什么直接和他们说就是。既然来了,就放开了心思,好好玩乐,不必再想那些烦心事。”
恒子箫起初还觉得师父的介绍是种调侃,如今倒真有两分见了远房姑姑的错觉。
“啰嗦死了。”媿娋蹙眉,“你真是恨不得给自己脸上写上‘好人’两个大字。”
“旁人我哪费那么多口舌,”媿姈似是习惯了媿娋这幅态度,并不恼,伸手给恒子箫盛汤,“只是他是司樾唯一的徒儿,可算半子。”
恒子箫握着筷子的指尖一颤。
半子……
“半子?”媿娋听闻,仰头大笑起来,“半子哈哈哈哈哈——”
叮——的一声响,司樾手里的筷子敲在了媿娋碗上,“吃饭呢,口水都喷出来了。”
媿娋收了笑,不悦地瞪了她一眼。
这餐饭吃到一半,红枫忽然入门,手中持着一封红色信件,脸上也露出两分慌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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