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一张,不贵吧妈妈?”闻琰仰头问。
陈知让很有头脑道:“不贵的。我看黎梦今天吃零食都吃了三十多。”
“如果有人要见奶奶、和奶奶合影,算一百。里面得包含给奶奶的人工费。”陈知让仔细叮嘱。
钟影:“……”
校门口的打印店还是很忙碌的。闻琰带来的照片印出来不是很清楚,公主正一筹莫展,陈知让灵机一动,拿下打印的照片付了钱,偷偷对闻琰说,没事,到时候就说,买了照片还想去看真的奶奶的,通通减五块。
一旁,钟影:“……”
两位小朋友站在街边商量后续的“细节”。
傍晚的余晖从枝桠间落下。
道路尽头,高楼大厦一点点没入青灰色的天际。
偶尔拂面的风里递来入秋这阵干燥又温暖的气息。
这边车子通行缓慢,大都打着双闪慢吞吞地一辆接着一辆从面前过。
钟影拎着闻琰书包,扭头好笑地瞧着他俩脑袋挨着脑袋,忽然,余光瞥见一辆熟悉的黑色轿车。
下意识,心脏先一步落空。
回过神,掉头过来的车窗里是一位陌生的男人面孔。树梢错落的枝影映在车前窗,后视镜折射着尽头的日落,好像一道雪片。
钟影站在原地,垂了垂眼睫。
今年中秋和十一的长假难得靠在了一起。
秦云敏和钟影商量,两家人选了个时间,一起去附近的古镇玩。那个地方前两年刚被南州市政府列入重点文物古迹保护,主要都是些石碑,听说保存得还不错。
酒店多数新建,规模也各式各样,有那种专门给一家人活动的小院子。临着湖,清晨雾气弥漫,傍晚霞光浸透,瞧着很有意境。
只是刚到的第一晚,闻琰就被院子里等候许久的蚊子叮了一腿的包。赵慧芬心疼,皱眉说要换房间,起码换高一点。这样邻水的景致,高点看也不影响。范婧点头附和,说这地方太野了,蚊子都追着人咬。钟影哭笑不得。她和秦云敏一起去前台商量,话还没说两句,闻声就遇上了熟人。
陈寓年转头过来,笑着说:“带小院的问题确实很多,尤其夏秋两季,冬春还好。我们也在考虑要不要改成不露天的西图澜娅餐厅。暑假还有蛇窜进了屋里。”
自从程舒怡离开南州去香港,这还是钟影第一次碰上这位公子哥。
钟影有点惊讶,不过想起来铂粤就是做酒店起家的,这边又有市政支持开发,近水楼台,他们肯定要先占好。
简单寒暄了下,换好房间回屋取行李上楼,钟影想了想,还是给程舒怡打了电话。
她的预选赛就在国庆后的一周。
电话很快接通,那边还是和之前几次一样,不是人声嘈杂就是车水马龙,香港似乎无时无刻不在拥挤。
高跟鞋踩在地板上发出笃笃的声响,程舒怡说她下班过来踩点比赛场地。
说起陈寓年,她的语气和七月份在香港又有些不同。两人太久没见面,彼此联系也无,一时间聊起,就像在说陌生人,听着淡然又客套。
大概断了联系就是会这样——说来说去,总是没有下文,时间久了,只剩枯燥和乏味。
程舒怡一度也是这么觉得的。
只是正式比赛那天,她在后台准备,混乱又嘈杂的人群里,忽然有人高声叫她的名字,说程舒怡程小姐是哪位?一口粤语,尽管在这个环境待了几个月,她还是愣了几秒才反应过来。
扭头就瞧见一大束粉金玫瑰在人群上空游走,好像荒野里摇曳的篝火。
还未举手,送花的人似乎有些不耐,又高声道,程舒怡程小姐是哪位?有位陈先生,祝您心想事成!
