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德默然片刻：“这不是我该妄言的事。”
莉莉安娜以为她不会回答，她略微低头：“失礼了。”
就在她要和对方擦身而过，进入浴池时，她听见对方低声回答：“……爱他的人。”
莉莉安娜脚步一顿，她看见对方脸上一瞬间露出类似母亲般的慈爱，但她很快收敛，变回了那个神态傲慢的女仆长。
嘉德弯腰行礼：“稍后我会带礼服前来。”
大概是知道莉莉安娜不习惯，她没有留下太多侍女，只让两人守在门口，让莉莉安娜在需要的时候开口呼唤。
莉莉安娜看着冒着氤氲热气的池水发了会呆，而后才笑了笑。
就算陛下装成那副样子，也还是有人打心眼里希望他幸福的。
她现在觉得有些复杂，又稍微有些……欣慰。
钟楼上的指针指向十二点。
今夜的王都笼罩在朦胧柔和的白光里——那光芒来自哥顿王室执掌的神器，黄金之冠。
古德里安陛下已经将它放置于王城顶端，让柔和的光芒笼罩整座王都，让所有人都能参与这场对帕斯帝国来说，十分重要的成年礼。
王宫的大门洞开，红毯一直被铺到街道里。平民们虽然不被允许进入王宫内部，但他们也能在守卫的注视下，保持秩序从桌上领取平常难以见到的珍稀食物。
而此时比往常难以见到的食物更吸引众人目光的，是那一个个光彩夺目的少女，在侍女的牵引下，在众人眼前一步步走向王都。
她们有的面带羞怯，有的肆意骄傲，还有的带着些许不安，是各种风情不同的美丽。
最近在王都听说了不少传言的王都居民们一个个伸长了脑袋，搜寻起莉莉安娜的身影。
而莉莉安娜比所有人都落后了一步，她看了看手里的细剑，又看了看眼前一脸严肃的嘉德女士。
“我已经提醒过你了，莉莉安娜小姐。”嘉德女士表情严肃，“您不是作为骑士前往，不能携带武器。”
她身后，骑士团成员们无声站在她身后，一个个表情严肃，无声和嘉德女士带领的女仆团做着对抗。
莉莉安娜低下头看着自己手里这把剑。
这是她进入王都时，陛下为她挑选的剑。那时候，哪怕是这样一把细剑，她也根本抬不起来，更不用说使用招数了。
大贤者另外给她找了一把训练用的剑，宽慰她还不到用这把剑的时候。
但陛下执意把这把剑送给了她，告诉她，这把剑属于莉莉安娜，等她能够很好地使用这把剑的时候，她就真正成为“莉莉安娜”，成为这把剑的主人。
她带着些许留恋摩挲了一下剑柄，转身把剑递给琼：“送给你。”
琼愣了一下，随即拧起眉头：“我……”
“比起以后当个摆设，你偶尔会用到它，我反而会比较开心。”莉莉安娜故意笑起来，“你之前还说是因为我才进入骑士团的，现在收到我的剑，不应该高兴吗？”
琼用力抿了抿嘴唇，她伸出双手接过这把剑：“我会用的。”
她这才收回目光。
她今天穿了平常绝不会穿的拥有宽大裙摆、繁复如同蛋糕的裙子，看起来娇艳、柔软，漂亮到让人挪不开眼，以至于有些不像莉莉安娜了。
嘉德深深看了她一眼，朝她伸出手：“走吧，莉莉安娜小姐。”
莉莉安娜点了下头，将手搭在她的手臂上，踏上了王都外的红毯，走进众人的视线里。
“莉莉安娜小姐！”
不知道是谁喊了一声，周围显得有些嘈杂。
莉莉安娜回头看了眼，她看见几个眼熟的居民奋力从人群里挤出来，大声对她说着什么，还有人在偷偷抹眼泪，有几个青年蹲在地上嚎啕大哭。
她还看见角落里，有两个戴着兜帽的身影，漏出了一点纯白的发丝，努力透过人群往这边看来。
莉莉安娜忍不住笑了起来。
她微微低下头，拎起裙摆，对他们行了一礼。
好几个和她熟悉的人感受到了某种特别的情绪——她好像在告别。
莉莉安娜转过身，红毯的尽头，王宫中央，璀璨的黄金王冠光芒下，古德里安正等在那里。
作者有话说：
