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吾妹千秋(木秋池)


墨干后将小笺折好,交予平彦,让他送往回龙寺。
山路有积雪,平彦此行磕磕绊绊,直到傍晚散值时方归,他搓了搓冻红的手,从怀中取出得一的回笺。
得一好学前朝怀素,狂草如醉,平彦辨识得十分费劲:“冰什么……天什么……由自什么……”
冰火本天然,寒烫由自咎。
祁令瞻却了然一笑:“那便是可行。”
官帽檐压着他的眉宇,乌纱笼住玉白的面容,乌色如墨,愈衬肤如冰雪。帽檐下,清冷雅正的眼睛远望暮云蔼蔼,流荡过屋上鸱吻。
韩丰过了武举后,暂在侍卫亲军马军营中历事。
因临近年底,今日他换值后没有直接回家,先去相辉楼取订好的年货。其中一只猪头值他一个多月的薪俸,想着他娘偏爱这一口,便忍痛掏钱,掌柜有眼色,推拒了他的银两,奉承韩丰道:“永平侯府的贵婿大人,和圣上连着襟呢,你愿意尝咱这口,是咱们的福分,哪还能收你的钱?”
韩丰说:“尚且是没影的事,不敢自矜。”
掌柜笑道:“自古爹娘动心地上影,姑娘动心板上钉。听说是那二姑娘相中了你,这就好比兔子追鹰,哪还能有岔!”
掌柜盛情难却,韩丰到底没能送出银子,手里拎着猪头和年货,晕晕乎乎出了相辉楼。
提起永平侯府那位二姑娘,至今仍像是做了场梦。
两年前,韩丰刚过武举不久,侍卫亲军指挥使点了包括他在内的几个兄弟,说有贵人想见一见。贵人竟是位年轻娘子,生得面若芙蕖,笑靥含光,将他们都衬成了地里的泥鳅、藤上的呆瓜。
二姑娘问了他们的年纪、家室,武举的名次和吏部的遣任,又问他们何以为名将。
有人说名将如永平侯,进可上马御敌,退可偃居守成;有人说名将如己身,是鱼将化鲲、鹏将展翅,必有扬名立万之年。问到韩丰,韩丰嗫嚅半天,只说了一句话:燕云十六州未复,大周无人可称名将。
二姑娘击掌而笑,突然问他可愿娶她为妻,韩丰瞠目结舌,额头流下几滴汗,将他黝黑的脸膛洗成满面赧红。
他磕磕绊绊点头,二姑娘指着他对指挥使道:“劳烦告诉我娘和姐姐,我要嫁给他,他叫韩……韩什么?”
“韩丰。”
第二天,永平侯夫人请他相见,又隔了几日,皇后娘娘也召见了他。两位贵人虽未盛气凌人,但高位者的挑剔着实令他不快,只是想着那满面春风的二姑娘,韩丰都忍了下来。
可是一别两载,他再未见过二姑娘,母亲渐渐由欣喜若狂变得焦躁不安。腊月前,母亲带他去永平侯府拜访,不料撞上了世子,没说两句话就将他们请出府,母亲为此生了好大的气。
韩丰提着猪头往家走,街上有小孩在雪堆中点爆竹,眼见着年关日近,他心里也跟着隐隐犯愁。
孰料走到巷口,却见家门前停着一架朱轮华盖的四望车,两个侍卫佩刀立在车旁,虎视眈眈。
正从后窗观望的邻居招呼住他,满脸兴奋地比划道:“进去了一位年轻俊俏、威风慑人的公子爷,莫非正是你未来大舅哥?”
韩丰愣了一下才想明白,他说的年轻公子很可能是永平侯世子。
“先搁你家,我过后来取。”韩丰将提着的猪头和年货塞给邻居,拍了拍手上的灰尘,又一整衣冠,抬步往家走去。
韩家不大,只有两进院落,三间上房外加两间厢房。祁令瞻正在堂屋里与韩母叙话,木炭的尘气呛得他喉咙痒,然而令他更不满的,是韩母说的话。
韩母说,希望韩丰与照微成婚后,永平侯府能帮韩丰在永京谋一份体面的差事,不必到西北戍边受苦。
“听说文安伯将他女婿安排进了京兆衙门,侯府当更有体面,我们韩丰已是昭武校尉,想留在侍卫亲军里应该不难,最好能调去天子身边当值,说穿了也是连襟,自己人更信得过是不是?”
