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德里安收敛起卖可怜的姿态，满意地点了点头，把手边漂浮在水面的果盘往她那里推了推：“吃点吗？”
莉莉安娜神色复杂地看着他，她其实知道刚刚多半是他的表演，是不加掩饰的陷阱，但她确实无法在那种时候拒绝他。
她轻声嘀咕了一句：“狡猾的家伙……”
然后接住了托盘，没有客气地拿起水果，狠狠塞进嘴里。
古德里安笑眯眯地看着她，这才懒洋洋问：“你怎么从大贤者那边过来了？”
莉莉安娜正要回答，目光却忽然落在他敞开的领口，左侧锁骨下方，有一道明显的疤痕。
尽管她飞快地别过视线做了掩饰，但古德里安没有没有忽略这点，他笑了一声，抬手拢了拢衣领，往下一沉：“莉莉，色鬼。”
“我、我才不是！”莉莉安娜试图辩驳，但一时之间很难想出合适的借口。
古德里安笑起来，随意撑着脑袋：“哦，那就是你知道过去的事了。”
“是因为知道了才想过来的吗？”
莉莉安娜抿了抿唇，不情不愿地点了点头：“我现在已经后悔了。”
古德里安闷笑一声：“虽然你的出场方式很出人意料，但我已经接收到你的好意了。”
“放心吧，我并没有多拘泥于过去。”
他顿了顿，没做掩饰地开口，“或许之前有，那时候我讨厌告诉我真相的大贤者，也憎恨自己身上流的血。”
“你不是好奇，我为什么那么清楚法度因的想法吗？”
“因为我猜测凯瑟琳王后也是这么想的，她想先从杀死王室的血脉，也就是我开始。”
莉莉安娜微微蹙起眉头：“陛下。”
“只是猜测。”古德里安笑了笑，“毕竟这个伤口已经证明了，我不是她期待的孩子。”
“不过我现在没在想这些。”
他带着笑意看向莉莉安娜，“因为我们已经做了不同的选择。”
莉莉安娜的表情稍显缓和，认真点头：“嗯。”
“但说不定有什么时候，我也会不由自主想起那些不怎么开心的事。”古德里安话锋一转，“到时候……”
他笑起来，“你就像现在这样，再跳进我的浴池怎么样？”
莉莉安娜面无表情地转过身：“我回去了。”
“莉莉。”古德里安又叫了她一声。
莉莉安娜有心不想理他，但还是不情不愿地回头看去。
古德里安靠在浴池边，笑着低声嘱咐她：“记得快点换身衣服，会感冒的。”
“……我知道了。”莉莉安娜应了一声，飞快瞥了他一眼，“下次别再做这种恶作剧了！”
“我是为大贤者准备的。”古德里安一脸无辜，“他从来都不会上钩。”
莉莉安娜眯起眼看他。
“好吧好吧。”古德里安举起手投降，“为了防止以后误伤你，我会收敛的。”
莉莉安娜这才走进传送阵，在离开前，她没忘记把毛巾轻轻扔出去。
古德里安伸手接一下，抓住那块毛巾的一头，但它很快还是被水浸润，在水池中半浮半沉地微微晃动。
他垂下眼低笑一声，在几乎看不清表情的朦胧水汽里，轻轻喊了她的名字：“莉莉。”
作者有话说：
古德里安：我觉得浴池的雕像，头发应该再金一点，眼睛应该再蓝一点，长得应该再像莉莉一点。
莉莉安娜握拳
帕斯帝国的王都已经步入了夏季。
在夜神的庇护下, 这里四季如春，人们不必与王都外的平民们一样感受极寒和酷暑，即便到了夏季, 气温也没有明显的变化，只是白昼的日光比平日里更加灿烂。
而王都中央巨大钟楼表盘上, 属于黑夜的时间悄然缩减了一格，入夜的时间也延迟到了夜晚七点。
这段时间里，古德里安陛下和曙光骑士团长莉莉安娜并没有引发太大的骚动, 他们似乎都稍微做了克制, 避免在重要场合对上，也避免着引发冲突。
但陛下找机会让骑士团长多奔波两次，骑士团长将无辜的人从陛下的胡闹里救出这类事，也已经成为了王都的日常。
