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吾妹千秋(木秋池)


她少有疾言厉色,将韩母唬住了,方知这位商户出身的侯夫人果然不可欺。
韩母被下人推搡出门,韩丰在门外等她,忙将她扶住。他孝敬母亲,又极恨显贵仗势欺人,见此状,一时愤怒盖过心中愧疚,正欲抓住家仆理论,却见角门牵出一匹红枣马,马上那人赫然正是照微。
韩丰脸色一变,垂下了头。
照微反倒面色如常,对韩丰道:“我有几句话要说,请韩公子移步。”
韩丰抬腿要过去,韩母拉住他,指着照微手中的蛇皮马鞭直摇头,怕韩丰过去会挨鞭子。
韩丰安抚她道:“娘放心,二姑娘不是蛮不讲理的人。”
他走到照微马前,未等她说话,先行赔礼道歉:“退婚一事是我负心,害了姑娘名声,姑娘要打要骂,韩丰皆无怨言,只是请勿当着家母的面。”
照微笑了笑,说:“有意则合,无意则散,打你做什么。我只是好奇,那郑五娘许了你什么好处,让你这么痛快?”
韩丰窘然,“她……她待我情深义重……”
照微说:“若是因情最好,若是因她许你能留守永京做天子近卫,那你可要小心了。”
郑五娘确实对韩母许过此事,令韩母动心,但韩丰并不在乎京职,故而道:“在朝在野皆是为国,不能留京也无妨,我愿意去西州戍边。”
照微点头,“你是有抱负、明事理的人,婚约虽废,莫要结仇,永平侯府不怪你,但也不欠你什么。”
听她出言豁达,韩丰心中反不成滋味,低声道:“是我辜负了二姑娘,亏欠于你,日后若二姑娘有吩咐,韩丰必不避汤火。”
“罢了。”
照微挥挥手,驭马经过他身边,走了两步忽又想起一事,一个利落的勒马回旋,又转回他面前。
“有一事确要托付校尉,若你以后有机会去往西州,请往燕然关寻徐北海将军之墓,代我向他敬一盅酒,点三炷香。”
韩丰抱拳应诺。
两人的对话都被侍卫听去,转述给平彦,平彦又学给祁令瞻听。
兄妹在上元节闹的不愉快如今仍未缓和,照微再不肯听母亲的支使来给他送吃食,凡事只遣平彦来回跑腿,算起来,祁令瞻已经三天没见到她了。
听闻她与韩丰断得干净利落,祁令瞻心中稍感熨帖,只是仍记恨她不分青红皂白的污蔑,胸中块垒未尽消。
他何时要逼她入宫了?必然是她在坤明宫时又倚门偷听,却没听囫囵,将隐约的三言两语与心中偏见一合,便笃定他没安好心。
祁令瞻听罢说道:“难得清净几天,别拿她的琐事来烦我。”
平彦暗自纳罕:不是你说二姑娘的事,巨细不捐,如实禀报的么?
祁令瞻暗生闷气,照微却约了容郁青一同出门快活。
说是快活,其实是容郁青将她骗出来,去永京各大粮商和布商铺里访问布粮的市价。他接了朝廷两淮布粮转运的差遣,出了正月就要下江南去,采购一部分两淮用来抵税的布粮,贩往北地去卖,将卖掉的钱入国库充税。
永京排得上号的布粮商大都与吕家有关,吕家女儿是姚丞相的爱妾,吕家铺子也沾了姚丞相的光,得姓半个姚字。
因此他们见了容郁青和照微,皆冷着脸不接待,若问市价则随口敷衍,一条街上五家铺,一石米竟能差出七百文的价。
容郁青感慨道:“你我只是问个市价,他们且这般如临大敌,若我真将两淮的布粮弄来永京,与他们抢生意,只怕更会与我为难。”
照微道:“莫说这些民商,就连朝廷三司、各地转运使都要看姚鹤守脸色行事。你可知兄长为何将主意打到了你身上?”
容郁青作洗耳恭听状。
照微说:“我也是听回龙寺的香客闲谈,说去年年初,皇上嫌盐铁司的税供太少,裁撤了盐铁司郎中,换上了自己人。结果到了八月,所收税供尚不足去年的一半。那盐铁司郎中虽是皇上心腹,自郎中以下却都是姚丞相的人,这盐铁司如同他的私产,他若不点头,下面不撒手,朝廷就得断粮。”
容郁青了然,“所以三司与转运使暂动不得,皇上就想从官商入手,让我顶着皇后亲族的身份,去两淮地方分转运使的生意?”