祁令瞻越听越想笑,将手边的茶推远了些,缓缓摩挲着指间温热的手艺,心中暗道:一念之差,他本不该来。

亲临韩家之前,祁令瞻先去坤明宫见了祁窈宁。
她比上次见面又虚弱了许多,靠着茶榻,以同样的话劝告祁令瞻:她的病已是回天乏术,若将来太子失恃,必令姚党独大,朝政不宁。
“其实哥哥心里明白,无论是身份还是品性,照微都是最合适的人选……哥哥只是舍不得。”
祁令瞻说:“我不愿委屈你们中任何一个,入宫是你的选择,但不是她的。”
“可以是她的……为什么不能是她的?”窈宁悠悠叹气,“永平侯府待她不薄,可她为了脱离侯府,宁可嫁给韩丰这种人……哥哥,你也太纵容她了。”
太子李遂是她的心病,这令她在祁令瞻面前落下泪,恳求他的偏爱。
她虽待人温柔,却很少示弱,为了此事,她像一只乞怜的母猫,三番两次向人展露自己困顿的处境,在照微面前,在陛下面前,如今又在哥哥面前。
可是他们的反应都一样,黯然与她共情神伤,却只劝她好好养病,不敢应她一言。
乘坐轿舆出宫的路上,祁令瞻阖目休憩,脑海中却全是祁窈宁泪眼朦胧的模样。她自艾自怜的话,近来昭示不祥的梦境,反复在他脑海中交织,令他感到难过、自责、无可奈何。
他掀帘对车夫道:“不回府,去杨楼巷韩家。”
君子自戒。他怕自己终会有对窈宁心软的时候,终有一日,他会将这沉重的枷锁套着照微身上。
倒不如在此之前先断了妄念,倘那韩丰可靠,让她随他远走高飞,到她的西北去,离了这永京一片旋涡,也算全他一片心意。
抛开门第成见,他要亲自去韩家考校韩丰。
韩丰踏进门,见永平侯世子端坐高堂,姿态矜然,他母亲在旁小心陪笑,侍水侍茶,不由得心中恼火,暗暗瞪了祁令瞻一眼。
祁令瞻仍旧滴水未沾,抬目打量韩丰,又缓缓移开视线,心道:面不藏事,心不藏奸,是好也是不好。
他问韩丰:“令堂说你想留在永京,此事只需我向吏部递一句话,不知你怎么想?”
韩母忙向韩丰使眼色,奈何韩丰并不领情,硬邦邦地说道:“不劳阁下,我听吏部安排。”
阁下……祁令瞻笑了笑。
他知道寒门贵子多傲权势,所以满朝御史皆清流寒臣。可韩丰若连他这三言两语也难容,依照微那凌人的性子,两人日后必生龃龉。
叫他说,韩丰应当娶个似水贤妻,照微应该嫁个温柔夫君,这两人过不到一起去。
祁令瞻干脆与他直言:“这门亲事是小妹自作主张,家父家母并不赞成,又不好乍然反悔。若韩家肯主动退亲,我可以安排你做天子近卫,在侍卫亲军中做个副指挥使,若你仍想娶小妹,待你后年历事期满后,就要到西州去。”
韩母忙问:“阿丰到西州去,那二姑娘呢?”
“自然随他前去。”
韩母讶然:“侯府会舍得放二姑娘去西州吃沙子?”
祁令瞻轻笑一声,“没什么舍不得,苦乐自取罢了。”
这倒叫韩母有些犯难。
在她看来,和永平侯府这桩婚事最大的好处就是对韩丰事业的进益,能使韩丰留在永京,跻身权贵。可听这世子的语气,分明不想提携妹婿,这可如何是好?
韩母思忖一番,心想:罢了,留得金母鸡,还愁不下金蛋?待生米煮成熟饭,永平侯府不想帮扶也得帮扶。
韩丰与她心思不同,但作出的选择是相同的,他对着祁令瞻一揖,斩钉截铁道:“功名须男儿自搏,岂能以妻相换?我想娶二姑娘。”
韩丰的家世性情皆令祁令瞻不满,但他的选择让祁令瞻有些意外。
和他那好妹妹只见了一面,怎么就被人给迷住了?