这会儿正好是午饭时间，虔诚的信徒会在用餐之前前往钟楼祈祷，表达自己对夜神的崇敬。
不少人目睹了陛下的护卫长飞奔前往钟楼的身姿，他一向沉稳的脸上带上了几分焦急，让人不由猜测是不是发生了什么大事。
护卫长没在乎他人的视线, 他两步跨上钟楼的阶梯, 用力敲响了钟楼的大门。按照常理, 现在正是神仆沉眠的时刻，不闹出点动静, 他们可不会像夜里那样快速回应。
门后响起了脚步声, 面带困倦的侍女疑惑地打开大门, 认清了来人的模样。
“护卫长大人？您怎么会在这时候……”
护卫长没有和她寒暄，面色凝重地说：“我要会见两位神仆冕下。”
“现在是白天。”侍女露出为难的神色, “您知道的, 神仆们要在夜间守侍神明, 因此作息也与夜神相同，现在他们正在休息。”
“如果没有特殊情况，白日里，两位神仆是不会见人的。”
“现在就是特殊情况。”护卫长沉声说道，“请去叫两位大人过来吧，我就在这里等着，尽快。”
他严肃的情绪多少感染了侍女，她有些慌张地答应：“是，我知道了，请稍等。”
她没有急着把门关上，显然是信任这位护卫长。
常人难以踏入的钟楼大门漏出一条缝隙，里面是夏日阳光也照不进的浓郁黑暗。
护卫长视线低垂，谨慎地没有多看。
没过多久，脸色不太好看的两位神仆出现在了门口，安迪抢在他前面开口，语气不善：“你最好有恰当的理由打扰我的睡眠，否则……”
“安迪。”亚瑟打断了她的威胁，仿佛剥离了人类情感般的双目看向护卫长，“请说吧，现在是什么特殊情况？”
护卫长长出一口气，神色凝重地抬起头：“陛下遇到了袭击。”
亚瑟飞快皱了皱眉头：“陛下性命无忧？”
“是的。”护卫长表情略微松动，“当时莉莉安娜小姐就在花园中，她拦击了袭击者，陛下只是受了轻伤。”
“但那位袭击者的姿态很不对劲，我们本想活捉他，但他自行燃起了火焰，并且……”
他张了张嘴，有些艰涩地开口，“说了渎神的话语。”
安迪眯起了眼睛：“什么？”
“莉莉安娜小姐怀疑他是王都之外的外来者，而陛下盛怒，要求立刻找到他们的来源，并且降下惩罚。”护卫长低下头，“无论如何，这件事需要神明的力量，请二位协助。”
安迪和亚瑟对视一眼，没有再多说什么，跟在了他的身后。
此时，王都宫殿内。
黄金酒杯被扔在地面，深红的液体洒了一地，平白给现场增添了几分血腥气。
古德里安陛下单手撑着侧脸，坐在王座上看医师给自己包扎左臂的伤口，脸色阴沉得吓人：“神仆还没来吗？”
他受了点伤，左臂被袭击者割伤，幸好医师检查过，他们使用的武器并未淬毒，也没有附加什么诅咒，所以只是轻伤。
莉莉安娜正安排人手检查袭击者遗留的尸体——或许不能称之为尸体，只能说是灰烬了。
他残留的身体在一瞬间爆发的高温下被扭曲地像是几根树干，大部分成了灰烬，只留下部分较硬的骨块。
这样一来，存在于他身上的大部分证据都被销毁了，他们只能从刚才见到的画面里探究。
莉莉安娜强迫自己把注意力放在眼前的尸体身上，没去看古德里安陛下，否则她怕自己会不由自主露出担心的神情。
她低垂着眼，其实她现在的做法就不是很好。
她出手救了陛下，这样会让她和陛下的关系稍显缓和，但按照计划，现在他们应该暂且形成拉锯的形势，为后续爆发的冲突积累足够的起因。
但那种情况下，正巧是护卫长被陛下派去取酒的时机，计划之外的袭击者突然出现，她也不可能置之不理。
——即便这样，陛下还是受伤了。
莉莉安娜握紧了剑柄，试图从这片灰烬里看出什么线索出来。
她毫无证据地第一个想到了法度因，因为陛下曾说过，他想要杀死所有和夜神契约的血脉后裔，但又觉得，他未必会这么无谋地行动。
毕竟相较于其他家族的后裔来说，陛下甚至可以算是非常好得手的角色了。