他不再祝她前程似锦,似乎知道她为了眼前的取舍付出了什么,于是,便只祝她心想事成。
陈寓年每次送来的祝福似乎都是令人惊喜的。
程舒怡不清楚他是什么想法,她也从来没有问过。毕竟时机总是不对。
其实算个朋友吧。
但也仅此而已。
程舒怡收下花,看了眼卡片,放到一边,转头小心拿出她的大提琴。
她身处在一片鼎沸人声里,眼前的大幕即将拉开,程舒怡忽然发现,有些事确实可有可无。
钟影收到程舒怡成功入围的消息是在十月底。
那个时候,南州深秋的氛围已经很浓厚了。
她需要去澳洲参加入围晚宴,还有后续一系列的培训和阶段性比赛,正式决赛在来年一月。
小区里银杏落了一地。
钟影有些激动,说你还回来吗?程舒怡犹豫了下,说还是不回来了,李绘茹听说她入围,已经将她转为正式的老师,薪资都涨了不少。钟影觉得这没什么,笑着说:“好的,音乐家。以后只能买票去看你了。”
电话那头,程舒怡忍不住笑。
今天是周末,闻琰照例住在赵慧芬那。钟影抬头看着家的位置,家里没人,黑漆漆的一片,灯都关着。
“最近心情好些了吗?”程舒怡问。
其实她不提起,钟影都不知道时间原来过去了这么久。
“和以前一样。”钟影浅笑着说。
确实和以前一样,她发现自己变得越来越平静,似乎再也没有什么事能够搅乱她的心绪。
程舒怡叹气,好久没说话。
反过来钟影安慰她:“和以前一样不好吗?”
“不是说不好。”程舒怡立即道:“只是见过好的时候,才觉得不应该这样。”
七月热烈的阳光还在眼前。她无所事事地半躺在她的床上,神情带笑,姿态悠然,好像被人捧在手心的白鸽,洁白光鲜、明媚动人。
钟影沉默下来。
程舒怡察觉着那头的无声,一时有些慌乱:“影影……”
“我没事。”
程舒怡便没再说什么。
回到家,钟影给自己简单做了晚餐,吃完的时候,时间已经有些晚了。秦云敏发来信息,问她明天有没有空,陪她去产检,每次产检周崇岩都比她紧张,她想要钟影过去平衡下。
钟影笑着应下。
洗好澡把换洗的衣服放进洗衣机,然后再去闻琰房间收拾,等洗衣机那边结束,她穿着睡衣去阳台把衣服晾起来。
空气里有很淡的桂花香气。
照理眼下这个十月底的深秋时节,桂花早就开过了,钟影无意识想着,转头,视线忽地定格在楼下。
那里不知什么时候停了一辆车,车门打开,气球和鲜花一样一样冒出来,孩子的说话声在另一边蹦蹦跳跳。应该是一家人周末出门晚归。
有些事就是避无可避。
晚上还是会惊醒,只是这次,似乎心底没那么慌了,她睁开眼看着湖水一样漆黑的天花板,想了很久裴决在做什么。
大概有人想念确实会打喷嚏。
远隔千里的裴决打了好几个喷嚏。
那会,他正在纽约和当地一家知名律所聊东捷航空即将开庭的官司。
国内找好合适的对接事务所后,吴宜转手给他安排了另外的活——来美国替她跟进官司。裴新泊那边谈得不是很顺利,她需要回国帮一帮,不然这种“自爆”的事有一就会有二。
对面,律所负责人见裴决打喷嚏,笑着说最近是有些降温,裴先生注意保暖。裴决礼貌应下,继续刚才的话题。
负责人还是持乐观态度的,手上文件过了一遍,笑着表示虽然制造商存在袒护行为,但你们的证据已经很充分了,裴先生不必过多担忧。他们并不直接负责此次东捷的官司,是裴决另外找的一家圈内顶尖,提供应急和从旁指导。
一顿饭的功夫谈完,裴决准备回酒店稍作休息,然后坐晚点的航班回北达科他州。
推开西图澜娅餐厅门,小刘不知什么时候等在了车旁,神色严肃。
这趟来美国,他是一起过来的,一来多个帮手,二来,在国内的时候,他们已经将这边相关的法律条款摸了个大概,小刘按照吴宜的指示,主要和官方一些人打交道。原本他今天上午是要去见州议会熟人的,多了解下负责官司的法官背景。
见裴决出来,他疾步上前:“吴总打电话说裴总要做个手术,让我来通知您不必担心,按部就班就好。”
裴决皱眉:“什么手术?”
