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嬷嬷放下手头事, 让院内三个小厮找门房要马脚程快些分头去刑部寻大公子,大理寺寻二公子,国子监寻四公子。
还特地嘱咐了一定要去码头将人亲自接回来。
萧家三位公子在外头公干忙碌时崔氏甚少寻事, 是极其合格的当家主母。如今为了崔涟漪入临安回府一事, 她要给其足脸面,特意派了院内人去寻三位郎君。
足以见崔涟漪在她心里头的地位。
刑部事忙, 管天下刑名久了,连门边看守的侍卫都满身肃杀血腥之气。依着规矩办事,此刻需得慢慢等着里头大人们商议事毕再通传,绕是崔大夫人跟前的小厮也不敢坏了规矩,只得焦急在日光下踱步, 任由汗水从面上淌下。
去大理寺寻萧衍的小厮亦吃了闭门羹, 问清楚后才知道萧二公子今早便因公出了城门, 除却贴身下属不知其去向。只得待人回来后才能通传。
只有在甲等书室看见贴身书童云礼在门边冲他招手的萧铎向上头讲学的教习告了假出来后, 听闻了家中嫡母让他去码头边接涟漪表妹的消息。
向来守礼面容清隽的公子此刻蹙起了落拓的眉,他以为有什么十万火急的消息,叫他出来便是为了这个?
来年春闱两三月便始,如今正是紧要阶段, 今次这教习正根据主考官的习性喜好讲策问一道,掰碎了揉开了都不一定能全盘接下。
他却中途告假出来了。
见公子面色不善,云礼晓得他办坏了事, 较萧铎还小上几岁的半大少年低下头去。
解释道:“公子,是来传消息的小厮小的认得是大夫人院子里的人。说传大夫人的意思,无论如何都要一位公子亲自去将崔小姐接回府上。”
“他消息说的急, 小的便只能来叫你了。”
“公子放心去, 云礼在门边听着,有什么都替你记下来, 回来也能细细瞧。”
是嫡母的意思,怪不了云礼。
他一袭月牙白色直缀,暖阳的细碎柔光落在饱读圣贤书清隽瘦削的脸上,十分的白。翩翩公子清隽的面上拧着的眉松开,恢复温润守礼的模样。
摇了摇头看向一脸忐忑的云礼无奈道:“算了,这事怪不得你。只是记下来也无用,待下回教习来了我再去细细讨教。你随我一起去吧。”
听得公子不怪他,云礼哎了声,兴冲冲跑回二人在国子监休憩之地收拾东西去了。
熙熙攘攘的码头边上,船舫靠了岸。
一着流彩飞花蹙金翚翟袆衣的女娘子身量娇小,只看露出来的面庞,脖颈还有柔夷与旁人相较便白嫩上许多,真正称得上是肤若凝脂,再看那张芙蓉面,更是嫩比三月初开的娇花。
因着是躲过家中长辈偷偷跑出来的,崔涟漪带的东西不多,两个贴身丫鬟并一仆妇一人提着一箱笼。
码头人多口杂,过再远些的地方还有脚夫穿着布衣短打,裤脚扎起汗涔涔地将一袋一袋的货抗在肩头从货船上运下去。
隔着老远她感觉都能闻到那股穷酸臭味。
秀气白皙的鼻子皱起,拉着一旁一身量高挑却柔柔弱弱瞧着娴静似弱柳扶风的女子,跺了跺脚嘟起唇瓣抱怨道:“琅意姐姐,萧家哥哥怎么回事啊。都和姑姑说好了,怎的咱们都到了还不见人影啊。”
“待我见了姑母一定要让她好好说道说道。”
女儿家娇娇俏俏的声音似是还透着股天真无邪不懂事的味道,叫人无端地不会去计较她的所行所为,下意识去包容她。
崔涟漪被寄养在崔家大老爷膝下,千娇百宠着长大,日子过的比崔家真真正正的嫡小姐还要好。因着年岁尚小,前几个月里才及笄,一张小脸两侧更是还生着些软肉,叫她比实际年岁看上去更小。
梳着云髻,发髻略高,为她添了些贵女的气度,从头到脚一身饰物无一是凡物。
此刻她在江岸边张望着,似是看见了带着萧氏徽印的马车从里头驶来,面上洋溢着喜悦。
马夫勒着马鞭,让马车渐渐慢了下来。
