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鱼在水底游了许久(是笙)


钟影被打了还是一声不响,坐椅子上,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乌黑的睫毛落下来,看不清眼底,好像要哭,但一直没哭。小脸煞白,一只手僵硬地敷着嘴角的冰毛巾,就这么呆坐着。
其实那个时候她什么都不知道。她和秦云敏一样,震惊于父亲人前人后的两副面孔,只是相较身为亲戚的秦云敏,她受到的冲击足以成为阴影。
秦云敏有点心疼,一直和她说话,没话也找话。
问她有没有开始学英语,问她看没看最近的动画片,问她过年什么时候去奶奶家,到时候睡一起好不好,晚上可以起来看烟花。
扭头望见少年找来的时候,秦云敏印象还是很清晰的,即使过去这么多年,她还是惊讶于少年骤然冷下的面容,他大步走到钟影面前,拿下钟影敷脸上的毛巾,仔仔细细看了会,恶狠狠地问她是谁打的。
少年语气阴沉,好像下秒那个人势必会被暴揍一顿。
秦云敏看小学生似的无语表情,看着裴决和自家妹妹——不过那会他俩确实都小学生。
初中生秦云敏站起来,叉腰对裴决说:“我姑父打的,你要去打他吗?”
裴决愣住。
他是怎么也想不到,好一会没反应过来,似乎不明白人前那样风光体面的钟振,背地里会对自己女儿下这样重的手。
但不知为何,秦云敏说完,钟影忽然笑出声。
钟影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笑,也许是表姐的神态语气有点好笑,也许是裴决的反应正中了她心底的反应,也许,幼年的她忽然觉得这些就是很好笑——大人的虚伪、要面子、被戳破后的模样,通通都很好笑。

“……估计你是忘记了,那会你也小学吧?个头高高的——”
说着,秦云敏伸出手往一旁比了比,笑着说:“我们影影边笑边哭,你后来也红眼睛——记不清了。”
“反正你小时候挺护着她的。”
裴决也笑:“是有印象。我还记得有一年过年,你带我们出去玩,就是影影姥姥家,春珈山里——”
话音未落,秦云敏扶额,语气好笑又懊恼:“是……最后迷路了,转了好大一圈,影影冻得回去就发烧。”
还是她初中的时候,不过两只小的应该一个快小学毕业了,一个还有两年要读。她是家里的大姐姐,做什么都得领着弟弟妹妹。裴决又是拜访的客人,自然要好好招待。一开始说要爬山,她爸秦荣还挺支持,以为就是去春珈山脚下转两圈、吃几口新鲜橙子罢了。谁知他女儿胆子奇大,真爬上去了,半天没影——搁其他人身上尚且还能镇静,毕竟是从小生活的地方,只是钟影小时候被拐走过,她姑姑秦苒心理阴影还在,吓得直接报了警。幸亏是报警了,不然钟影下山的路还得挨冻。
闻言,裴决弯起唇角,视线落在餐桌边缘,看不清眼底神色。
服务员敲门进来上菜,很快便轻手轻脚出去。
过了会,只听他道:“我还记得那个时候你问我,是不是喜欢影影,长大了想娶她。”
秦云敏握着筷子抬头,表情微诧。
说实话,裴决说的她是一点印象没有。
她只记得那个时候知道自己闯了大祸,怕得要死,怕妹妹生病、怕回去被秦荣骂,除此之外,自己一时兴起的八卦、少年慎重的回答,记忆里竟是毫无痕迹。
裴决却没再说什么。
他好像只是借此回忆了几秒当时那个少年。
青涩又单纯的喜爱,毫不避讳的坦然,虽然说完就红了耳朵,偷偷去看背上的影影是不是真的睡着了。
一顿饭吃完,和昨天一样,暴雨也已停歇。
这阵入春落雨频繁,南州又冷又潮,摆上桌的茶碗没一会就凉了。
服务员推门进来,见客人已走,便问裴先生还需要喝点什么吗?
裴决没说话,他靠着椅背,不知道在想什么,神色很淡。
服务员添了热的茶水便没再打扰。
“闻昭……是车祸走的。”
“很突然。现在想起来还是觉得突然。”
“要不是怀着孕,影影肯定支撑不下去……你懂我的意思吗……姑姑去世后,她就有点抑郁。你知道钟振的事吧?很不是个东西——他后来娶了吗?”