祁令瞻心有不甘,只是来时做好的决定,不愿再反复。他起身掸了掸衣角,接过平彦递来的手炉,淡淡道:“既如此,我就先走了,你们的事自有家中长辈作主。”
韩丰将他送出门去。
照微不知此事,她正牵着马在官道上徘徊,远远望见容郁青的车队,激动得驭马上前。
“青城刮大风,把你这活神仙吹到永京来了,”照微抬手给了容郁青一拳,险些把他擂下马去,“看看带了什么好东西,姑奶奶我要打劫。”
容郁青好容易坐稳马鞍,惊呼好险:“亏你娘说你规矩见长,见了舅爷,不行礼问安便罢了,还要同我讨东西。”
说罢往身后的平头车一指,“那个槐木箱子是给你的。”
照微不急着去取见面礼,勒马笑道:“岂止要劫你的财物,永京里可非寻常盗匪,要叫你有来无回,连此身也保不住。”
“你可别吓唬我,”容郁青眯起眼笑,“我还要回家抱儿子呢!”
照微双眼一亮,“怎么,舅母怀胎了?”
“已经五个月了,稳婆说准是个大胖小子。”
照微不以为然,嘁了一声:“那还是姑娘好,我娘可比你中用多了。”
容郁青道:“姐姐那样的姑娘当然好,只怕生出来跟你一个性子,我家那三砖两瓦不够她拆。”
照微闻言一扬马鞭:“我先拆了你!”
容郁青驭马躲闪,两人嬉皮笑脸先进了城,留车队在后慢悠悠过城关。
牵马往永平侯府去的路上,容郁青问起祁令瞻此人,脸上难得有了几分正色。
“世子的雅名在青城亦有耳闻,你娘对他赞誉不绝,简直是当亲儿子养,但我与他见过一面,总觉得他城府颇深,依你看呢,照微,他可是个好哥哥?”
照微道:“他待母亲敬重有加,待我也不错,我欠了他的恩,恐这辈子也还不了。但正如你所言,此人心思太深,我与他道不同,难以为谋。”
“难以为谋……”容郁青将这句话细细琢磨了一番。
请他出来做两淮布粮经运的主意,是祁令瞻通过容汀兰告诉他的,此外还有一个理由,他姐姐在信中说照微有远嫁的心思,令她心中不舍,想请他这个舅舅入京来挽留她。
想起此事,容郁青不由得心中苦笑,小祖宗的事,他哪里劝得住。
今日侯府格外热闹,容郁青携礼来访,永平侯从道观精舍归家,顺路也将老夫人从别院接回。
老夫人一回来就避居荣安堂,只同众人见了一面,说了几句话,便免了家中小辈的晨昏定省。祁令瞻在荣安堂多留了片刻,出来时撞见照微在月洞门处徘徊,将开得好好的一株龙游梅薅了个七七八八。
“兄长。”照微见他出来,快步走上前。
祁令瞻停下脚步望向她:“你在等我?”
照微从怀里掏出一个香木茶盒,说是舅舅给他的礼物,“是我让他准备的老苦丁片,你拿回去与干姜一起泡水喝,对身体好。”
这让祁令瞻想起那夜被她擅自换掉的茶水,舌尖顿生干涩。他将那木茶盒推回去,木然道:“我不喝药,你拿回去。”
“这不是药,这是茶!”照微气他不识好歹,将茶盒往他怀里一塞,“你收下,不然我找我娘告状,拿着拿着。”
祁令瞻叹气,随意将茶盒拎在手里,说道:“无功不受禄,说吧,什么事。”
照微问:“刚才老夫人和你说什么了,是和窈宁姐姐有关吗?”
“嗯。”
“具体都说了啥?”
祁令瞻扫了她一眼:“我要写封信,来书房帮我代笔吧。”
照微微愣,见他已转过回廊,忙提裙跟上。
祁令瞻的书法承自当朝大家黄芾,善正楷行草,铁画银钩有破纸而出的气势,照微幼时仿过他的字帖,落笔处隐约有他当年的影子。
可惜自他双手受伤后,腕部再难运力,写出的字轻若无骨,只剩满纸的风流遗躯。
祁令瞻端坐在太师椅中,摩挲着掌上手衣,缓字念白道:“伯父见安:昨日入宫,见皇后凤体有恙,常思家眷,言谈间念及堂妹凭枝。因念总角之谊,兼感将至之失,欲召凭枝入宫侍疾,长居坤明宫。不知凭枝堂妹是否已定婚约,可愿相往?”
照微写完后搁笔,将信纸铺在窗前晾干,垂目望着纸上的字,问祁令瞻:“叫祁凭枝入宫侍药,是嫌姐姐活得太久了吗?这是谁的主意,窈宁姐姐,还是老夫人?”