青色的帷帘被一玉白的大掌掀起,映入眼帘的是郎君月牙白带着银色暗纹的宽大衣袖。
崔涟漪仰面笑着,还不带人出来便在几丈远的地方跳着招了招手喊道:“萧二哥,萧二哥,涟漪在这里。”
帷帘被彻底掀开了,露出里头公子清隽的容颜。同是坐在马车里头,比之威压内敛,清冷无双的萧衍,他少了那股令人心颤难以言喻的味道。
舒朗的眉目是如玉书生温润模样。
崔涟漪见了是他,洋溢着笑容凝滞住。
抬起招呼的手无知觉放了下来。
“怎么是你,二表哥呢?”她心头不满,船上颠簸,她坐了大半日的船身上难受劳累的厉害。却仍旧忍着难受让丫鬟盥水净面,细细涂脂抹粉,挑了最衬这身衣裳的首饰来戴。
就是为了阔别多年,能将最好看的一面露给萧衍看。
期盼了这般久竟落了空。
站于她后头低垂着头默不作声的女子罥烟眉下的眸中亦划过一抹失落,纤长秀气的柔夷捏紧帕子,而后又释然。
是她多心了,珏哥哥身居高位,那般忙碌,饶是涟漪受宠,她也不姓萧,怎么会亲自来接她呢。
定了定心神,无须急的,今日见不着明日总能见着的。
本就心头不爽利的萧铎听了崔涟漪这番话,涵养极好的面上险些要透出不耐来。怎么,他就这般比不上二哥吗?
宽大的衣袖下头他捏了捏掌心,上前走了一步却依旧笑的温润:“涟漪表妹,二哥他有事不在府内。母亲特意命我来接二位表妹。时候也不早了,不若便随我先上马车回府去?”
盼了许久期望落空,崔涟漪还有心想要再说些什么。
唇瓣才刚动了动,却被卢琅意拉住了手,她看向萧铎笑着说道:“萧家表哥不要怪涟漪,这妮子出门少,坐船坐了这般久吃不好,用不好的,心头难受才胡说话了。”
她偏过头看向涟漪劝着道:“这处风大,站久了面上都被吹得疼,不若就与萧四哥先回去,如何?”
卢琅意心中有成算,她刚丧夫不足一年,郑家仁善放了她归娘家另嫁。
假借着心中凄苦难受她寻去崔家寻崔涟漪,撺掇着人趁着年关来萧氏小住,这般也能离珏哥哥更近些。
当年是她错了,误把鱼目当珍珠,反倒是她瞧不上的萧珏从刀尖饮血,一路青云直上坐到刑部尚书的位置。她嫁的那个死鬼丈夫人前如玉公子模样,却不想是个不中用的,为官才没几年竟体弱害了暑热逝了。
明明萧家长媳该是她的。
她知道如今她不比从前是卢家未出阁金尊玉贵的小姐了,丧夫不吉利,这般身份去了哪家做客都要讨人嫌的。
当下唯有稳住崔涟漪,才能借着她亲姨母是崔家大夫人嫂嫂的关系在萧家住下。她也算得是萧家的表姑娘。
这般说来,好似站在码头吹了许久的风,面上有些发紧。
再者是卢家姐姐说的话,崔涟漪住了嘴,宣白带粉的娃娃脸模样讨喜的很。
踩着小凳她乖乖地上了马车。
兰陵公府门房的下人早早得了吩咐,再见得府内派去接涟漪小姐的那阔气马车在路上远远驶来,门房便吆喝着将七排钉的大门打开,好让马车顺利驶入。
入了门后有丫鬟仆妇将人请了下来,又换了一顶小轿子将人抬着去了崔大夫人所在静音堂。
卢琅意坐在涟漪身旁,看着她不谙世事的面庞眼内一闪而过的嫉妒,明明该是个落魄孤女命的,却在崔家萧家都这般受宠。
她穿着身烟水百花裙,眉眼间有书卷气,却无端含着愁,叫人生怜惜。拉过崔涟漪放在膝上的手语调轻轻柔柔赞道:“还是涟漪好福气,我听说在萧家,不论去哪都是走着去的。姑母疼你的。”
听得这话崔涟漪未置可否,唇瓣扬起笑了笑,回握住卢琅意的手道:“姐姐莫要担忧,我会同姑母说的,姐姐便安心在这住下。”
轿子由四个膀大腰圆的婆子抬着,走得又稳又快,两炷香的时间便到了大夫人的静音堂前。
落轿,崔涟漪也不用人引路,照着往前的记忆便拉着卢琅意往里头走去。
随行的丫鬟见状跟了上去。
