抓着桌角的手用力到泛白,大有将其掰下的意味,见岳安怡迟迟不说话,李元湘挥了挥手,蹦蹦跳跳,心情愉悦的离开了厢房。
回府的路上,魏莲见她一直偷笑,好奇道:“怎么了?”
“魏伯伯,你之前做出来的那颗糖丸真的会让人拉好久的肚子吗?”
“问这个做什么?你偷拿了?”
李元湘连连摇头,捂着嘴巴,却仍旧止不住笑意从眼中流出来。
他们二人刚走不走,岳安怡便觉腹中绞痛,冷汗直冒,岳姑姑连忙担忧道:“夫人,这是……”
岳安怡方才一口吃食没用,唯一咽下的便是那孩子给的糖丸,事到如今她还能不知是怎么回事!
药效发作再加上气急攻心,岳安怡双眼一黑,晕了过去。
与此同时,李元湘急急忙忙回了府,可已过午时,她心中紧张,于是猫着小身板,小心翼翼的回到院子,见四下无人,正要松口气时,却听见后院儿传来一道缓慢却泠泠动听的声音,“舍得回来了?”
第97章
厢房琴琴袅袅, 曲水流觞,钦差来此地乃是受了孟宪旨意,不过不是为民, 而是为李鹤珣而来。
他表明圣上的意思后, 等了许久,一双眼睛不自觉地打量起眼前之人。
四年, 人虽不在上京,可他们却对李鹤珣之名如雷贯耳。
圣上常常提起便不说了,真正令他们记住的是,这些年他在漳州的功绩,不光是漳州, 附近城池的天灾人祸, 一旦得以解决, 里面几乎都有他的身影。不是出谋划策, 便是给予帮助,更甚至亲自出面。虽这些事,朝中也不是无人能解决,可毕竟上京离此地相距甚远, 有时前脚折子刚到,圣上正要派人过来时,便得知已然解决。
一来二去, 李鹤珣之名,渐渐从他们心中的氏族嫡长子,变为或倾佩或欣赏的朝中肱骨。
“可是京中出了事?”
钦差回过神来, 直言道:“大周近年来内斗不断, 我朝天子年幼,大权旁落, 内阁如今除了李太师与张太傅外,另外两位大人都与岳家关系匪浅,前些日子,林将军领旨趁大周内忧之时,骚扰边境,恐有挑起两国斗争之嫌。”
李鹤珣看向他,“便是如此,我一个小小的太守,又能做什么?”
“圣上,想请您回京相助。”
“相助?”李鹤珣缓缓起身,“可本官如今生活平顺,漳州亦是一处世外桃源之地,为何要回去?”
钦差不敢相信李鹤珣能拒绝的这般干脆利落,能真心为百姓之人怎会不知若两国开战,便是生灵涂炭,既如此,他为何要拒绝。
他脑中乱糟糟的,只能继续劝道:“大人,圣上当初得您拥护才是圣上,不论是表亲,还是君臣,就算是为了那些无辜生命,您也不该拒绝啊。”
“天下苍生,谁不无辜?”
“烦请告诉圣上,求人不如求己,若当真落到毫无转圜的余地,便好生想想臣离京那日所说之言。”
钦差抿唇问:“下官能问问,您当初到底为何离京,如今又为何不愿回去?”
李鹤珣眉眼深深,只道:“天子脚下,遍地繁华,遍地坟墓,我只是怕了。”
钦差怔愣,直到李鹤珣离去许久,他才回过神来。
与此同时,方才回到家的李元湘呼呼两口气,咧嘴一笑,欢快的朝着后院跑去,与见到李鹤珣不同,她脸上带着灿烂讨好的笑,恨不得将嘴角咧到耳根,以此让自己瞧着高兴些。
“娘亲!”
秋千摇摇晃晃,坐在秋千上的女子纤细瘦弱,美艳绝伦,额间精致细腻的牡丹花钿似乎泛着点点光晕。
她握着绳子的手收紧,秋千停下,漫不经心的看着李元湘扑进她怀中,软软道:“娘亲,我错了。”
手指轻点在李元湘的额头,将她推开了些许,在她疑惑的眼神中,沈观衣擦去她嘴角的油渍,“外面的食物好吃吗?”
