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娓娓离世前的话犹在耳畔,他既答应婚姻大事让湘儿自己做主,便不会多加置喙。
李元湘不顾屋内还站着下人,直言不讳道:“可我不想见到岳家人出现在我的婚宴上!”
“祖父不愿将人赶走,爹爹,你将他们赶出去!”
李鹤珣蹙眉,“岳家?”
他看向李元湘身旁的婢女,这才知晓是李诵年应允,岳家才敢以祖辈身份观礼。
“知道了。”
这些事他并非面面俱到,大多都是父亲在忙,所以先前他并不知晓岳家一事,如今既晓得了,断不会让他们出现在湘儿的婚宴上。
“父亲。”
即将踏出玄关之时,李元湘忽然出声唤道。
李鹤珣回头看去,正红嫁衣衬得她容色潋滟,早些年神似他的五官如今竟隐隐能瞧出一些沈观衣的影子来。
十一年过去,那个整日与他耍心眼儿的小丫头才刚及笄不久,便要嫁人了。
便是这些年他在感情一事上浑浑噩噩,如今也生出些不舍来,“为何这般急?”
急到才十五,便要为人妇。
李元湘忽然笑了,脸上仍旧带着少时的狡黠,“女儿想着,早些嫁人,爹爹便能早些去寻娘亲啦。”
李鹤珣怔住,却听她俏皮道:“别以为我不记得了,娘亲走时与你说的话,我都听着呢,若不是娘亲想要你回京,想要让你看着我风光出嫁,你是万万不会离开我们在漳州的家。”
她一步步走到李鹤珣跟前,他很高,高到李元湘要踮着脚尖,才能堪堪够到他的下颌。
李元湘抬手从头顶擦过,对着李鹤寻的身量比划了两下,笑意盈盈的看着他,“你瞧,湘湘已经长得这般大了,就要嫁人啦,爹爹也会去找娘亲的吧。”
他唇畔微动,并未否认。
“那爹爹日后,还会回来吗?”
李鹤珣看着眼中泛起雾气的小姑娘,嘴角终于牵起一丝笑意,“别哭,你该为爹爹感到高兴的。”
“嗯!等成溪日后不做官了,我便带着他去漳州找爹爹与娘亲,到时候我们一家团聚。”
李鹤珣低头看向她连嫁人时都不曾摘下沈观衣亲手编织的同心结,笑了一声,“好。”
“我日后不在,别再穿着男装过街走巷,被人瞧见不好。”
“女儿知道啦。”
李鹤珣又道:“圣上惯来宠你,若遇见难事,便让圣上做主。”
“嗯嗯!”
不过两句轻描淡写的嘱咐,却让李元湘差点哭花了妆容,她攥着李鹤珣的袖子,吸了吸鼻子,“爹爹,您会在家里等我的,对吧?”
漆黑的瞳仁不再雾气重重,泛着一丝浅浅的亮光,李鹤珣并未言语。
从屋内出来时,早已年过半百的李诵年连忙迎上去,“湘儿如何了?”
“归言。”李鹤珣并未理会,看向一直候在一旁的人,“请岳国公一家回国公府。”
“是。”
李诵年讷讷的看向眼前这个成熟稳重的儿子,头一次升不起做为父亲的威严,他敛下双眸,轻叹一声,落寞的转身离去。
这头,岳国公一家得知被驱赶出府,脸上多少有些挂不住,但更让他无颜面的是岳安怡。
多年被孩子拒之门外,母不母,子不子,那些流言蜚语伴随着亲人的疏远,让她的身子每况日下,午夜梦回中都是沈观衣那张前来找她索命的脸。
儿不理,孙不认,家不成家,那是她抄了无数经文都抹不去的愧疚与后悔。
她好不容易才重新回到京城,本想着多年过去,从前之事总能淡忘,是以张家找来之时,她便应承了一句,想着或许借此,能挽回他们之间的母子情分。
可是她错了,是她从前低估了沈观衣在他心中的分量,如今依然低估了他对沈观衣的情意。
李元湘不认她这个祖母,情有可原,可李鹤珣为何不原谅她,她已经知道错了,她就这么一个儿子,这么一个儿子啊……
‘噗——’岳安怡悄无声息的吐出一口血来,倒在地上,如魔障了般,嘴里不停的念叨着什么。
宾客乱成一团,众人齐拥而上,人与人的缝隙之中,岳安怡好似看见有人从雪中执伞踏过月亮门,背影萧条孤寂,好似这白茫茫的世间,只剩他一人,旁的再无关紧要。
“报应,报应啊……”岳安怡哭的泣不成声,伸手想要抓住什么,可眼前模糊一片,到头来,什么也没留住,老无可依,瓦解云散。
“国公大人,县主她……”
“还请您节哀。”
飘渺的声音随风传入李鹤珣的耳畔,长靴一滞,片刻后又再次抬起,白皙冷凝的面庞,似要与这大雪,融为一体。
李鹤珣尽完最后的职责,待李元湘拜堂后,独自一人骑上早已候在府外的马匹。
这次,他不带一人,只身前往漳州,三天三夜,几乎不曾停歇。
此时正值午夜,漳州还不曾下雪,院中的梅花开得极好,李鹤珣翻身下马,一步步朝着树下走去。
探春与阿莺留在此处,魏莲时而也会来此小坐,十一年来,幼苗早已长成,可这处府邸,却还如同先前离开时一样。
他并未急着挖出沈观衣留给他的东西,而是拿着买来的黄酒,去疱屋做了些醉糕,这才重新回到树下。
天寒地冻,他兀自靠着树干,与她说着这些年的过往,提起李元湘之时,时而蹙眉时而无奈,待糕点冷却,四周才渐渐安静下来。
他抿着唇,一点点挖开记忆中的位置,里面放着一个木盒,盒中并未有旁的什么东西,而是一封信纸。
娟秀的字迹是她亲手所写没错,李鹤珣眉眼温柔,小心翼翼的打开,连呼吸都慢了些许。
信上第一篇所言:李鹤珣,别忘记你发的誓!若吵吵还未成亲你便忍不住打开了,现在还有机会放回去,否则……
他嘴角略微上扬,轻声道:“否则什么?”
