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安怡拭去脸上的泪珠,声音温和了下来,“澜之,她行无规矩,没有一点大家闺秀的样子,任性娇纵,脾性有缺,便是进门后都没有半分改变,或许还打着害你的心思,你让我如何容得下她!”
她继续道:“美人观虽无解,但不会让人感受到痛苦,昙花一现,她连死后都会容颜不腐,这已经是我能给她的最大容忍。”
见李鹤珣不语,砸在地上的眼泪让她心中泛疼,“世上女子那般多,你到底为何要喜欢一个不爱你的女子?”
岳安怡是真的心疼,“你待她还不够好吗?向来克己复礼,有规矩原则的孩子,为了她屡次放下自己的教条,可她呢,她喜欢你吗?你那么聪明,不会不知道,她待你到底有几分情意。”
“够了!”李诵年冷斥道:“这些,也不是你下毒害人的理由,你不喜欢她,慢慢教导就是,为何要这般偏激!”
“偏激?你整日有朝事公务,有天下等着你去商议,可我呢?我只有这个家,这方院子,我的眼中,也只有你与孩子。阿意当初就是因为我的疏忽,非让他跟着太子去游历才害死了他,我不想重蹈覆辙,有错吗?我只想让我唯一的孩子好好的,如一般人家的儿郎一样过活,有错吗?”
岳安怡哭的双眼通红,腮边眼泪滚滚,哽咽道:“情爱算什么?他的人生还很长,不该深陷在一个女子身上,更不该陷在一个那样的女子身上,我是他的母亲,明知前面是深渊万丈,我能眼睁睁看着他跳下去吗!”
“是,我是对不起沈氏,可我没有对不起李家,也没有对不起你们。”
李诵年眼底溢满了失望,“你从前,不是这样的,那个敢在先皇面前举剑放话的人,怎么会变成如今这样。”
岳安怡看着他,忽然笑着转过头,眼泪飞溅出一条细线,“从前?早在阿意死后,便也跟着死了。”
“所以你将澜之当作什么?”李诵年忽然生了华发,一瞬苍老,“从前的你跟着阿意死了,你便将澜之当作唯一的感情依托,将所有的愧疚与弥补都放在他身上,你是不是从未发现,后来的你,将澜之培养成了另一个阿意。”
他握着岳安怡的手腕,在她朦胧的视线中,让她看向李鹤珣,“你好好瞧瞧他,少时的他是如今这个样子吗?”
“他自幼便寡言少语,不喜与人交谈,性子内向到近乎冷酷,可现在的他呢,在朝堂上舌战群儒,在世人眼中端方温和,他到底是澜之,还是你眼中的,另一个阿意……”
岳安怡像是被触碰到了心底最深处的弦,她猛地推开李诵年,浑身颤抖不停,像是站在寒夜里浑身赤.裸的人,“你胡说!”
“你从没问过他想不想要,也没问过他愿不愿意变成如今这个模样,你是阿意的娘,可你也是他的娘。”
李诵年眼中忽然有些酸涩,“从小你便喜欢阿意多一些,因他性子天真活泼,愿意与你亲近,而澜之呢,只能一个人坐在院子里默默的看着你们,后来阿意死后,你将从前给予阿意的所有东西,原封不动的给了他。”
“你可曾问过他一句,可曾想过,他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李诵年知晓李鹤珣对沈观衣的情意,正是因为知道,所以才能在此刻知晓这件事对李鹤珣而言,有多难以承受。
岳安怡忽然无力的跌坐在地上,看向李鹤珣的眸中,是早已干涸的泪,“那我能怎么办,我还能怎么办……”
“是我……”嗓子沙哑的厉害,李鹤珣双眸中的神采似乎已经被挖空,他看向岳安怡,“这些年做的,还不够好吗?”
