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声垂下的目光落在他拎着夜宵纸袋的手上。
白皙的手背,青筋崩露,原本有着诱人淡粉色的指关节,也因为过度用力抓握而寸寸发白。
“那我现在发现了,你打算怎么办?”
他似乎是用了很大的力气才克制下心中的火气。
“想听实话吗?”
生气的时候,反而什么都无所谓了。
大不了不吃了。
反正她现在倒尽胃口。
“你说。”
“你一直管着我,我真的素太久了,我现在特别想找个机会去外面偷吃,大吃特吃。”不避不让地印上他的视线,裴拾音望向他的目光中,甚至有种报复的快意和挑衅,“尤其是,我现在还受伤了,我就更想了。”
宋予白有一瞬的晕眩。
脑中莫名闪过的,居然是年初的体检报告。
他的血压、血糖一切正常。
一切数据是他这个年纪的人里,很拔尖的指标。
他不应该在这种时候,有这种头脑空白、四肢乏力的状态。
感受到额角的青筋疯狂跳动时,太阳穴中,仿佛有被针刺般的痛楚。
他用尽了自己毕生的修养,才克制地,尽可能平和地跟她交流。
但每一字眼,依旧像是被咀嚼在齿缝里般,嚼碎了才吐出来。
“这是第几次?”
“第一次。”
所以说她惨。
人倒霉的时候喝水都会塞牙缝。
宋予白的胸膛用力起伏。
“第一次,如果我没发现,你就打算去外面,偷吃,对吗?”
一顿桥头排骨而已。
她是杀人放火了吗?
要被这样吊在绞刑架前来来回回地鞭尸?
裴拾音听他训话,心里的火气在不断发酵的酸涩面前,已经开始烧出了火星。
“裴拾音,你怎么这么不自爱!”
宋予白伸手按住酸胀的眉心,他不想用yp、滥交这种词去形容眼前这个被自己亲手养大的,恨不得放进温室里保护的小姑娘。
然而今晚的对谈,终于第一次让他后悔,也许三年前就不应该去瑞士。
有一瞬,她觉得自己耳朵大概是坏掉了。
为什么他说的话,她一个字都听不懂。
如果吃顿外卖都能跟“自爱”这个品行挂钩的话,那全中国那些提供外卖的餐厅门店,遍地都是窑子。
“你什么逻辑啊!天底下不自爱的人多了去了,你管我这么多!”
凭什么扣这种莫名其妙的帽子在她头上?
凭什么管着她不让她吃想吃的东西?
她都坦白从宽了,他为什么还这么这么得理不饶人?
“你管我!”
宋予白完全没想到,裴拾音会不顾脚上的伤,气势汹汹地上前来抢夺他手里的纸袋。
瞻前顾后怕伤到她,以至于她扑过来的时候,他连伸手挡一下的动作都没有。
胸口被撞到,他没吃住力,身体往后,跌坐在地毯上。
隔着柔软的睡衣,能感受到那股带着荔枝的甜香正在无孔不入地侵蚀他的注意力——
这柔软的、温润的、如果他稍微不注意,就会属于别人的香气
裴拾音也没想到急转直下会是这种发展。
跪趴在他身前的时候,整个人都懵了。
她撑在地上的手,刚好盖在他支撑的手的手背上。
然而意外的是,这次,宋予白并没有主动地、警觉地抽开。
柔软的掌心下,男人的掌背有很重的骨骼感,炙热的温度灼得人脑袋都有点懵,以至于,等看到那个从纸袋子里被摔出来的镭射小盒子的时候。
有那么一瞬间,裴拾音觉得自己的九年义务教务大概是白读了。
她居然认不出——“超薄、水感、润滑”这六个加粗的黑体打字。
裴拾音:?
说好的排骨呢?
像是极速从一个时刻跳跃到另一个时空。
她脑海中的线路来不及链接两端,头顶已有沉沉的,带着明显薄怒的嗓音,一字一顿地问她。
“我再问你一遍,你还要去外面偷吃?”