照微点头:“怎么,你才明白?我还当你是胆子肥到青城容不下,要跑来永京与姚鹤守掰腕子。”
容郁青这才实话实说:“是世子说你铁了心要远嫁,惹得姐姐伤心,让我借授两淮布粮转运差遣的时机入京一趟,好生劝劝你。”
听了这话,照微冷嗤道:“他一向会暗度陈仓,这是拿我当靶子算计你呢。”

大周富庶,永京曾遍地拾金。
但那已是几代前的情形,如今的大周只剩繁华的表象,贝阙珠宫之下,国库空虚,民无余财,仿佛一个落魄的富贵美人,身上披着曾经的旧华氅,内里已是瘦骨嶙峋,饥肠辘辘。
钱都去了何处?
祁令瞻在给长宁帝的折子中曾说:“自平康盟定、燕云让城,黄河以北田亩尽弃,人丁荒芜,田赋几近于无。今者三司税供,四分仰仗两淮田赋,六分得自工商、专榷及度牒等杂务。较之平康以前,既失农事国本,又损税奉储积,是以国库连年盈不载支,而百姓日益苦增税矣。”
燕云十六城割的不止是城池,还有幽州一带的农耕安稳,如今北地的田赋丧失殆尽,大周的财力多要仰仗工商等杂务。
而无论是朝廷专榷之盐铁,还是得十抽一之商税,如今都牢牢握在姚鹤守手中,三司堂官不听天子号令、黎庶哀怨,却只看姚丞相的脸色。
姚鹤守是断不会让朝廷有钱兴兵养将,否则他无法向北金交代,他的丞相之位,也就坐不安稳了。
长宁帝将祁令瞻从翰林学士拔擢为二品参知政事,正是为了与姚鹤守相抗。只是空头天子提拔的空头副相,一时也奈何不得。
去年八月,更换盐铁司郎中一事失败后,长宁帝颇为心灰意冷,下诏闭朝一月,日夜在福宁宫中纵酒狂肆。姚贵妃试图去劝,正触了长宁帝的霉头,他搬起酒坛往姚贵妃脚下砸,满地清酒濡湿了她金线如意纹的襦裙。
他骂姚贵妃的话,恰被闻讯赶来的祁令瞻听见。
“你们姚氏父女一个误家一个误国,朕乃磊磊丈夫、堂堂天子,内不能专情于发妻,外不能自决于国事,是要朕脱了这身天子袍,专做你姚家的上门女婿,才得你们满意,是不是?”
姚贵妃闻言,忙跪地垂泣,自陈衷情。
长宁帝有更恶毒的咒骂,被祁令瞻阻住,他朝内侍省押班张知使了个眼色,说道:“陛下醉得这么难受,你们不好好侍奉,竟敢让贵妃代你们受过吗?”
张知会意,忙着几个内侍上前将长宁帝托起,好声哄着扶往内室。
祁令瞻朝姚贵妃一揖,安抚说陛下此怒非针对贵妃,姚贵妃转身抹泪,整顿衣冠,背对祁令瞻道:“我明白祁大人的意思,大人放心,今日之事不会传到丞相耳中。”
祁令瞻目送她出殿,转入内室见长宁帝,见长宁帝已在榻上入眠,便在旁守到他酒醒。
暮色四合,天色如浓胭,宫门将要落钥时,长宁帝才悠悠转醒。
他抚着沉痛的额头起身,回想前事,半天后叹道:“怪朕唐突,怕要在姚氏那里落下话柄了。”
祁令瞻枯等到现在,不是为了费口舌规劝他,待长宁帝饮过解酒茶、净面凝神后,祁令瞻说明来意:“直接从三司使下手,让姚党把吞下去的钱吐出来,未免操之过急。臣有一迂折想法,不如从地方入刃,另设官商,直接听命于陛下,绕过转运使与三司使,或可从姚党手中夺回部分田赋权柄。”
长宁帝欲细思,只觉头痛欲裂,问道:“此事子望心里有几分盘算?”
祁令瞻从怀中取出来时拟好的章奏,呈给长宁帝。
“如何绕开三司,如何说服丞相,以及首批官商人选,臣俱已详陈其中,请陛下御览。”
长宁帝接过章奏,长叹一声道:“朕知道了。”
他勉强打起精神,同意一试,祁令瞻为此奔走波折,直忙到腊月初,终于将设布粮经运的事安排妥当,于年前给容郁青去信,请他到永京来做大生意。
容郁青与照微在外奔波一整天,将永京大大小小的布行与粮行跑了个遍,回府已是酉时,天色暗尽,家仆在院里院外点起檐灯。
莹莹烛台下,祁令瞻正在读一本前朝诗卷,似心有所感,忽然抬头朝窗外望去。
“兄长!兄长!”