还有一部分原因，则是因为这位袭击者引燃自己前说的话——他说“邪神终将死去，我就是前来为他送葬的”。
那拥有强烈憎恶的情感仿佛还在她眼前，这种作风，也和善于遮掩自己情绪的法度因不符。
莉莉安娜猜测，哪怕法度因知道些什么，这位袭击者至少不是他亲近的属下，顶多是像当时的贝尔那样，被他挑拨的刀刃。
“莉莉安娜。”
陛下的声音拉回了她的意识，她下意识站直，回头看去：“是，陛下，我在。”
古德里安定定看着她。
莉莉安娜一瞬间有些后悔，觉得自己的回应好像过于积极了，这更接近她私下和陛下相处时的状态。
如果是众人面前的状态，她只要简洁地回答“是，陛下”就好了。
古德里安看了她一会儿，语气稍显缓和：“召集曙光骑士团所有人，调查他进入王都的路线，你见过了他的脸。”
“我不相信一个人都没见过他。”
他停顿了一会儿，接着说，“你先留在这里。”
“是。”莉莉安娜心下稍定，陛下开口了，那她顺水推舟，暂且被动就好。
就在这时，护卫长终于带着两位神仆来到了现场。
两人最先注意到的就是袭击者的尸身，亚瑟观察了片刻，笃定地开口：“是诅咒的力量。”
“只要他说出开启的咒文，就会因为诅咒被燃尽。”
古德里安身体略微前倾，显露出一定的急切：“是作用于他自身的？”
“是。”亚瑟肯定地点头，略微思索后开口，“也许他是打算接近你后，利用诅咒和你同归于尽。”
“但他没有得到机会，最终也只能选择自己死亡，至少，他没有暴露任何情报。”
安迪眯起了眼睛：“他的咒语是什么？”
现场一时间有些寂静。
莉莉安娜往前一步：“请宽恕我的僭越。”
亚瑟微微点头，莉莉安娜这才开口，“他说——‘邪神终将死去，我就是前来为他送葬的’。”
安迪目光瞬间冷凝，她冷笑一声：“放肆。”
她顿了顿，指向地面焦黑的尸体，“我说他。”
“这样看来，表面他袭击了陛下，实际上，却是对夜神不敬。”护卫长补充了一句，“所以，我想还是需要两位神仆出马。”
亚瑟微微点头：“这是我们的职责所在。”
“还有什么线索吗？”
“见过那个袭击者外貌的，只有陛下、在场的侍女以及莉莉安娜小姐。”护卫长开口解释，“稍后我们会请画师，将他画的模样出来。”
“除此以外……”
莉莉安娜略一犹豫，还是开口：“除此以外，我对他毫无印象。”
亚瑟看向他：“他是袭击者，这应该很正常。”
“不。”莉莉安娜轻轻摇头，“我日常在王都巡逻，我确信自己走遍了王都每一个角落，大多数人哪怕没有说过话，至少都打过照面。”
“但我对他的脸毫无印象。”
“如果不是每次他都有预谋地避开了和我撞见，那就是……”
安迪迫不及待地追问：“就是什么？”
亚瑟已经理解了她的意思：“外来者。”
他转过身，不见慈悲地注视着地上的痕迹，“很合理。”
“如果是王都之外的外民，现在应该正因为地狱般的酷暑陷入干旱，因此嫉妒被夜神庇护的王都民众，尤其是陛下，也是合理的推论。”
古德里安沉默片刻，目光先看向莉莉安娜：“你先去安排骑士团的人手，找到他从哪里来。”
莉莉安娜低头应下：“是。”
等她离开，古德里安才收回目光，看向两位神仆，指尖敲了敲椅子扶手，慢慢开口：“两位觉得，这件事有可能与她有关吗？”
护卫长有些错愕地抬起了头，下意识想要帮忙解释两句，但在神仆面前，还是谨慎地闭上了嘴。
“她？”安迪意外挑眉，“你怀疑她？”
亚瑟模棱两可地回答：“没有她是的证据，也没有她不是的证据。”
“陛下推论的依据是？”
“她救了我，这就很反常。”古德里安神色冷漠，“而且袭击者携带的武器居然没有淬毒，诅咒也是针对自己的，看起来比起想要杀死我，更像是个警告，或者……”