古德里安的目光越过众人, 落在人群中的莉莉安娜身上。
他看着她一步步走进他的王宫，一步步走到他的眼前，而后松开嘉德女士的手, 自己找了个角落待着。
——她大概是并不想太引人注目，但现在这种状况, 恐怕有点难做到。
“您不该看她那么久，陛下。”
古德里安收回了目光，瞥了眼站在自己身侧的大贤者, 忍不住“啧”了一声：“啰嗦。”
他觉得自己看多久都是正常的。
就算是他扮演的“古德里安”, 也从来都只是说莉莉安娜的性格不符合他的喜爱，可从来没有质疑过她的美貌。
这样头脑简单的帝王，觉得好看就多看几眼，分明是很正常的事。
但他还是收回了目光。
他也会担心，自己看她的眼神会不会暴露些什么，哪怕他自认已经是个很好的“木偶戏”演员了。
成年礼的流程照常进行，古德里安装出乐在其中，十分满意的模样, 眸光时不时跟着莉莉安娜晃过去。
那些国王陛下应该喜欢, 但实际上一点意思都没有的流程过去, 终于到了最重要的部分。
他慢慢站了起来，环视他的臣民。
所有人手中都端着一杯鲜红如血的酒, 哪怕王都之外的居民们, 也都被分到了一杯酒。
他笑了笑, 举起酒杯：“诸位。”
所有人的目光落到他身上，他微微点头, 状似虔诚, “赞颂夜神。”
不太整齐的“赞颂夜神”从下方回应传来, 古德里安略微皱了皱眉头，看起来似乎不太满意，但他很快又松开了眉头，似乎不打算在意这种小细节。
他回头，朝守在黄金王冠前面的两位神仆点了点头。
两位同样纯白的，模样和曾经的神仆有八九分相似的神仆微微点头回应，同时抬起手，低声念诵着什么。
黄金王冠悬空而起，仿佛为整个王城镀上了一层金光——当然，这样的光芒并不足以照彻黑夜。
黄金王冠之下，有一个稍显朴素的黄金副冠也跟着浮起，那是属于历任王后的黄金后冠。
它会自己落入主人的手中。
王都外有人跪伏在地，大声赞颂着这黄金的神迹，但也有不少人面色复杂，仰起头注视着这宏大庄严的场面。
莉莉安娜跟着在场所有人一起，仰起头看着半空中的后冠。
在各色目光中，她平静看着它带着点点光芒，宛如拖着光尾的流星落入自己手中。
她闭了闭眼，呼出一口气。
终于尘埃落定。
她没去听周围的嘈杂，嘉德女士早有准备，她率领女仆团，将神色各异想要上前恭喜和说些什么的宾客隔绝在外，自己快步走到莉莉安娜身前。
“莉莉安娜小姐。”她顿了顿，“这应该是我最后一次这么称呼你了，以后，我该叫你王后。”
她弯下腰，谦卑地伸出手，“请跟我走吧，该让神仆给您戴上后冠了。”
莉莉安娜没有抗拒，在女仆们的团团拥簇下，一步步走向了古德里安。
她端着那个后冠，在他身侧站定。
两人目光终于交汇，他神色莫名：“……居然真的是你。”
莉莉安娜低下头看着手中的后冠没有挪开目光：“这或许该问神明。”
大贤者叹了口气，提醒道：“陛下，该让神仆为二位戴上冠冕了。”
古德里安这才收回目光，一脸无所谓地在神仆面前站定。
亚瑟端起璀璨的黄金王冠，安迪接过莉莉安娜手中的黄金后冠，示意他们低头。
莉莉安娜下意识想要单膝跪地，膝盖弯下去被繁复的裙摆阻挡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这不是骑士授勋。
她悄然换了个姿势，打算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地弯下腰。
但嘉德女士已经清了清嗓子提醒她，她余光瞥见，古德里安陛下心情不错地翘了翘嘴角。
莉莉安娜：“……”
她都不知道这是陛下扮演的国王的笑，还是他自己的笑意泄露。
但似乎无论哪种，都并不违和。
这或许就是扮演的最高境界，哪怕做自己，也并不会暴露什么。