祁令瞻道:“这是眼下唯一的选择。”
祁老夫人育有二子,长子祁仲源,次子祁仲沂,因次子有军功,故未让长子袭爵,为此,祁家两房的关系并不好。祁凭枝是祁家长房的女儿,自幼听她母亲灌输两房的恩怨,十分仇视祁仲沂一家,幼时曾将窈宁推进冰湖,若非被照微发现,险些闹出人命。
忆及旧事,照微不满:“我不信她会听姐姐的话,更不信她会用心待太子。”
“家中有祖母,宫里有陛下,她若知好歹,就不会轻举妄动,”祁令瞻说道,“不然,哪里还有两全之策。”
照微默然,将晾干的信纸对折,收进信封中滴蜡密封。
已是黄昏时分,婢女们在院中点灯,往灯上贴红纸,笑声传进了书房里来。而书房中静可闻滴漏,照微与祁令瞻对坐无言,她抬眼望他,见金光渐暗,缓缓流过他的衣袍,将他留在暗影里,像冷庙里的阖目神佛,失了香火,变成一尊凄白的玉塑。
照微一向觉得他可恶,此时忽又觉得他有几分可怜。
她低低开口道:“两全是与谁全,一是窈宁姐姐,另一个是我,对不对?这件事本该落在我身上,姐姐想让我入宫,母亲似也不反对,你却从未与我提过,这是为何?”
祁令瞻拾起桌上的信,并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反而提起了韩丰,“你真的非他不嫁吗,若你留在永京,我可以给你找一户更般配的
人家。”
照微摇头,“永平侯府已权势滔天,不缺我一个添头。兄长心里清楚,我不是非韩丰不可,是非西州不可。”
祁令瞻目光微沉,“西州有什么,一堆死人尸骨也值得你抛家弃母,别忘了,你如今姓祁,不姓徐。”

西州驻军团练使徐北海是照微的生父,存绪十二年,他死在了与北金争夺燕云十六州的战场上。
那时照微刚满三岁,容汀兰料理完丈夫的丧事,带她回了青城娘家。照微在长大的过程中,逐渐寻得蛛丝马迹,察觉到父亲并非死于战败,而是死于姚丞相的阴谋诡计。
平彦来送茶水,刚走到门前就听见书房里一声高过一声的吵嚷,全是二姑娘的声音。
“你们巴不得没人记得他,好教这桩罪孽揭过去,姚鹤守坐稳他的太平宰相,可我记得,且永远不会忘。反正我在永京也遭人嫌弃,如今我说我姓祁,姚鹤守也不敢放心,倒不如放我回西州,让我去给我爹敬三炷香,叫他在天显灵,绊了姚鹤守的马,摔死他也算造福大周!”
祁令瞻让她闭嘴:“隔墙有耳,祸从口出,你还不吃教训吗?”
照微声却更高:“我必有一天要当面唾他!”
平彦战战兢兢四下顾盼,端着茶盘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忽听屋里骂声停顿,桌椅碰撞,二姑娘高声惊呼道:“兄长!”
平彦忙推门而入,见祁令瞻脚下一晃,险些摔倒在地。他病中生怒,如玉山倾颓,朝照微指了半天,有气无力地叫她滚出去。
照微却转身从平彦手中接过茶,要上前扶他,被推开后又装模作样为他顺气,殷殷将茶奉到他手边。
祁令瞻抿了一口,眉心拧得更深,将茶盏一推,“我不喝苦丁茶!”
“大夫说苦丁对你身体好……”
挨了瞪,见他气抖欲言,照微忙抬手截住他的话头,“我知道,我明白,只要我少气你,比什么药什么茶都管用。可我又不曾说错,姚鹤守歹毒阴险,陷害忠良……好了好了,我不说了,不说了。”
见祁令瞻一口气终于顺上来,平彦抬起袖子擦了把汗,心道他不应该端苦丁,应该端碗续命的参茶来。
好容易将二祖宗打发走,平彦服侍祁令瞻到隔间罗汉床上歇着,祁令瞻右手有气无力地搭在围子上,仍觉脑袋突突直跳,胸腔里憋着一簇压不下、燃不尽的焦灼火气。
他舍不得将照微嫁给韩丰那厮,惹母亲牵挂伤心,却又深知依她这不知收敛的性子,若是留在永京,仍会再生祸端。
犹记四年前的事,那时长宁帝尚未登基,时为存绪二十三年。
金朝使者故意在宫宴上放跑一匹未驯服的马,野马惊奔入徇安道,扬蹄朝皇太后的轿辇冲去。在场女眷皆惊慌失色,唯有照微胆大敏捷,脱下褙子拧作缰绳,踩着两个内侍的肩膀跃上马背,将衣绳套在马脖子上,紧紧锁住了横冲乱撞的野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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