秦云敏鄙夷着问。
裴决摇头:“不清楚。我后来也很少回去。宁江的航天研究所挪到深州后,我爸妈也跟着去了深州。前几年听我爸说他出国了。”
“肯定是去找他儿子了。”秦云敏恶狠狠:“真恶心。”
“反正这几年也过来了……我不是刻意瞒你。一开始我真不知道她也在南州——你知道她性格吧?瞧着不声不响,强起来能强死人。后来我家里催结婚,就相亲嘛,介绍人就是闻昭他母亲,你说巧不巧?”
“不过闻昭母亲对她挺好的。闻昭去世……把她当女儿看。”
“我不知道这些年她心里想什么。”
秦云敏看了眼对面默不作声的裴决:“不过有一点可以确定,她肯定不想和宁江的任何人、任何事再发生牵连。”
“还有你做的那件事……”秦云敏欲言又止。
握着杯子的手猛地顿住,裴决低下头,身体近乎僵硬。
一瞬间,她好像又看见当年那个沉默又阴郁的少年。
秦云敏移开眼,起身准备离开:“我不知道影影会不会原谅你。”
“但现在说原谅显得很小孩子气——你知道我什么意思吧?”
“如果你不出现,影影说不定全都忘了……连同你,还有宁江的所有人。”
茶水冰冷。
时间似乎已经过去很久。
裴决一动不动坐着。
脑子里出现许多画面,有秦云敏提到的很多年前的爬山迷路,也有昨天医院里的场景。新旧交错,但他好像还在过去,在那个十月深秋的宁江,目睹钟影头也不回地离开。
之后的六年他过得看似按部就班,实则浑浑噩噩。裴新泊不是很喜欢自己儿子这样,说你还是忙点吧,就把他派到下面最忙的机场。
忙是真忙,有时候累得脑袋一沾枕头就睡着。但裴决自己清楚,每次找秦云敏问,心底里那些积年累月的灰尘都会一扫而空。
他总是抱有期待的。
无论这个期待是什么。
服务员再次来敲门,说裴先生我们准备打烊了。
裴决拎起外套起身。
初春的深夜分外寒冷。街上没几个人,车子路过培英小学,校门口最顶上的电子显示屏还在播放“新学期新气象”。
车子朝着昨天的方向开。
钟影忙完工作又跑了趟市艺术团。
正月十五的团演刚过,接下来就是筹备清明的一些纪念活动。这是南州市政府和高校合作的传统文化项目,声乐部分请了缪斯琴行的专业老师从旁指导。
钟影到的时候,程舒怡已经在办公室看谱子了,听到动静抬眼便问她:“上午没见你,送奶奶那了?”
钟影点点头,坐下来喝了口水,笑着说:“你不知道,她一见我走,就跟奶奶说,腿没事,可以走——吓得老人家又给我打电话。”
程舒怡忍不住笑:“你闺女给你装小白兔。”
“也就在我面前装装。出了门跟山大王似的——”
两人说着话,门忽然被推开,聂文笑着探头:“两位老师都到了?”
他是艺术团负责统筹的主任,协调一些排演的细节和进度,还有一些商业合作的联系。
程舒怡不理他,皱眉看了眼钟影,转过身自顾自翻谱子。
钟影客气笑了下:“待会就过去。”
“不急不急”,聂文慇勤道:“钟老师刚来吧?门口就瞧见您了。跑那么急做什么——”
“还有事吗?”程舒怡冷声:“下回进来之前麻烦敲门。”
“哎……”聂文忙不迭道歉:“对不起啊程老师……”
“——你说他是不是有病!”
人走后,程舒怡走到门口用力锁上门,转身看着钟影:“你——离他远点。”
钟影点头:“我知道。”
“一会结束出去吃点吧?忙死了。明天周末是不是还要带学生?”