李元湘扁着嘴,垂下头,不停的拿眼睛去瞅沈观衣,一句话都不敢说。
“从明日起,一月只许出门一次。”
顿时,李元湘满眼含泪,委屈的抬头看着她,可沈观衣压根不吃这一套,等了半晌都没见娘亲来哄她,便自己擦去眼泪,吸了吸鼻子,不哭了。
沈观衣余光瞧着,忍不住勾起了嘴角。
忽然,她脸色一变,死死的握住绳子,以此支撑软绵的身子,双腿像是感觉不到知觉一般,不停的发颤,动弹不得。
自年初开始,她便察觉身子有异,隔三岔五便会使不上力气,近来更是频繁,甚至与平常的无力不同,在毒发时,若不是思绪尚存,她几乎感觉不到自己还活着。
今日持续的格外长,连李元湘都察觉到了她的异样,“娘亲……”
沈观衣张了张唇,想安抚她,可双唇发麻,吐不出一个字来。
忽然,冷香入笔,李鹤珣担忧的声音传来,“娓娓,怎么了?”
大颗的汗珠自腮边滚落,沈观衣面色惨然,看的李鹤珣一阵慌乱,顾不得其他,将人横抱起,对着一旁被吓到的李元湘道:“将魏莲叫来。”
“好,我、我这就去……”
“魏伯伯,魏伯伯!”
李元湘找到魏莲时,他正在用膳,“魏伯伯,我呜呜呜……”
不似先前的惹人怜爱,李元湘嚎啕大哭,难过至极,连话都说不清楚。
魏莲瞧她这模样,顿时明白是沈观衣身子有异,放下筷子,大步流星的朝外走去。
把脉之时,李鹤珣就在旁守着,瞧见他面色越发凝重,稀薄的空气中似乎都带着风雨欲来的焦躁。
四年之间,魏莲想过许多法子,可无一例外都失效了,毒溶于血,由此循环,生生不息,想要解毒,谈何容易。
是以,沈观衣的五脏早就坏掉了,像是为了解毒,需以险招,伤及脾肺在所难免,如今她这副皮囊有多艳丽,内里便有多腐朽。
“可有法子。”
四年来,这句话李鹤珣问过不下千万遍。
从前,生死关头,魏莲都会告诉他一句‘有我,不会死’,而如今,他却看着静静躺在床榻上的女子,问:“你想活吗?”
乌发披散,沈观衣瞧着没有半点濒死之人的凄惨,嘴畔含着笑意,“那要看是怎么活。”
“生不如死的活法,终日卧榻,无法行走,没有尊严的活着。”
沈观衣笑容微顿,随后又缓缓扬起,对上李鹤珣泛着红晕的双眸,轻松又惬意的像是在说今日要吃些什么。
“那便,算了。”
魏莲长睫轻颤,掩去眸中的酸意,整整四年,他都无法让她活下来,亦是他这个大夫没用。
沈观衣动了动手指,发现有些抬不起来,只好作罢,“别难过,我带你去瞧个东西,你抱我过去好不好。”
她见李鹤珣不为所动,不悦地拧眉看他,“我与你说话呢。”
“那我呢?”
轻轻的质问声,没有半点咄咄逼人,却锥心的疼。
沈观衣笑了一声,“还有吵吵啊,李鹤珣,你不是一个人。”
她说:“抱我去院子里吧。”
秋风起,黄叶凋零,沈观衣让李鹤珣将她抱到一棵光秃秃的树下,不顾脏污,二人席地而坐,李鹤珣扶着沈观衣,让她倚在身边。
望着这棵还是幼苗的梅树,李鹤珣跟随沈观衣的目光看去,这才注意到树下有一处土壤松动,像是新翻不久。
沈观衣说:“我怕你日后找不到,便先告诉你,我在这里埋了些东西,必须要吵吵嫁人那日,你才能挖出来。”
“好……”
她侧头看向李鹤珣,满眼认真,“你发誓。”
李鹤珣顺着她,举起三根手指,可誓言未完,沈观衣便悠悠道:“你若违背,便来世陌路,生生不见。”
李鹤珣猛地看向她,眼底像是浸了血,在她固执的眼神中,李鹤珣遂了她的愿,一字一顿落下誓言。
沈观衣这才眉开眼笑,待身子舒适了一些,才覆上他的手背,习惯性的把玩着。
凉如寒冬刺骨,沈观衣却不甚在意,“我若走了,你准备怎么办?”