照微迈进院子就高声喊,平彦朝小书房指了指,她便像一阵风似的卷进门来。
案上烛焰摇摇一跳,照在书页上,似乎更亮了几分。
祁令瞻扣下诗卷,仍惦记着上元节那日的不愉快,自矜着声气淡淡道:“书阁之地,聒噪什么。”
照微以肘撑案,自顾自说道:“兄长手下有没有熟悉永京商事的人?借我几个用用呗。”
“你要做什么?”
“做善事,帮舅舅打听永京的行情,也好提前在永京定下行铺。”
这是正经事,祁令瞻叫平彦进来,报了几个人名与他,让他们明天一早候见二姑娘。平彦记下,正要离开,照微支使他道:“叫人送盘水晶饺来,我要饿死了。”
祁令瞻不允,“回你院子去,别在这里吃。”
照微:“再加半只白斩鸡。”
祁令瞻:“……”
水晶饺和白斩鸡到底是送来了,一张长案三尺宽,祁令瞻在案边执卷,照微在对案大快朵颐,他每翻一页,盘里的水晶饺就少一个,只剩最后一个时,照微终于想起对面坐着个活人,问道:“兄长饿不饿?”
祁令瞻朝盘子里瞥了一眼,“我不吃剩下的。”
“好吧,那下回让你先吃。”
这回就这么算了。
祁令瞻再次放下手中书卷,问她:“你赖在这儿不走,是还有什么事?”
“其实没什么。”照微翻出张帕子擦了擦嘴,又起身给自己倒茶,“也是顺路来看看,兄长是不是还跟我赌着气呢。”
什么叫跟她赌气?说来倒像是他先无理取闹。
祁令瞻道:“我从不意气用事,也犯不着和谁赌气。鱼儿咬钩非渔人之过,郑五娘虽是我请的,但你气韩丰负心,不该把账算在我头上。”
照微道:“这话冤枉我,我何时因韩丰牵连你了?”
祁令瞻问:“你没有,上元那日甩袖而走的人又是谁?”
照微有时气性大,受不得半分委屈,但过后消气也快,是以这会儿祁令瞻仍耿耿在心,照微却愣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因由。
她恍然道:“那是因为你出尔反尔,之前答应让我去西州的是你,听了窈宁姐姐几句话,便又偏心反悔的也是你。你可别说自己不清楚,锦秋女官在咱家住了好几天,一听与韩家退婚就回宫复命去了。”
祁令瞻说道:“我实无此意。”
铜剪色如蜜金,捏在乌墨纤长的手衣里,精巧得像一件贵器。
祁令瞻极有耐心地将烛台上每根蜡烛都剪去一截烛心,烛台陡然一亮,照得两人瞳中剪影皆清晰可见。
这并非照微误解他的第一件事。祁令瞻心想,譬如从前总疑心他因重规矩而讨厌她,后来他弃武从文,科考后拜在姚丞相坐下,便又疑心他碍于威势,软了骨头,真要做姚丞相的听话门生。
许多人做如是想,祁令瞻一向没有解释的心思。可上元节的事与之不同,祁令瞻暗忖,告诉她真相,或可对她更公平。
况且,这是照微第一次跑到他面前,光明正大地同他要一个解释。
于是沉默半晌后,祁令瞻终于开口,将坤明宫觐见那天与祁窈宁的对话一句一句说给她听,只是略去了窈宁让祁凭枝入宫的真正目的。
言毕,他搁下手中的铜剪,轻轻揉着酸累的手腕,对照微说道:“今天索性与你把话说清楚,窈宁希望你入宫为皇后续弦,是为了太子,也是为了永平侯府。她并非不爱惜你,只是她的处境艰难,自顾尚不暇,这已是她斟酌过后唯一的选择,望你体谅。”
照微紧紧盯着他,问道:“那兄长呢,心中又作何选择?”