一路畅通无阻,倒像是特意吩咐过的。
过了几道拱门,绕过精致雕琢的影壁,二人入了花厅。
见到坐于主座上头衣着华贵内敛,极其有气度的一妇人,崔涟漪撒开了身旁人的手,小跑了上去直直扑入人怀中,娇娇柔柔的声音细嫩,细闻还带着些哭腔:“姑母,涟漪好想你啊。在崔家这些日子涟漪一直想来您这,家中人却不让,只说路途远,涟漪身子骨弱,不好去这般远的。”
才刚刚见上面,崔涟漪便拉着崔大夫人旁若无人的嘟嘟囔囔。也叫崔氏想起来她以前尚在闺中的那些松快日子来。
本许久未见,人也长大了,变了些模样,有些许生疏的感觉也叫这一抱和亲亲热热的姑母冲的消散了。
第45章 不善
二人捡着过往的事说了许多, 崔涟漪一来便将向来不苟言笑,就连梳起的发髻亦不乱分毫的大夫人逗得直笑。
崔嬷嬷从一旁上了盏茶,大夫人扯了人在身旁的绣榻边坐下, 拉着人的手道:“来了便好, 来了便安心在姑母这住下。坐船坐了这般久想必是饿了,待会儿晚边传膳你就在姑母这用。”
崔涟漪接过那盏茶, 笑着对崔嬷嬷道谢。
鼻尖细嗅茶香又拉着大夫人,面上洋溢着雀跃的笑:“姑母,是涟漪爱喝的雨前龙井,这么多年了姑母还没有忘记涟漪的喜好。”
见二人旁若无人说了这般久,被晾于一旁的卢琅意依旧低垂着头, 一身白衣柔柔弱弱, 仿若风一刮就要倒了般。
不知道她心里头如何想的, 面上倒是不露分毫不满。
也曾是名满范阳的五姓贵女, 与清瑶并称卢氏双姝,如今落得这般田地还有这份心性不容小觑。
崔氏看了眼一旁的大丫鬟,后者会意。
从旁拿了绣凳来道:“请卢娘子坐。”
这一声似是将亲亲热热的姑侄俩拉回神来,崔氏搁下茶盏笑道:“瞧我这记性, 光顾着与涟漪姐儿说话了,倒将琅意忘了。”
她嫁过人了,再称呼姐儿也不合适, 所幸便唤她名字。
卢琅意的亲姨母是崔氏的大嫂,厚着脸皮攀关系她也能唤崔氏一声表姨母,在下人搬来的绣凳上坐下, 卢琅意看向崔氏唤了声表姨母。
不待人答话便低下头去:“姨母, 琅意如今是不吉利的人了。这番心头实在是难受,涟漪妹妹心善, 带着琅意不请自来,姨母不会怨我吧。”
话说到了她身上,涟漪舔了舔唇瓣放下茶盏便拉着崔氏的手摇晃央求着道:“姑母,涟漪一人从博陵那地儿来,人生地不熟的怕的很,还好琅意姐姐一路陪着涟漪。你要怪就怪涟漪,别怨琅意姐姐嘛。”
一番话虽听不出错处,却已将自个摘的干干净净了,是卢琅意要陪着她来的,不是她拉着卢琅意来萧氏的。
后者心头一硌愣,看向在崔氏身旁撒娇的娇俏女郎,面上满是天真无邪。又觉是她自个多心了,涟漪向来不爱动脑子,应当是没那个意思的。
“好了,姑母知道了。”崔氏拍了拍涟漪带的手背。
余光瞥了眼下首一身白衣的女子,往前都言卢氏双姝,卢琅意饱读诗书,清丽无双,当属范阳第一才女,第一美人,但如今看来清瑶才是那颗在夜里才会熠熠生辉的明珠。
什么不请自来,将她家涟漪姐儿也算计了进去。
“涟漪一人在这府上住着,除却几位表哥也没个伴,姨母你便让琅意姐姐与我住的近些吧。”崔涟漪继续拉着崔氏的手求。
言语间满是替卢琅意着想,后者松了口气,觉得适才是她多心了。
这点不算要求的要求,崔氏自是允了,命下人在崔涟漪住的院落旁再收拾个住处出来。
说了这般多话,她松开了崔氏的手,坐在绣榻上安安静静喝起茶来。灵动娇俏的眸光看向白衣女子,眨了眨有邀功的意味。
再过两三日便是小年夜了,府上家宴一应事宜得细心再小心。
崔嬷嬷拿了单子又细细问了菜品,看了眼在座的二女问道:“夫人,加上柳二夫人那头府上女娘子便有四人,姑娘家爱用的果酒甜糕是否要再加些种类花样,也好吃个尽兴?”