牛皮纸袋上,被折叠起来的外卖单子上,是“裴女士”没错。
虽然不知道中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卞思妤又整了什么骚操作。
但是从之前地图的定位来看,刚才那个人的确就应该是给她送桥头排骨的骑手。
原来两个人鸡同鸭讲了这么久。
他一直以为的“偷吃”跟她强调的“偷吃”,根本就不是一回事情。
但误会,向来都是最好的遮羞布。
她现在有了一张绝佳的盾牌。
进可攻退可守。
她跪趴在他身前,他仍旧保持着一个跌坐后仰的姿势。
即使除了手以外,两人的肢体都没有更进一步的接触。
但离得太近了。
交缠的呼吸,也能将带着彼此热意的气息传递。
冷调的木樨沉香随着他升高的体温,拂上她的脸廓,痒痒的。
而她垂着眼帘在他上端看他,鼻腔中因为紧张而缓缓吐出的热气,在他眼镜的下缘打上一层薄薄的水雾。
目光直直地望进他的眼睛,带着热忱的勇敢甚至称得上莽撞。
第一次能够用这种视角观察他。
离得很近,近到她能看清镜片底下他纤浓分明的睫毛,像蒲扇,又好似蝶翼,每一次颤动,都让人心痒。
难得她高他低。
不用像以往一样小心翼翼、饱含心事地仰视他。
她可以光明正大、野心勃勃地俯视他。
他看着唇薄,但不可思议地张着唇喘息时,能更清楚看到,下唇有肉,饱满有弹性。
平时喜欢端起架子,所以他的唇角一直都抿得平平的。
唯有这时候,她才知道,原来他不刻意拒人千里时,唇角天然带着一点点上翘的弧度,平和温柔,诱人想入非非。
这样的嘴唇,用卞思妤这个老司机的话来说,就是亲起来会很有感觉。
以前怎么没发现他居然有这种反差?
她在“亲一下试试”这个选项里,及时地悬崖勒马。
她终于有机会真正意义上占据上风。
各种意义的“上风”。
露了馅的芝麻汤圆,她闻到了浓浓的芝麻香,每一丝每一缕都是某种无声的鼓励。
所以,她决定,在确保安全的前提下,小口小口地将他吃掉。
少女眼睫轻颤,用带着一圈委屈红晕的眼睛,试探的目光柔软地递进他的眼里。
用天然的脆弱感和破碎感,将“求而不得”四个字,演绎得惟妙惟肖。
“谁让家里的,不给吃。”
有一瞬间, 连胸腔里的呼吸都停滞。
裴拾音一瞬不瞬地望进他的眼睛,目光坦然而直白, 盖在他手背上的指尖不自觉地微微曲了一下。
紧张似乎也有些欲盖弥彰。
宋予白试图抽回手,退意昭然,连目光都在闪躲。
他别开脸,她居高临下俯视时,能看到他耳廓的血丝和绒毛。
离得这么近,她难得拥有攻城的特洛伊木马,决不允许他就这样不声不响、轻易溃退撤军。
“宋予白, 你先告诉我,家里的, 到底给不给吃。”
她只当什么也没看见,揣着明白装糊涂,生硬而直接地讨要一个让人根本无法宣之于口的答案。
宋予白抿着唇线不说话,但咬紧的下颚线上有细筋肉眼可见地一鼓一鼓。
记忆里的宋予白,光风霁月,从容温和,克己复礼, 从未有过任何的失仪失态, 就连当年听到她的表白, 也只是短暂的错愕,很快就恢复如初。
她似乎从来不曾将他逼供到这种程度。
“拾音。”
他闭上眼, 吐息时,音节艰涩,像是陷入一场难堪的羞辱。
“你起来。”
他投降, 却不肯招供。
隐雾山月心底事。
她是兵不血刃,他是临水照花。
裴拾音还没试探出深浅, 当然不想这么轻易遂他的愿,正准备撒娇说“偏不”,丢在沙发上的手机铃声却很不应景地响起。
宋予白绷紧的身体有短暂的松弛,低哑了一晚上的声线如蒙大赦般不动声色地松了口气,他看她,不容置喙地催促:“去接电话。”
裴拾音:“……”
循环的铃声一遍一遍催得急,盘丝洞的妖精这时候也得放唐僧一马。
被他扶着一跳一跳走到沙发旁边,看到屏幕上显示的名字。
成了卞思妤,败也卞思妤。
知道宋予白这个时候不可能放任自己一个人在客厅里自生自灭,正好接电话的空档,也算是给他的解释。
她开免提。
卞思妤问她东西收到了没有,好吃不好吃。
当着宋予白的面,裴拾音做戏做全套,装模作样往地上扫一眼,露出短暂的震惊之后,立刻生气地质问卞思妤,为什么好端端的炸排骨会变成byt这种东西,以及,说好的不按门铃,为什么这个骑手恨不得在她家门口敲锣打鼓。
宋予白正蹲在她身前,检查她扭伤的脚背的情况,在听到对话的那一刹那,手里的动作有几秒的僵滞。
卞思妤在电话那头大骂骑手瞎。
“卧槽,我发现那个骑手根本就没读我的消息!!”