“嗯。下个月考级。我也快忙死了……你知道吗?有一个到现在手型还不对,手指动不动就翘起来,看得我心都累……”
程舒怡笑出声:“你这还好。”
“你知道我带的一个,就这么左手,一会耷下来、一会耷下来,说了一百遍,没用。”
两人聊了没一会,参演的学生就来得差不多了,门外顿时热闹得像个菜市场。
能加入市艺术团的表演,绝大部分都是考过级、有天分的孩子。只是年纪普遍偏小,只要歇下来,舞台上跟沸了似的,叽叽喳喳——三个多小时的排练,等结束,钟影觉得耳朵都麻了。
这里距离新月湾不远,结束之后程舒怡在便利店买了四罐啤酒。
两人慢慢悠悠往家走。
好像回到大学那会。
钟影见她似乎有心事。照理这么晚,宋磊该来接了,但现在也没个人影,更别说电话了。
“你什么情况?”她笑着问程舒怡。
程舒怡往钟影肩上靠了靠,她还背着大提琴,拎着一袋子啤酒罐,当啷当啷,走得慢吞吞。
“不想谈了。这男人磨磨唧唧,一会听他妈的,说回老家办,一会听我的,就在南州——烦死。”
钟影知道他们俩感情还是很好的,就是宋磊有些优柔寡断,想了想,便道:“他妈妈是什么考虑?”
“那边亲戚多——你不知道,超多!我都晕了。让我回去办——还大办特办——我不要工作的?我闲的?”
程舒怡表情夸张,钟影看得忍不住笑。
快进小区的时候,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路边停着的几辆黑色轿车让钟影无端想起昨天傍晚的事。
视线一瞥,她忽然觉得车牌号有些熟悉。
但念头一到脑海,又觉得分外荒唐,怎么可能——
“……你知道他和我说什么吗?那就办两次!那就?!我——我真是要疯了——在看什么?你在听我说吗?”
程舒怡胳膊肘捅了两下钟影,瞪眼:“宋磊说要办两次——好的,我不是人,我是结婚机器,我要累死了——”
她表情实在夸张,钟影瞧着就笑起来。
那个一闪而过的车牌号、莫名熟悉的感觉,很快消失在心底。

程舒怡笑着指了指玄关鞋柜。
钟影帮她拿下背上的大提琴,接过一袋子啤酒,闻言也笑,张口道:“你不知道,差点被我搞丢——”
话没说完,不知怎么,她自己倒蓦地愣住。
昨天医院门口,裴决递来伞时的沉默面容顷刻映入脑海。
“丢伞大王。”
程舒怡一副我就知道的样子,说:“大学那会你丢的伞可以开个便利店了吧?”
“哪有这么夸张。”钟影低声。
两人前后脚进屋。
冰箱门打开,钟影扭头对程舒怡说:“拌个面?”
程舒怡点点头,餐桌边坐下,拉开一罐啤酒,笑着说:“我可没夸张——”
她仰头喝了好大一口,望着天花板,回忆道:“食堂、图书馆、大礼堂、操场、这几个地方你最会丢。”
两个鸡蛋打碗里,钟影听得好笑,余光瞥了眼累瘫的程舒怡:“去沙发上躺会。”
“闻昭给你捡伞都捡出经验了。”忽然,程舒怡说。
握在手里的筷子微顿,钟影没说话。
“记得有一回,运动会刚结束,你伞就没了。闻昭站起来,我和宋磊以为他要去操场找,他说不,操场那会还在下毛毛雨,你不会丢,得撑——笑死了,说雨是才停的,只可能丢在食堂。”
记忆还是很清晰的,钟影听着,脸上微微笑起来。
程舒怡继续喝了口啤酒,好一会,低声说:“宋磊那时候跟个傻子似的——可我忽然好怀念那个时候的他。”
钟影看她一眼,虽然知道程舒怡一点酒精就容易上头,但还是被她弄得心头酸涩。
油烟机打开,很快,厨房外面的动静被隔绝,耳旁嗡嗡作响。
似乎每个人的人生都会经历一段纯粹又美好的时光,无忧无虑、阳光灿烂,像是生而为人的限定礼物。
闻昭给她捡伞的历史,大概可以追溯到高中时期。
化学课在另一栋楼的实验室上,课前还是瓢泼大雨,课后忽地晴空万里。于是她很自然地把伞落在了实验室的水池子下边。等放学,风云突变,暴雨如注,找来找去都找不到伞,钟影真的是恨不得敲开自己脑子扒拉扒拉。闻昭从身后叫她的时候还是一声“喂”——那阵子他刚转来,和班里同学都不熟,却都叫得出名字。唯独对她,“喂”来“喂”去的。
钟影扭头,一眼就看到闻昭手里握着自己的伞。她赶紧伸手去拿,一边匆忙道谢。谁知——男生握得死紧,钟影一把没拿到,差点一头撞上去。闻昭匆匆看她一眼,嘟囔:“小心点”,然后握着伞就是不撒手。钟影低头瞧着一直拿不过来的伞、又抬头看看眼前这位人高马大的新同学,简直莫名其妙。
好一会,只听闻昭顾左右道:“那个、我没带伞。”
西红柿炒出酸酸甜甜的滋味。
钟影看了眼厨房外面,程舒怡已经灌完一罐啤酒,还是那副瘫倒的姿势,一只手正举着手机玩。
过了会,宋磊电话打来,两人就这么吵起来。
“你妈要面子关我什么事?”