两位神仆对面前发生的一切视若无睹，他们仿佛早就已经被剥离了属于人类的情绪，安静得仿佛两座雕像。
莉莉安娜率先弯下腰，古德里安这才收回目光，也跟着她一起弯下腰，让两位神仆为他们加冕。
纯金打造的、沉甸甸的冠冕落到他们头上，安迪念诵着：“这是神的恩赐。”
安迪跟着念诵：“也是你的职责。”
冠冕落下，莉莉安娜和古德里安同时直起身，没有去看彼此，面无表情地并肩而立。
大贤者默默注视着他们，深邃的目光中包含太多情绪。
而莉莉安娜此刻想着……
当初，莱斯利陛下和凯瑟琳王后，在被画下那张看似不和的画像时，是否也和他们此刻的心情一样？
他们转过身，头戴冠冕，面对帕斯帝国的臣民。
两位神仆往后一步，结束了自己的职责。
与此同时，黄金王冠光华内敛，笼罩王宫的光芒跟着熄灭，帕斯帝国再次回归夜的沉寂。
古德里安环视一圈，他抬起手宣布：“成年礼仪式已经结束了。”
而后他脸上严肃的表情立刻消失，他轻松地笑了一声，“但夜神庇护下，我们可以彻夜狂欢。”
他没再看莉莉安娜，迈步往下走去，随意看向身边的侍者，“酒呢？”
侍者立刻弯腰惶恐地递上酒杯。
古德里安笑起来：“让我瞧瞧，除了王后之外，差点成为我新娘的还有哪些人？”
“该说不愧是陛下吗。”站在贵族之前的莱昂娜“啧”了一声，扭头看向伊歌尔，压低声音说，“莉莉安娜居然没有反抗，我还以为她会当着神仆的面直接给他一拳。”
“你该庆幸她没有那么做，否则就算是我们也救不了她。”伊歌尔瞥了她一眼，神色莫名地看着站在高处的莉莉安娜。
也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她觉得……莉莉安娜或许并不是不愿意。
因为在她的认知里，那个敢于在神明目光之下替他们顶下罪责，放贝尔离开的骑士团长，不会因为神明的旨意而成为王后。
除非，这是她自己认定要做的事。
她需要利用陛下？
伊歌尔认真思索着，如果是那位国王，或许也不是不能利用。只是莉莉安娜看起来并不像擅长算计的人，这让她多少有点担心。
而此刻高台上的莉莉安娜，神色平静地看向嘉德女士：“女仆长，我可以离开了吗？”
嘉德女士谦卑地弯腰：“您可以前往王后寝宫。”
言下之意，大概是并不能完全自由行动。
莉莉安娜叹了口气：“好吧，至少会比待在这里有意思。”
“请帮我带路吧。”
嘉德女士没有拒绝，转身为她带路，而她带领的女仆团也就那样跟在了她的身后。
——莉莉安娜怀疑，最近这段时间，她都没办法抛开这些家伙独自行动了。
嘉德女士把她带到了王后的寝宫，看起来她们早就做了些准备，把一切都收拾得井井有条。
“虽然陛下和您还没有举办结婚典礼，但您是夜神选择的王后，已经有资格住进王后的寝宫。”嘉德女士神色严肃，“七天后，是您和陛下的婚礼，也是帕斯帝国最重要的日子。”
“您有资格和陛下一起，进入钟楼，面见那位神明。”
“许多信徒终其一生，都无法拥有一次见到神明的机会，这是王后的荣耀。”
莉莉安娜没有接话。
嘉德也没期待她说些什么，继续讲述了下去：“从今天起，您需要跟我恶补贵族的礼仪，以及配合准备结婚典礼。”
“我们已经拟了三十二套礼服，您需要和陛下一起试穿，而后由议会贵族们讨论后确认。”
“当然，确定了礼服之后，我们也需要再次调整当日您的妆容，这也需要花费一些时间。”
“除此以外，还有……”
莉莉安娜安静地听着，没发表什么意见。
——虽然她已经预料到当王后会很麻烦，但也没想到会这么麻烦。
她只能把这也当成面对神明必须要接受的考验，打算靠意志力撑下去。
莉莉安娜以为自己掩盖的不错，但实际上，她凝重的表情已经暴露了什么。
嘉德女士看了她一眼，难得放缓了语气：“如果您需要从骑士苑取什么东西，我们可以帮您。”