崔氏允了,又列了些旁的要加的菜品。
二人谈话没有避开二女,崔涟漪也将这话听了进去。
她之前在博陵,刚到兰陵不知这头发生的事。
唯一还有印象的便是曾经听闻二姑夫去江南游学归来后娶了个六品小官的女儿,她以前见过柳姑母的。
生的妖妖娆娆,一双狐狸眸瞧上一眼都要将人的魂勾去。
就连萧三哥都肖似她,一张面庞状若好女,那两个女娘子是柳氏的什么人,也生得同她一样好看吗?
崔涟漪捏着绣帕状似无意问道:“姑母,你说咱们府上还有两位女娘子,是涟漪见过的吗?”
似是不想多提,崔氏没有多提道了句:“你不曾见过,是柳氏的两个表外甥女,如今在府上小住。”
二夫人的表外甥女,那便不是五姓女,想来也是江南那处不知打哪个穷乡僻壤来的破落户。
崔涟漪放了些心,像是不依不饶要比上一比:“那崔嬷嬷你说,那两个表姑娘可好看,和琅意姐姐相较如何?”
闻言卢琅意蹙了蹙眉,随意将人与她相较,太过轻浮且跌了身份。
但如今她已不是当年那个卢家二小姐,亦不是荥阳郑家的二夫人了,不得不低头。
“女子无才便是德,品性比样貌更重要。”崔嬷嬷不答她的话,大夫人接了话头道:“是啊,你表嫂嫂当年便是名满范阳的才女,涟漪读书若有哪处不解可去寻你表嫂嫂。”
崔涟漪瘪了瘪嘴没说些什么,只是道:“远来是客,那涟漪备下礼送去两位表姑娘院子里,全了礼数。”
这得了崔大夫人夸赞:“涟漪向来是懂事的。”
这头才用完了膳,青台阁那头南栖与柳氏坐在八仙梨木桌旁,亦在吃着晚膳。
柳氏让她将账册带了过来,准备膳后一应细细考教,细究有何不解之处。顺带再带着她着手二房小年夜下人的分例发放事宜。
南栖正放下箸,却见巧儿从外头来在柳氏身旁附耳低语几句。
隐约听闻崔家,表姑娘什么。
巧儿说完就见柳氏精致的眉眼蹙起,保养得宜纤长的手搭在桌上,喃喃低语道:“怎么这个时候来了?”
崔涟漪是崔家的掌上明珠,太夫人和她那妯娌都喜欢那小姑娘。若她没记错的话,前几个月里那妮子及笄礼刚过。
议亲嫁人也该提上日程了。
若萧氏有意同崔氏再联姻,这个节骨眼上倒是个头疼的事。
见她眉头紧缩,这段日子柳氏待她确实好,南栖适时开口问道:“姨母,可是发生了何事,南栖瞧你忧心的很。”
她这外甥女儿虽乖巧懂事却生就一颗七窍玲珑心,也是时候该让栖姐儿知道她的图谋了。
南栖就坐于她身侧,柳氏拉过她的手,掌心热热的。
真切地说道:“栖姐儿你是知道的,姨母这大半辈子就得了你三表哥一个孩儿。临了,这人还跑去了边关,半点都不懂做娘的见了儿子去过刀尖舔血的日子心头揪得有多厉害。”
“我也听你姨夫说了,就算他战场有功真能加官进爵,圣上也不会轻易允他归来。”
“这都是个什么事儿,我唯一的儿若搏得功名还不能在临安谋个职位,只得苦哈哈地泡在那边关。膝下没别的孩儿徒留我孤苦伶仃一人。”
三表哥赴边关也有些时日,也不知道如今过的如何。
她看柳氏伤心的模样劝道:“姨母莫忧心了,你也说了若三表哥能搏得功名,那也未必不能同圣上讨个恩典归京来。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他定不会忘了你这个好娘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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