李诵年瞳仁轻颤,猛地看向他,“你……”
“我一直都知道你将我当做阿意,我努力学着阿意的性子,不想让你难过、失望,是我做的不够好吗?所以你对我没有一点信任,会认为我会因为她而变成另外一副模样。”
“不是的……”
岳安怡突然慌张的想要去抓住他,可李鹤珣只是低头冷冷的瞧着她,眼底再也没有从前的那抹温情,“下毒一事,我会交给圣上裁决。”
李诵年沉默不语,他心底所承受的,与李鹤珣也不相上下,一边是他相濡以沫二十多年的妻子,一边是他的儿子与儿媳。
李鹤珣拖着沉重的步伐往外走去,路过岳安怡身边时,她忽然攥住他的衣角,“澜之,你不要娘了吗……”
“在你失去阿意之时,或许失去的,不仅仅是阿意。”
李鹤珣推开书房的门,初升的阳光过于刺眼,透过木门展开的距离照耀进来,像是要将这世间一切污浊曝在天光之下。
岳安怡无声的啜泣仍在继续,她喃喃着,“我只想要你们好,也是错吗……”
“阿意不好吗,就算成为他,不好吗……”
李鹤珣走出书房,还未离开院子,从旁边疾步走来的岳姑姑便跪在了他跟前,低泣恳求道:“公子,求您别这样对夫人,她或许法子不对,可她为您的心是好的啊。”
“夫人生了病,大夫说是心疾,这些年她的病越发严重,求您看在她全心为您的份上,原谅她一回吧。”
岳姑姑不住的磕头,一下又一下将额心砸在地上,李鹤珣越过她离开了院子,从始至终不曾回头。
离的远了,还能听见岳姑姑的叫喊,“夫人,夫人你怎么样了,您别吓奴婢啊……”
广明院外,太医们不曾离去,归言看见从不远处身形萧条之人时,连忙趋步迎了过去,“公子,您没事吧?”
眼前的人,从前那双深邃黝黑的瞳仁像是被蒙上了一层灰,死寂萦绕,他忽然看向归言,艰难的扯了扯嘴角,悲伤似乎从心底溢了出来。
归言从未见过公子这番模样。
那个向来遇事从容,就算前方千难万险也能化解之人,头一回脆弱的仿佛将自己困在了阴暗的角落里,没有一丝光能照进去。
他问:“归言,我该怎么办……”
归言眼眶发酸,李鹤珣像是随时支撑不住要倒下一般,他扶着他,求道:“公子,您去房中休憩一下吧,少夫人这边我帮您看着,等她醒来,我立马告诉你好不好?”
“不好。”
李鹤珣挣开他的手,脚步虚浮,跌跌撞撞的朝着屋内走去,不顾太医们诧异的目光,行至沈观衣榻前,双眼描绘着她极盛的容色,忽然无力的跪坐在地上,小心又虔诚的捧起她的手放在唇畔,无声的喃喃着。
对不起……
李鹤珣头上的发冠早已在他方才进屋时便散落,青衣素雅,乌发凌乱的披散在身后,有些从脖颈间绕过,有些在眉眼间轻抚。
青丝伴于他,束缚于他,伤于他,他是该怪自己这满头青丝太过锋利,还是该怪自己没有趁早将她斩断……
忽然,床榻上传来一声嘤咛,李鹤珣猛地抬头看去,方才从眼角落到腮边的泪还未掉落,他慌乱又无措的看着沈观衣,却见她并未有醒来的之意。
时辰尚早, 婢女迈着小步,端着一碗御膳房刚做好的莲子羹往寿康宫走去。
在她的不远处,男人低头与掌事姑姑说着什么, 半晌后, 男人跟在她身后入了殿内。
曾经的贵妃,在新帝登基之日, 便入主寿康宫成为当朝太后,女人摆弄着桌案上的小香炉,听见脚步声抬头看去,并未有一丝惊讶,“来了。”
婢女将莲子羹放于桌前, 缓缓退下, 岳太后用银筷拨弄了两下香炉后, 继续道:“你所求之事, 哀家明白,但却无能为力。”
她见李鹤珣不语,放下手中的东西,抬眸看向他, 短叹一声,“哀家听说民间有位神医,擅钻研世间各种疑难杂症, 说不准他会有法子,哀家帮你寻来可好?”
李鹤珣动了动唇,“是……魏莲吗?”