他不说话,沈观衣顿时气恼的道:“你是不是想跟着我走!我就知道!”
“不行!”
沈观衣这些年想的十分明白,她之所以能重生回到十六那一年,是因她前世作孽太多被人一刀捅死,倘若李鹤珣当真想不开寻死,或许便又会重蹈覆辙。
前世的他,过的并不好,重生于他而言,是苦难的开始,她如今有了心,不愿伤他,可那个一心想要往上爬的沈观衣不会。
所以,她想尽所能的让他活着,哪怕最终或是徒劳一场,也能让他在今生高兴的久一些。
“你想啊,你我都不在,吵吵怎么办,会有人欺负她的。”沈观衣继续道:“李鹤珣,我若是等不到她出嫁那日,至少还有你盯着,可不能随便让人叼回家了。”
“她虽聪明,可到底是女子,若没有后盾,定会吃些苦头。”
“还有你……”
她缓缓阖上眼,有些困倦,“不许有续弦,若当真想要,便找个好些的女子,姨娘或是通房都可,但万不能威胁吵吵嫡女的地位。”
声音越来越弱,李鹤珣默不作声的听着,一下又一下顺着她的满头青丝,泪珠顺着眼角缓缓没入发间。
“娘亲……”
不远处一道小小的身影欲要跑过来,李鹤珣伸出一根手指抵在唇边,李元湘放低了声音,走来问他,“娘亲怎么了?”
“娘亲太累了,想休息一会儿。”
“那娘亲还会醒来吗?”李元湘虽只是个四岁小姑娘,可心智异常,知晓睡着一词还有别的寓意,骗不着她。
李鹤珣眉眼温柔的低头,轻轻摩梭着女子的发丝,“会的。”
今日会,却不是日日都会。
禺安五年,大寒,漳州撒盐飞絮,一片白茫之中,马车自街上驶过,留下车轱辘转动后的痕迹,那是驶往上京城的马车,与来时的热闹不同,五年后,孤零零的马车上,只坐着一对父女。
男子摸索着手中的暖玉,一言不发的望着窗外。
李元湘窝在他的怀中,小嘴喋喋不休,“爹爹,京城好玩吗?魏伯伯为什么不与我们一起走啊?”
“还有探春姑姑与阿莺姑姑,她们也不走,是不是因为上京不好玩,她们才不去的呀。”
“祖父会喜欢湘湘吗?”
她说了半晌,都没有得到李鹤珣的回应,寒风入窗,吹的她迷了眼,“爹爹,好冷。”
下一瞬,大手将她往怀中揽了揽,大氅将小姑娘紧紧护住,可尽管如此,至始至终,李元湘都不曾听见一点声音。
没有斥责,亦没有欢喜,安静的只有呼啸而过的风雪声。
人之所以为人,独在其心,不其然乎?
可李鹤珣的心,似乎早就丢了,丢在禺安五年的那场大雪里。
最怕风雪的人,死在了二十年来最冷的大寒里,而同样死在那里的,还有她的父亲。
同一年,少年帝王迎回他最信任的臣子,封其为首辅入内阁,掌百官,权势滔天,风光无两。随后短短五年,与新帝联手拔去朝中早已腐朽的树根,商议颁布诸多利民旨意,减赋税,开武举,新帝及冠之年,大赦天下,海晏河清,朝中上下一片欣欣向荣。
可若要问,帝王已长成,朝中最不能得罪之人,可还是首辅大人?
平日最喜八卦的文官,则好事的拉着同僚去一旁回答。
“你可知老太傅今日为何辞官还乡?”
“据说那张家女儿多年未嫁,据说是因县主曾有一诺,待来日许她做儿媳,这一记挂,便是多年,先前还不曾明目张胆的做什么,可前两日据说有人瞧见李大人与一女扮男装的女子在茶坊坐了一个晌午,那张宝莹这不急了嘛。”
“然后呢然后呢?”