他知道他爸长年累月酒桌应酬不断,又喜欢和宁江出来的那批老工程师没完没了地喝,胰腺问题很严重。
“说是胰管梗阻,需要手术。不过吴总的意思是,这边要紧,您务必——”
裴决点头:“知道了。”
小刘愣了下,裴决的表情看上去并不十分紧张,倒莫名有种:老子你也有今天叫你少喝点的冷淡劲。
他绕开小刘去车上,关上车门驱车离开。
小刘:“……”
亲情如此单薄吗。
傍晚的时候出发去机场。
中央公园的枫叶已经很红了,夕照落在湖面,空气里的寒意十分明显。
路上,小刘忽然接到吴宜电话,电话那头说了什么裴决没听见,只是小刘搁下手机嘀咕道:“钟小姐是一个人来吗,算了,订套间没错……”
后排,裴决抬头盯着小刘后脑勺,半晌,严肃道:“谁要来?”
小刘转头:“吴总说钟小姐要来看望裴总,让我在医院附近定个酒店。”
裴决看了眼时间:“什么时候的事?”
“就说要来——订的是明天的酒店。”小刘反应道。
他点点头,直接道:“帮我改最近的航班,我要回去一趟。”
小刘:“…………”
钟影是从赵慧芬那得知裴新泊住院的。
第二天清早, 赵慧芬打来电话,电话里还有闻琰跟着动画片唱歌的声音。
吴宜同她说裴新泊老毛病了,酒桌上不听人话, 喝到一半痛到地上打滚——钟影也不知道这个说法是吴宜的原话, 还是赵慧芬的创作,不过胰腺炎痛起来确实难受。又说吴宜气到发昏, 裴新泊被一帮劝酒的老哥们紧急送医院手术,她到了个个都对她说小事、没事, 吴宜简直气吐血。
“去看看吧。也带上我的心意。”
赵慧芬说:“琰琰放我这。他们一直很关心你。知道了不好不去是不是……”
“吴宜说裴决去美国了。”末了,她又告诉钟影。
钟影应下,买了下午的机票,傍晚的时候就能到深州。
赵慧芬的那句话应该是想让她不要想太多。钟影觉得就算裴决在也不要紧,她肯定会去的。心底里,她想知道他过得怎么样的。这种关心只有她一个人清楚,所以当赵慧芬最后说裴决在美国的时候,她并没有如所有人预料的那样松口气, 反而是不由自主地低落。
转念, 她又想, 大概是好事。
事情本该如此——从此不要见面、不要徒增狼狈与困扰。
虽然她的分手被裴决处理得很好,利落又体面, 甚至还有些温和, 但她不能一次又一次地做出决定再让裴决去“处理”——她至今不知道秦云敏口中停留在车库的那几个小时,裴决到底怎么了,但只要想起,她就会难受。
他对她太过包容, 用秦云敏之前的话说,几乎是纵容。
所以, 想知道他过得好不好,对她来说,可能只是自己站到他面前这么简单,但对裴决来说,他要花很大的功夫才能再次将体面与温和毫无条件地给予她。
于是,抱着这样一份稍显轻松的想法,钟影出发去了深州。
只是她没想到,事情的戏剧性在于,最意想不到的,往往最容易发生。
取行李的时候,刚抬起头,她就看见了对面、隔着两条行李传送带的裴决。
他站在原地,因为先一步发现她,钟影抬起的目光直接落进了他的眼底。就像盘桓在傍晚时分的白鸽,一头撞进突降的夜幕,归期刹那变得紧迫。
下秒,钟影脑子里冒出的,居然是赵慧芬的那句话——裴决在美国——她觉得自己突然就变得不懂世故情理——父亲手术住院,难道会不回来吗。大概是关于“见裴决”的思考占据了她的大脑太多,以致这样细微寻常的道理,她都忽略了。
钟影站在原地,下意识就朝他的方向走,三个多月没见,好像只过了三秒,可迈出的步子又有些停顿,过往的时间不知何时层层堆叠在脚下,她隔着人群望他,竟然生出三年的生疏感。
周遭人声嘈杂、人头攒动,上方传来机械的电子音,时刻不停。
作为最先一批发展起来的国际化都市,深州国际机场的每日人流量,大概是新城南州的十倍。
取完行李的人脚步匆匆地奔赴下个目的地。
每个人脚下都好像踩着一条航线,交错的、并行的、背道而驰的。