风声飒飒,吹起他满头乌发,李鹤珣不甚在意的看向下一篇:
如若你还能看到这儿,说明吵吵已经成亲了,那有些事我自可以向你坦白。
我这个人吧,睚眦必报,向来不喜欢有人在我头上作威作福。
可我有了吵吵,我之命便不再那般单薄,杀了她,我要么下去陪她,要么至此一生东躲西藏,颠沛流离。
上天本就是不公平的,我不想为了她赔上自己,可我又咽不下这口气!
于是我想啊,她那般想要我死,不就是觉着我配不上你吗?既如此,我便要我死后,你一生不得再娶,一生不得原谅她。
所以后来的四年,我对你那般好,想来你也会依我所想,至今孤身一人吧?
想来,你已经三十多了,就凭你的模样,如今肯定还是有许多小姑娘芳心暗许。
岳安怡没有得到她想要的,我便知足了。
李鹤珣,你瞧,我到最后关头想的都还是这些,或许我从未喜欢过你,如今告诉了你真相,你便是生气也是应当的。
日后,好好过你自己的日子,就当我们两清了。
李鹤珣面色如常的看完后,慢悠悠的看向最后一篇,只有短短两句:
若这般你都不生气的话,能不能应我最后一件事?
我想当祖母,让吵吵的孩子承欢膝下,我享不了的福,你帮帮我好不好?
看完所有,李鹤珣又回到头一篇,逐字逐句的看去,不错过每一个字,想象着她在写下这封信时,脸上或许出现的神情,或嗔或怒或喜。
许久之后,李鹤珣才小心翼翼的将信纸叠好,放进怀中,最贴近心口的位置。
那里曾有一道狰狞的伤疤,再也去不掉,也有沈观衣留给她的,最后一件东西。
那封信中好像字字都无关紧要,可李鹤珣却知晓,她想让他活下去。
否则为何要在吵吵成亲这一日才让他打开,那本就是一个借口罢了,待他打开之时,她又想要做祖母,待吵吵的孩子长大成人,他也早就时日无多。
净会耍些小聪明,母女俩都是一个样。
“娓娓,我没你想的那般大度,这次,便算我错了,日后给你赔不是。”
天幕乌黑,万籁俱寂,月辉洒落人间,今日与以往并无差别。世人酣睡,男人翻身上马,孤身一人前往了他妻子的埋骨之地,仿佛从未出现过。
时间好似回到了多年前的寿宴上,女子故作娇嗔,男人面色如常。
“澜之哥哥……”
“夫人想如何?”
“我想你为我报仇后就殉情。”
“嗯,那就生殉,怎么着也得比你死的痛苦些,才好让你安心。”
“你发誓。”
“嗯,发誓。”
寂静的街道上,马蹄渐响,有些话,从来便不是戏言。
“公子,公子?”
耳边吵闹不休,床榻上的男子微微睁眼时,正好对上归言急切的目光。
“公子您终于醒了!”
李鹤珣微微拧眉,瞧着面前的归言,心下疑虑陡生。
他分明与沈观衣合葬,为何没死?
“公子,时辰快到了,咱们再不出发便来不及了。”
李鹤珣捏着眉心,按压下怪异之处,“何事?”
归言微怔,“赏花宴啊,您忘了?”
下一瞬,李鹤珣猛地抬头看向他,在瞧见归言的模样打扮时,脑中顿时极快的闪过一丝什么。
他不动声色的起身,任由归言伺候着梳洗。
从府邸出发,直至丰山赏花宴,一切都稀疏平常,看着年轻的长公主与向他迎来的孟朝与赵玦,哪里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丰山的花开的极艳,三人在亭中站了许久,李鹤珣面上淡然闲谈,实则却有些紧张。
直至瞧见被众人吸引目光的女子自远处走来,那颗沉寂了十多年的心,再一次滚烫。
李鹤珣出神的望着,像是早已枯死的老树忽然注入了生命,再次茂盛繁荣起来,他沉浸在再次见到沈观衣的不敢置信中,以至于没有注意到,沈观衣与从前不同。
少了不可一世,高高在上的睥睨,如众多女子一般,娇弱的仿佛一折就断。
不知过了多久,孟朝与赵玦悄然退去,他似乎能听见身后越来越近的脚步声。
回头望去,那张日思夜想的脸再次出现在眼前,心口又疼又酸,让他有些手足无措。
可在朝多年,哪怕心中早已天翻地覆,可面上却仍旧平静无波。
沈观衣有些慌张,一步步走到他跟前,甚至有些不敢看他,但仍旧鼓起勇气,露出她对着镜子练了无数遍的我见犹怜,“大人对我不满意吗?”
李鹤珣忘记了他先前是如何回的话,可想来,也不是什么中听的。
如今能再见到她,便已是奢求,他如何说得出那些冷冰冰的话来,嘴唇轻启,他道:“没有。”
下一瞬,眼前的女子眉开眼笑,李鹤珣也忍不住轻轻牵起了嘴角。
日光大胜,仿佛从遥远的地方而来,映在两人身上,如仙似画,一笔笔的勾勒属于他们的模样。
青山远黛,近水含烟,总有人为他而来,也总有人为她而来。
(正文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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