一双点漆眸,瞳孔分明是黑色的,却藏着点点星盏,与他目光相对时,其光彩竟能压过满室的煌煌灯火。
是好奇,期待,还是……害怕。
祁令瞻心中自哂,她已视他为阿谀小人,却仍在乎他的选择,不可谓不荣幸。
“我是窈宁的哥哥,侯府的世子,若为大局计,让你入宫确为明哲之举,我没有道理反对。”
祁令瞻垂目望着烛台,不知忆起什么旧事,眉眼间倏然浅笑,却只如点水一瞬,又弥散不见。
他望着照微,长睫落下阴影,遮住了本就隐约难见的一点温柔。
“可是照微,你也是我妹妹,与窈宁一样,在我心里并无不同。从前你每次挨打,总疑心是我偏私,那时便罢了,然而此事关乎你一生,我不愿见你一时踏错,余生蹉跎。”
“为大局计”,本是祁令瞻从前最常拿来训她的话,此时却被他搁置一旁。
照微听了,反倒有些不敢确定他的态度,“兄长把话说明白些。”
“说明白些,我私心里不愿见你入宫,余生为森严规矩掣肘。但是照微,你仍要自己做选择,这也是我与窈宁的约定,若你愿入宫,我会尽余生护你周全,若你不愿,我不会让任何人强逼你。”
话说得不能更明白了,照微反而心中彷徨。
她向往回西州去,那里有生长她的根骨,有她追寻的自由,在她十八年的人生里,从未设想过入宫的可能。
可是她虽生于西州,却在永平侯府中长大,早已视祁窈宁为姐,视祁令瞻为兄。她是一只充满活力的雁,倘被强行关在笼中失去自由,那她宁与金笼相撞,粉身碎骨而不休。倘若没有牢笼,只有送卿远行的祝福和叮嘱,她反要久久徘徊,不忍离去,数番停栖肩头。
祁令瞻常说她一身反骨,原来从未说错了她。
长久的沉默,祁令瞻并未催促她的答复。他今夜耐心十足,合上诗卷,铺纸研墨,悠然临起本朝已故书法大家的帖子。
帖名曰“放鹤”,写到末句,墨愈浅,力愈虚,狼毫扫过,真如鹤羽虚影。
其上曰:“归去归去兮,西山不可以久留。”
这是未宣之于口的偏私,照微难得与他这般心有灵犀。只是她分明看懂了,却没有适可而止,转身告辞,去打点与容郁青一同离京的行囊。
反倒上前一步,倾身挡住了烛台照在纸上的光影。
她声音很轻地问道:“倘我一去不回,兄长准备如何收拾姐姐身后的烂摊子?”
“算不上什么烂摊子,不过且行且看。”
“是任凭姚贵妃入主椒房,还是另立她人,要么寒门势弱,要么仍是姚党一流?是不是我若不入宫,终会走到死局?”
祁令瞻搁下笔,叹气道:“照微,有些话你不该问。”
一边是窈宁,一边是照微,对祁令瞻而言,这是一笔不能细算的糊涂账。
以后如何,倘照微作视而不见,他尚能自欺欺人地认为,不劝不拦即是不偏不倚,可她问得这样清楚,是逼他看清他的态度是多么任性,他是如此偏私,以至于将亲妹妹、亲外甥,乃至东宫的未来,都要抛之不顾了。
何以如此耸人听闻。
“这样吧。”未等到他的回答,照微忽而一笑,自顾自说道,“换你喊我一声好姐姐,我便留下不走了。”

二月东风催柳信。
窈宁从沉沉的梦里惊悸而醒时,狻猊香炉中余烟已尽,烧透的香印灰透出死寂的冷白。
她听见窗外有鹂鸟闹春,挑帐朝窗边看,见天光已大亮,绿窗金影,恍惚要到了繁花渐胜的时节。
“锦春,扶我到园中走走吧,天气似要暖和了……”
屏外人闻声转入,不是锦春,却是长宁帝李继胤。他上前将金丝帐挂起,蹲下为窈宁穿鞋。
窈宁却勾脚避开了他,婉然道:“这些事叫下人做吧,陛下,怎能经你的手。”
李继胤拗不过她,转而为她梳发披衣。
坤明宫里的铜镜被有心人换过,不再光鉴如新,而是久未磨亮,蒙蒙如罩下雾露,叫人看不清病容疲色,只照见两个人影相偎,看影子,仿佛年少新婚,恩爱缠绵。
李继胤低声在她耳畔道:“柳青梅绿,连翘含苞,园中正是好时候,我伴你一同过去。”
病榻上躺久了,初春的阳光也照得皮肤生疼。祁窈宁走出了一身薄汗,行到临水亭坐定,李继胤招手,随侍女官忙捧上热茶花蜜、金盆丝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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