莉莉安娜这才抬起目光，她思索了片刻，最后缓缓摇了摇头：“我没有什么东西可以带走的。”
嘉德女士沉默地注视着她，最后点了点头：“至少今晚，您可以好好休息。”
她转身，示意女仆从衣柜里取出宽松柔软的睡袍，“需要我服侍您换下衣服吗？”
莉莉安娜很想拒绝，但想了想自己当初被她们合力塞进这件繁复裙装的场面，觉得凭自己一个人，恐怕很难脱得下来。
于是她配合地点了点头，抬起手让他们帮忙换下了衣服。
嘉德女士放下了她的头发，庄重地摘下后冠，莉莉安娜只觉得脑袋一轻松，忍不住晃了晃头。
她看向身侧的女仆和嘉德女士，发现现在能陪自己说话的只有她们，于是试着开口：“您曾经也侍奉过凯瑟琳王后吗？”
莉莉安娜做好了对方说出相当不敬台词的准备，但她没想到嘉德女士动作微顿，带着些许干涩说出：“……世人对凯瑟琳王后，有太多误解。”
“她是个好王后，至少是我心目中的。”
莉莉安娜还记得她的“好王后”的标准，有些意外——她居然是知道凯瑟琳王后和莱斯利陛下感情的人？
作者有话说：
嘉德从莉莉安娜的表情确认, 她听懂了自己的意思。
莉莉安娜还想再多问点什么，但嘉德已经往后一步，做出了告退的姿态：“您是王后, 有些事，我不会避讳您, 但我也无法透露太多。”
“我只能提醒您，请用自己的眼睛见证，就连陛下, 您如果愿意抛开那些成见看他, 应该也能看到不同的一面。”
她弯腰行礼，打算告退，莉莉安娜叫住了她：“请等一下。”
“……我想起来还有什么要拿的了，能帮我把骑士苑房间里的镜子搬来吗？那是老师庆祝我成为骑士的礼物。”
她打量了下这间房间，“我想，这里或许还能摆得下一面镜子。”
嘉德没有拒绝：“好的。”
等到嘉德把骑士苑的那面镜子送来后再次离开，莉莉安娜紧绷的身体才彻底放松下来。
她慢慢走向床边，摸索着倒下陷进柔软的床铺里, 忍不住舒出一口气。
总算到这一步了, 距离婚礼还有七天。
她望着王后寝宫的屋顶, 有些思维发散地想，之前提起婚礼的时候她还会有点不好意思, 但现在, 她反而没有多少多余的羞怯了。
她知道, 这不是他们真正的婚礼，这只是演给神明看的戏码。
目前为止, 一切都还算顺利, 但也不是没出现预料外的事。
莉莉安娜想起夜神忽然要求调查粮仓的事, 怀疑对方是不是也出现了某种预感，下意识排查起了身边的隐患。
这意味着，他们并不能因为距离目标更进一步而感到放松，或许得更加小心。
想到这里，莉莉安娜生出一点隐晦的担心。
——法度因把粮仓的事敷衍了过去，不知道神明会不会接受这个回复。
她偏过头，看向窗外。
王都中央的钟楼，那里是夜神的居所。指针显示，现在已经快要天亮了，莉莉安娜强迫自己闭上眼睛，为了明天保存体力。
她的选择相当明智，很快她就知道，为了婚礼的准备并不比骑士团的寻常工作省力。
而她身边，昨夜明显没有好好休息的陛下几乎要合上眼睛，站着睡过去。
莉莉安娜瞥了他一眼，趁着身边的女仆不注意，悄然伸出手，用指节用力在他腰间顶了一下。
“嘶！”古德里安立刻睁大了眼睛，迅速回过头寻找凶手，而此时莉莉安娜已经飞快收回了手，假装自己什么都没做。
“陛下，怎么了？”
嘉德奇怪地看了过来，古德里安收回目光，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看不出来吗？”
嘉德有些担心地说：“陛下，您还是该好好休息，最近几日事务杂多……”
她还没有说完，房间门口就响起了敲门声，护卫长的声音在门口响起：“陛下，神仆替神明传递旨意，希望您今夜前往觐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