太后错愕, “你识得?那他……”
随后她又想起什么, 摇头失笑,“你既然认识, 他若当真有法子,你也不会求到哀家这里来。”
“澜之,你也别怪你母亲,她行事虽不妥,可到底养育你二十年,与你血脉相连,你生她气是应该的,给她些教训就罢了,别伤了和气。”
“娘娘既然没有法子,那臣便先告退了。”
李鹤珣刚转身,便听见太后一声呵斥,“站住!”
她颇为着恼,“你莫不是连哀家也恨上了不成,你年少时哀家最是疼你,如今因为这点事,你看看你成了什么样子!”
“所以那毒,不是娘娘给她的?”李鹤珣看向她,“当年瑜妃娘娘将其带入京城,最初也是从后宫传出,后来被先皇明令禁止,若不是宫中之人,她能从哪里得到这毒。”
太后怔愣半晌,算是明白李鹤珣为何会求到她这里来了,敢情是以为这毒是她给岳安怡的,以为她或许会有解药的来源。
想到此,她忍不住笑了起来,“当年瑜妃在宫中盛宠一时,几乎没有嫔妃愿意与她亲近,而那时姐姐常常入宫看望我,不知道怎的便于瑜妃相谈甚欢,那毒若当真只在宫中流传,也是瑜妃给她的。”
“或是瑜妃受了这毒的好处,便将其给了她傍身。”
李鹤珣听后,没有半点反应,只微微颔首后,便大步流星的从寿康宫离开。
早晨时他没见沈观衣醒来,便让太医为其把脉,确定只是疲乏困倦才迟迟不醒后,他才离开了府中,将他以为的,或许知道解毒之法的人寻了个遍。
他将手中所有势力都派了出去,满天下寻找解药,而他自己则再次去到长公主府,要见魏莲。
此人,是长公主寻觅许久之人,后来也是李鹤珣的人查到踪迹,将其告知了长公主,与其一同将人带回了上京。
从前对于他的医术之能,李鹤珣只是听说,并未放在心上,可是如今,却不得不求上门来。
公主府的厢房之中,魏莲姗姗来迟,见到窗边负手而立的男人时,也不曾给个好脸色,“大人找我?”
李鹤珣问他,“美人关之毒,你可能解?”
“不能。”魏莲斩钉截铁。
“如何才能?”李鹤珣知晓他自幼习医,天赋颇高,天下医者众多,之所以他能成为百姓口中的神医,便是因着他刁钻却有效的行医之术,能解决许多大夫不能解决之病痛。
魏莲淡淡道:“如何都不能。”
李鹤珣看了他许久,忽然道:“魏莲,漳州人士,自幼家贫,与回春堂的大夫学习医术,小小年纪便颇有名望,后来与秦家小姐互通心意,在秦家被灭之后,便四处流浪,行医救人,且当众放话,此生不救官宦。”
“大人既已清楚,何苦在我身上浪费时间。”
李鹤珣继续道:“秦家的灾祸,若不是我,真正的凶手还在逍遥,你之所以离开漳州还放下那样的话,说明秦小姐之死对于你是心魔梦魇,直到如今都不曾放下,既如此,你便该感谢我,而不是将我拒之门外。”
冷笑从他的脸上一闪而过,魏莲的声音听不出波澜,“大人还当真是会往自己脸上贴金,我与你不过是有共同的敌人罢了,我就是个大夫,没本事报仇,大人汲汲营营,将凶手绳之以法,到头来为何要我来感谢?被前太子迫害之人如此多,大人怎么不找他们去?”
他思路清晰有条理,并不会被李鹤珣牵着鼻子走。
“若不是你,珍珠当年不会从太子的眼皮子底下溜走,更不会被我救下,若没有珍珠,对付赵玦一事也不会那般顺遂,这件事,从一开始就是你将人送到我面前的,于情于理,你我都算是合作。”
李鹤珣顿了一下,继续道:“魏莲,我不是大夫,没本事替她解毒,这次换你帮帮我,好不好?”
他眼中萦着恳求,真诚而无暇,魏莲别开眼,“大人就这般相信我?”
不等他回答,魏莲突然道:“我可以一试,但我有一个要求,大人答应吗?”