他扶了扶官帽,对上前年才科举入仕的众人道:“咱们李大人是什么人?”
说什么的都有,只有一人道出无可反驳之言,“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麋鹿兴于左而目不顺。”
“对咯,是以李大人面色如常的将其出格之举,呈于老太傅面前,若是我,我也无颜再留在上京。”
有人不解,“可张家小姐情深意重,等候多年,李大人如今三十有五,却仍不曾娶续弦,难不成是要做一辈子义夫?”
“这你们就不懂了吧。”仗着在朝多年,他颇为得意的道:“你们啊,有所不知……咱们首辅大人他,惧内。”
在他的口中,二人之间的感情,荡气回肠,举世无双,令人潸然泪下。
“生前之所言,死后亦作数,这哪是惧内,分明是重诺。”
“随你怎么说,反正啊,看好自己身边的姊妹,别让她们不长眼,往大人身边凑。”
众人面面相觑,知晓家中有此念头的,都暗自想着该如何劝说歇下心思,而家中无此念头的,则想着回去警醒一二。
待众人散去,那人笑眯眯的朝着宫门走去,瞧见梅花树下负手而立的男子,连忙谄媚上前,拱手道:“见过大人。”
男人剑眉星目,被岁月沉淀后的眉眼更显深邃,他抬手捻起一簇梅花,指尖摩挲,“办好了?”
“下官办事儿您放心,日后那些歪心思绝不会动您身上去。”他嘿嘿笑着,眼珠子转动来去,似有犹豫。
李鹤珣看向他,“怎么?”
“那个,大人您答应我的事儿……”
红梅从指尖掉落,李鹤珣捻了捻手指,花瓣幽香,沁人心脾,“明日辰时,去城门接人。”
他大喜过望,连连拱手,“谢过大人。”
落在地上的那朵寒梅,被鞋履踩进雪中,满地白茫,身后再次传来那人略显欣喜的声音,“李相,后日贵府喜事,下官一定备上厚礼,聊表心意!”
李鹤珣坐上马车,淡淡吩咐道:“城外山上那窝匪,带人去剿了,将那秦三带回来。”
归言莫名,城外哪来的……
他忽然想到前些时日被岳国公收编的那批人,先前好像是匪,只是暂时落脚与山外,不日便会去军营,虽不知秦三公子怎的落入那群人手中,但听老爷之意,是要……
自夫人走后,老爷从未掉落一滴泪,甚至瞧着与往日一样,不见半分悲拗,可……又有所不同。
这些年老爷越发令人琢磨不透,眉宇间的温和日渐消弭,从前那个端方正直,眼中不容一点沙的人,他似乎都有些想不起来了。
今夜要见血,归言一点点的擦拭手中刀刃,十年前,这把刀只斩奸佞宵小,如今这把刀,血债累累,戾气横生,早已不算无辜。
李元湘出嫁那日,平日清净宛如寺庙的李府一片喜气,下人脚不沾地,李鹤珣站在窗边负手而立,遥遥望着那贴在白墙之上的喜字。
他一时看的出了神,好似多年前,府中嫁娶之时,冥冥之中,恍如隔日。
“老爷,小姐又闹上脾气了,老太爷在外面劝了许久都没用,小姐就要见您。”
李鹤珣回过神来,眉头轻皱,似乎只有在提起李元湘之时,他才会有些反应。
这些年,以李元湘之相貌家世,自及笄那日起,上京有儿郎的家中便络绎不绝的前来打听,美艳虽不及后来的沈观衣,可也是明眸善睐,玉貌花容。
在那些人言辞凿凿要选一个端庄贤淑的女子入门时,李元湘相貌角色,性子娇蛮,可尽管如此,所谓的世族名门,依然因她的家世而趋之若鹜。
李鹤珣踏进屋内,瞧见坐在铜镜前早已梳妆好的小姑娘,冷声道:“大喜之日,人是你挑的,你还要闹什么。”
新科探花郎,寒门出身,李鹤珣看过他的策论,着实及不上状元之位,学识文采虽不错,可也只是不错,他不知湘儿瞧上了他什么,那人除了一张唇红齿白的脸,没一处配得上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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