余光里全是面目模糊的人潮,裴决凝视钟影怔住的面容,有那么几秒,胸膛好像被人狠狠压了一块巨石,沉得他心跳都迟缓。可之后的几秒,巨石轻易就被推开,心口陡然变空,他又有些不知道怎么办。
仿佛溺在海底太久,突然间打捞上岸,呼吸也变得陌生。
裴决握了握手心。
对他来说,抬头就看见想见的人,大概相当于那次三千米高空失速。
这不是一开始设想的场景。
回来的飞机上,他已经想好,到时候就见个面、打个招呼,病房里隔着人也好,过道里擦肩而过也好,只需要几秒。他就想看看这几个月,她过得怎么样。其间也想过问问秦云敏,但又觉得秦云敏肯定会将自己询问的事告诉钟影,他清楚钟影做出分手的决定下了多大的决心,于是,他左思右想,只能作罢。
——但人总是矛盾的。
眼下,她站在那里孤零零地望着自己,神色惶然又有些无措,裴决随即就推翻了此前所有的顾虑与谋算。
——更不可能只是和她打个招呼。
他朝她大步走去。
“我的车在外面,要不要一起?”他听见自己的声音。
话音未落,钟影就点了点头:“好。”
没有多余的话,两人往前走。
人群拥挤,钟影跟在裴决身边,很快,她就被他下意识伸来的手臂揽住了肩头。
记忆不止停留在脑海。
某种程度,它遍布肌肤。
他们早就不是三月份之前的关系了,他们上过床,亲吻过、抚摸过,也在彼此的身上感受过无与伦比的愉悦,眼下的触碰,隔着时间,却隔不了记忆。
他们早就不是久别重逢的兄妹。
他们是平静分开又意外见面的情侣。
一路,两个人都没说话。
上了车,裴决开启话题,如常地问她最近怎么样。意外地,钟影没有像回答程舒怡那样回答他。甚至话有些多,语调也起伏——琐碎的工作、艺术中心年底的风声,还有闻琰二年级的开学,甚至赵慧芬上新闻的事,全都被钟影拿出来笑着说了几句。
裴决安静听着。
不知为何,从钟影的话里,他也察觉出妹妹为了不让他担心而状若轻松的打算。
“你呢?”
过了会,钟影轻声,她没有看他,而是将目光小心地落在他搭在方向盘上的手背。
裴决握了下方向盘,弯起唇角:“很忙。”
心情莫名愉悦,又有些心软。
愉悦的当然是妹妹心里有他,心软的也是妹妹心里有他。
钟影收回目光,点了下头,没再追问。
傍晚光辉的日落映在一小片后视镜里,好像一汪橙色海洋。
深州温度没有南州低。
十月底,街上还能看到穿着单件短袖的人。
出机场高架的时候,车子堵了起来。
钟影靠在椅背上,看了眼身旁不作声的裴决。
裴决随即察觉,笑了下:“怎么了?”
他还在琢磨刚才妹妹的心思,眼前这点小动作自然逃不过他的眼睛。
钟影摇了摇头,没说话。
裴决发现这次再见,她心思重了很多。
“影影。”
钟影抬头看他。
“不要想太多。”裴决一眼看穿。
钟影挪开视线,不是很坚定地否认:“没有想什么……”
“你想的都写在脸上了。”裴决心底叹息。
钟影:“……”
顿了顿,他调整了下语气,夸张道:“——怎么办,甩了哥哥又遇到哥哥,哥哥是不是很不好受、哥哥会不会讨厌我、哥哥在想什么?哥哥会不会一边照顾我的心情一边背着我偷偷哭——哦,这个当然不会。你放心。”
钟影:“…………”
忍不住就被他逗笑。
钟影笑着转开脸看窗外,一双眼也亮了几分。
红灯还有十几秒,裴决注视她弯起的唇角,忽然很想摸摸她的头发。
下车的时候,裴决已经慢慢找准了状态。
他走在钟影侧前方,替她拿后备箱的行李,笑着说:“不用担心我爸。来的时候问过医生了,手术很顺利,但是以后必须戒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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