床上的人儿翻了个身,忽然嘤咛一声,微微睁开眼,眼前模糊一片,隐隐只能瞧见几个婢女来回忙碌。
忽然,探春察觉到什么,往后看去,惊喜道:“少夫人,您醒了!”
探春与阿莺连忙上前,小心翼翼的将她从床榻上扶起,沈观衣揉了揉额角,瞧着已近晌午的天色,“我这是睡了多久……”
“少夫人……”探春眼中含泪,是高兴,也是难过。
沈观衣被她哭的莫名,忽然间,门外传来男人的声音,“探春姑娘,少夫人可醒了?下官几人能否为少夫人瞧瞧身子?”
“怎么回事?”沈观衣蹙眉看向探春。
探春快速抹去脸上的泪,笑着道:“是圣上与公子担忧您的身子,所以让太医在这儿候着,为您调理。”
沈观衣是觉着身子颇为疲乏,“让他们进来。”
“是。”
探春打开门,在太医们正要进去之时,她小声道:“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大人们心中应当清楚。”
众人面面相觑,随即了然的入内。
纱帘放下,沈观衣只伸出一只手去,任由太医们轮流把脉,大约一刻钟后,他们才道:“少夫人身子并无大碍,只需多加休息,莫要感染风寒便是。”
阿莺陪着太医前去煎药,探春将门严丝合缝的关上后,掀开纱帘挂至一旁,看向床榻上正望着她的女子,心口一软,“少夫人,您还没见过小小姐吧,奴婢让奶娘抱来让你瞧瞧可好?”
沈观衣点点头,随即问道:“他呢?”
“姑爷有事出府去了,奴婢这就让人去找他回来。”
沈观衣嗯了一声,随即起身,梳洗后坐到铜镜前,任由探春为她梳妆。沉睡过去时,她对外面的事儿也不是全然不知,短短几个时辰,梦与现实交织,令她有些分不清。
在梦中,她好像又回到了前世的府邸。
没有李家众人,只有她与李鹤珣,可那时候的她就像那院中的红杏,心中装的只有报仇与权势,是以哪怕出墙,也没有半分愧疚之心。
她还记得有一次,李鹤珣出府几日不曾回来,宁长愠日日来府中见她,风花雪月,谈情说爱,气氛暧昧之时,宁长愠情之所至,吻在了她的嘴角。
月光莹莹,木门被人从外打开,李鹤珣一身寒霜,像是在冬日赶了一天一夜的路,不曾休息,马不停蹄的回来见她一般,手中的剑还在往下淌血,他就那样冷漠的看着他们二人。
若不是她挡在宁长愠身前,那把血渍未干的剑差一点便刺进宁长愠的胸膛。
墨色的瞳仁与她相望,里面风起云涌的东西,她看不明白,可如今想想,却觉得那时候的李鹤珣定是痛苦又痛恨,恨不得一剑将他们二人捅个对穿。
可是沈观衣知道,他舍不得。
从前哪怕是李鹤珣在她跟前死了,她也不过是掉两滴眼泪,转头便又能借旁人的势登天。
可如今只是一个梦,却让她恍惚至此,甚至觉着前世的那个自己竟有些可恶。
她不知是怜悯多,还是心疼多,亦或是喜欢更多。
铜镜中的女子美艳不可方物,比之一年前的她更加耀眼夺目,沈观衣缓缓抚摸上自己的脸颊,“真好看。”
探春眼眶一红,硕大的泪珠落在沈观衣的发间,她强忍着哽咽,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与平常无异,“奴婢也觉得好看,少夫人是全天下最好看的女子了。”
“这话,娘亲从前也说过。”
沈观衣看向探春,轻笑道:“好了,哭什么。”
探春连忙道:“奴婢没有,少夫人看错了。”
见她口是心非,沈观衣也不说穿,只是兀自有些懊恼,“果然啊,在这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不欺负别人,便会被人欺负。”
“虽说每一次我都还回去了,可她们还是会一而再再而三的涌上来,我遭苦厄,才还之于苦厄,就算最终还了,可先动手的是她们,吃亏的是我,这不公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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