“我已经说得很清楚了——”
“别跟我提什么一生只有一次!谁知道呢?!说不定你一次我一次,我一次你一次——”
钟影听得扶额,忍不住笑出声。
外面吵得热火朝天,口袋里手机突然响起来。
匆忙关了火和油烟机,闻琰那张神似闻昭的机灵小脸就凑满了整个屏幕。
“妈妈,云敏阿姨问你吃晚饭了吗?”
小姑娘笑嘻嘻的。
钟影看了眼时间,知道她在糊弄,语气严肃:“还不睡觉。”
话音未落,下秒,闻琰脑袋一缩,就躲到秦云敏身后去了。
钟影:“……”
秦云敏接过手机,开口自然而然:“别说她——是我过来要和她玩的。”
钟影无语:“……你们就惯她吧。”
“才忙完?”秦云敏看了眼她周围:“吃什么?”
“随便吃点。”钟影转身去碗柜取碗。
秦云敏朝阳台走去,说起傍晚和裴决的会面,道:“聊了点小时候的事——还有闻昭……对了,说是钟振出国了……”
钟影捏紧手里的碗,没说话。
“裴决加你微信了吗?”过了会,秦云敏想起什么,问道。
钟影莫名:“加我?”
秦云敏笑着说:“他今天一早就问我拿你微信——怎么?还没加你?”
视频那头有些沉默,秦云敏了然:“这小子跟以前一样……”
“影影。”
“嗯。”
有些话就在嘴边,张口,秦云敏却迟疑起来。
其实说实话,和之前那段痛苦不堪的日子相比,她觉得现在的生活对钟影来说,已经是很好的状态了。而且,她也不知道裴决会带来什么,尤其他身上还有那么多和宁江有关的记忆。
“怎么了?”见表姐一直瞧着她不吭声,钟影好笑着问。
视频将秦云敏眼底的担忧放大,半晌,才轻声道:“看得出来,他一直很喜欢你。”
放下手里的碗,扭头,厨房狭窄的窗外什么都看不见。
一点带着潮湿雨气的冷风从窗口窜进来,歇了太久的火,西红柿酸甜的味道都变了。
“我知道。”
许久,钟影说。
宋磊来接程舒怡的时候,程舒怡已经有点晕了。
她酒量奇浅,一罐啤酒就能说胡话的程度。
宋磊好像也刚应酬完,一身的酒气。车子叫了代驾在小区外面等。
钟影皱眉,一边扶着程舒怡,一边问他:“婚礼哪里办还没定吗?”
宋磊长得文质彬彬,一副细黑框眼镜,瞧著书生气。毕业后,他在南州最大的报社南州新报工作,这阵子已经升到主编的位置,应酬也一下增多。
“你知道她什么脾气吧?”
都是相熟多年的大学同学,说起话来也不客气。
“本来是能顺顺利利定下的——她非要跟我妈顶——我说随便糊弄下就行了,嘴上应了到时候再说嘛——她偏不——这件事上就跟魔怔了似的,非要较真!气得老人家也较真——”
钟影听他说前半句就明白了,翻了个白眼,懒得再说。
宋磊首先态度不明确,到头来还怪程舒怡较真。
“回去吧。”快到门口,宋磊拦腰一把抱起程舒怡,对钟影说:“怎么没看到琰琰?腿没事吧?”
钟影:“没事。去她奶奶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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