“为了让她在我面前变成好人。”
作者有话说：
莉莉安娜：坏了，我好像对陛下关心过头了，不会被大家看出来我们关系很好吧？
古德里安：看我力挽狂澜。
神仆供奉于神, 一般来说，不会参与王都任何外务。
但他们既然会与人接触，就不可避免会知道一些外部的消息。即使是几乎不离开钟楼的亚瑟, 也知道国王陛下和曙光骑士团莉莉安娜关系并不融洽。
只是他之前并不清楚，这两人的关系已经到了这种地步。
安迪面色古怪, 看起来要说点什么，亚瑟在她说出任何不合时宜的话之前抢先开口：“调查时，我会考虑进去的。”
古德里安有些关切地问：“你打算怎么调查？”
亚瑟略微沉吟：“等待夜晚, 告知夜神。”
古德里安眯起眼：“所以, 在夜晚降临之前，你打算什么都不错吗？”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两人，并没有因为他们是神仆而对他们露出什么好脸色，“这可不是第一次了。”
亚瑟知道他在说什么，也知道这不是他第一次遇刺。
上一次遇刺就在他的成年礼之前，他受到了诅咒，很长一段时间都相当虚弱，甚至因此把成年礼都延后了, 否则, 以国王陛下的年纪, 在去年就该获得夜神的赐婚了。
“上次我没有精力插手，所以我听说你们只是等待黑夜降临, 而后问询神明, 得知袭击者已经死亡, 来自城外，就什么都没有做。”古德里安沉下脸, “这次你们还打算这么敷衍吗？”
“什么？”安迪下意识不服气地想要反驳, 但亚瑟拦了她一下。
成为神仆以后, 他们确实很少再听到类似的指使，但眼前的这位是与神明契约的国王，毫无疑问，在夜神心中也是有些分量的。
尤其是在他拥有子嗣之前。
亚瑟深深看了他一眼，询问道：“那么，您希望我们从什么方面进行调查？”
古德里安沉思片刻，就在安迪怀疑这位无能又任性的皇帝会恼羞成怒地说“这是你们该考虑的事”的时候，他总算开口：
“去跟着莉莉安娜。”
他慢慢抬起头，“我让她调查袭击者的来历，但我不放心她，骑士团也都是跟她一条心的家伙，你们帮我盯着她。”
安迪嗤笑一声：“说了那么多，结果只是因为你看她不顺眼吧？”
“那又怎么样？”古德里安毫不掩饰，“夜神之前也降下过杀死她的旨意，神明要是知道我的提议，肯定也会同意盯紧她的。”
亚瑟思考片刻，轻轻点了点头，而后说：“但神明公正且仁慈，祂不会毫无缘由地杀死这位颇有声望的骑士团长，除非证据确凿，或众望所归。”
他这是在隐晦地提醒陛下，想要捏造证据，强行把这件事和莉莉安娜联系起来，恐怕没那么容易。
古德里安也不知道有没有听懂他的言下之意，他摆了摆手：“反正你们盯紧她。”
“如果她什么都没查到，我也总能给她一点惩罚。”
亚瑟收回目光，微微点头后告辞离开，安迪臭着脸跟在他身后。
等他们走出宫殿，安迪忍不住开口：“那个家伙是什么意思？他凭什么使唤我们！”
“冷静点，安迪。”亚瑟走在她前面，“这里随时会遇见侍女、侍者，你要让他们看你这幅愤怒的样子吗？”
安迪瞬间收敛了表情，努力调动五官，让自己保持住高深莫测的冷漠神仆形象，但她微微向下的嘴角还是让自己看起来不太高兴，她气哼哼地抱怨：“那我们现在要去做什么？”
“可恶的家伙，只是一点小伤而已，我才睡了一会儿……”
亚瑟无视了她的抱怨：“去找莉莉安娜。”
“啊？”安迪没保持住表情，“你真的打算按那家伙说的去做吗？”
“而且我觉得这绝对不是她做的，她看起来才不像是那种很聪明的家伙，哪怕偶尔稍微有点聪明，但是也没有那么聪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