“不是,这个骑手是傻的吗!大半夜的外卖情趣用品送过来一个多小时,再硬的兄弟都要凉了啊!”
有了卞思妤的提示,裴拾音总算明白过来,为什么骑手临走前,会看看她,又看看宋予白,最后那种古怪忸怩的表情跟宋予白道歉了。
好嘛,所有证据链上的人都误会了。
卞思妤不去应聘话剧社编剧,简直就是中国编剧界的一大损失。
卞思妤压根没想到自己好心办坏事,为了自证清白。
“不信你看看那张外卖单,我备注都写得一清二楚,姐妹,我俩这么多年交情,我怎么可能会这么害你!”
你要是不打这个售后电话,你就已经是我的神了。
裴拾音无声地翻了个白眼,目光往宋予白递过来的外卖单子上一看。
眼前一黑,大脑都在瞬间宕机。
——“@骑手,家里有个中老年人睡眠浅,有心脏病,麻烦千万千万不要按门铃!!”
裴拾音:“……”
好家伙。
不愧是顶级编剧卞思妤,没想到还有这么歹毒的剧情在等着她。
不管卞思妤在电话那头如何哇哇大叫,未免她再给自己安排其他的古怪剧本,裴拾音二话不说就挂了电话。
偌大的客厅于重归宁静,静到只剩两人起伏的呼吸声。
静到裴拾音脑中只闪过一句话——“沉默是再别的康桥”。
她确定今晚宋予白应该不会再像三年前一样买第二天的机票跑路,但会不会把她各种意义上的送走,不好说。
干咳两声。
“是个误会。”
牛皮袋子里的Byt助她势如破竹,但“有心脏病的中老年人”这盆污水,真的浇得她心如死灰,透心凉。
一个晚上的心情,起起落落落落落落落落。
她不知道被卞思妤摆了两道的宋予白,会怎么对待她。
战战兢兢地跟他解释,揣着手坐在单人沙发的角落里,垂头丧气地等待命运的裁决。
弱小、无助、可怜。
从来没觉得,等待也会这么度秒如年。
虽然今晚算是大获全胜,但她也算是伤敌一万自损八千。
伤亡惨重,她需要休生养息,不适宜大举进攻。
“对不起,宋予白,主要是晚上我熬夜看小说了,然后肚子实在有点饿。”
坦白说,会饿也是她应得的,如果不是她晚上又磨洋工试图在根本没有红豆的花卷里扣红豆粒的话。
客厅里空调恒温送风,等待回应的工夫,她却如坐针毡,后背已经焦虑得出了一层薄汗。
本来过敏就刚好没几天,这时候人一紧张,之前过敏的地方就开始发痒。
她忍不住伸手抓挠左肩。
宋予白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就顺着她的手,落在了她的肩上——睡衣的左肩领口被她扯松,露出的一小片皮肤白皙净滑,细腻得像在视野里打了一层柔光。
即使匆匆一瞥,也能看到她的肩线纤薄,锁骨小巧。
确认不是她过敏复痒,没起红疹,他沉默着错开目光。
少女声音低软绵柔的,仍在用撒娇的语气道歉,丝毫不见卧趴在他身上,讨要“给不给吃”这个答案时,那样野心勃勃。
拖长的尾音染着淡淡的鼻音,装乖装委屈,她向来是个中翘楚。
眨着一双很无辜的眼睛,老老实实地握着双手,如乌缎的长发自然垂落披在肩上。
接连两周的素食,已经彻底调养好了她的过敏,但太过清淡的饮食,显然令她胃口不佳。
巴掌大的瓜子脸,偏瘦的下巴似乎比上个月要更清减,鹅黄色卡通睡衣穿在身上都显得宽松。
她拉耸着肩膀,不知所措得像个小孩子。
于他看来,她也的确只是一个小孩子。
一个狡猾的、不知悔改的坏孩子。
所以,他在半分钟的沉默后,低低“嗯”了声,说“我知道”。
一切只是误会。
但他自乱阵脚,显然已经落了下风。
看清事实,理清乌龙,才更显得自己之前的反应过激到可笑。
就像鸡蛋壳表面那一道浅浅的、不为人知的细缝。
腐败发酵,只是时间问题。
他需要尽快想到合情合理且不伤害两人感情的应对方式。
然而当务之急,是要喂饱这个满脑子都想着“偷吃”的坏孩子,以免她再有下一步不遵守规则的、不按常理出牌的过分举动。
气氛再次陷入沉默。
安静的时间间隔太久。
她按耐不住忐忑,偷偷瞟他,然而视线被他捕获的一瞬间,立刻就缩回了试探的触角,脸上的懊悔却没来得及藏好——像个没有耐心的猎人,生涩地将猎物吓跑,空手而归还不忘抱怨。
每一个生动的微表情,他都在前十年的时间里,见过无数次。
这是他用心养护过的玫瑰,也是唯一的一支玫瑰。
除了裴蓉以外,没有人像他一样,不计成本、不计得失地爱护过她。
他从来没有像今晚一样对她说过重话,就连她成年那次越界都没有。
想到这里,宋予白缓缓叹了口气,沉默着起身走向厨房。
裴拾音不知道他要做什么,只能紧张地用目光追他的背影,大气也不敢出。
“想吃什么?”
裴拾音怔怔地看着站在冰箱前面的宋予白,怔讷三秒:“最后一顿吗?”
宋予白单手扶着冰箱门,微微蹙了蹙眉,侧眸斜睨她。
从她的角度看过去,男人侧脸的弧度泠然而瘦削,抿紧的唇角弧度,都透着一股上位者的倨傲。
他冷嗤了一声,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眼,视线最后定格在她的脸上:“我敢做,你敢吃吗?”
裴拾音咬了咬下唇,试探他反应:“你要是舍得下毒的话,我没什么不敢吃的。”
宋予白:“……”
怪他自己,自乱阵脚,平白无故送人把柄。
从今往后每一步,都必须更加谨言慎行。
裴拾音早早坐在餐桌前,雀跃地伸长脖子等自己的夜宵。
说不期待肯定是假的。
她当然也知道他不至于真给自己弄断头饭。
但也明白,按他的性格,绝对不会让她随意点外卖,在垃圾食品的海洋里畅游。
原本以为宋予白是打算给她划定好食材后,就召唤方宁过来做夜宵,但这又是从壁橱里拿面,又是从冰箱里找蔬菜,在流理台上放砧板的架势——
裴拾音不能置信到都开始结巴:“你,你是真的要自己给我做吗?”
“不然呢?”已经挽好袖口的宋予白从案板上抬眼,“你现在的肠胃,油烟一重就会拉肚子,进甜滋补又容易乳糖不耐,现做的面点蒸煮的时间又久,你一定会喊饿。”
“这么晚了,我不给你做,谁给你做?”
他反问得太理所当然,裴拾音茫然地眨了一下眼。
“那你其实可以——”
欲言又止。
“可以什么?”
隔着餐桌和大理石的流理台,宋予白遥遥递过来的一眼,是她记忆里对望过无数遍的耐心和温柔。
可以给方宁打电话,让她过来解决我这个麻烦精的饮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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