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他全当什么都没瞧见,拿着药走过去。
沈观衣顿时停下,往床榻里面挪了挪,给归言让位。
李鹤珣眼底的笑意尽数褪去,慢悠悠的看向归言,将归言看的有些莫名。
但想起沈观衣方才那一闪即逝的神色与她话中的关切,都是因他用了从话本子中看到的学问,便又移开眼,算他功过相抵。
“罢了,上药吧。”
翌日清晨,公鸡啼晓之时,李鹤珣便被后心的伤口疼醒了。
紧皱的眉心在瞧见眼下情形时,又顿时舒展开来,贴在他怀中的女子,或是因近日寒冷,将他抱的很紧,指尖不小心戳在他的伤口上,也是情有可原。
他将手臂从她的脖颈下缓慢抽出,再将被褥替她掖好,这才动作轻缓了下了床榻。
归言已然在外间等着了,将早已准备好的披风递给李鹤珣,知晓沈观衣现下还睡着,刻意低声道:“公子,咱们现在便去静王府吗?”
李鹤珣瞧了一眼天色,“不急。”
归言见他眼下略有淤青,背心伤口又渗出血渍,不由担心道:“公子昨夜不曾睡好?”
提起昨夜,李鹤珣便想起沈观衣闹腾那半宿。
她白日睡得太多,夜里便精神的很,明知眼下无法行房,手脚却仍不安分,可斥责不得,禁锢不得,便只能忍着。
后来她闹腾的累了,说一句明日想吃归言做的醉糕后便沉沉睡了过去,徒留他精神奕奕,邪火焚身。
李鹤珣捏了捏眉心,又是头疼又是好笑,忍不住扬起了唇。
归言:……
公子莫不是疯了,大早上的就开始笑。
他方才所问有什么问题吗?到底有什么好笑的!
“公子,静王府那边……”
“天色尚早,去将树下埋的黄酒挖来。”
归言愕然道:“黄酒?公子这是又要给少夫人做醉糕?现在?”
李鹤珣蹙眉看他,“你觉着不妥?”
“没有,属下这就去!”
他一不小心声音大了些,屋内顿时传来一道嘤咛,“好吵……”
李鹤珣冷冷的看向他,归言顿时直冒冷汗,捂着嘴转身跑开。
一个时辰后,静王府门前停下一辆马车,门房见到来人后,顿时将人引进府内。
灵堂外挂着丧幡,静王坐在棺前一蹶不振,颓然至极,听见身后脚步顿挫,却并未有任何反应。
“王爷,李大人来了。”
“不见,让他走。”沙哑的嗓音如同被利器刮过,干涩至极。
“王爷便不想知道,郡主被何人所杀,又是因何而死?”
李鹤珣冷静淡漠的声音唤回了静王的理智,他终归有了动静,回头看向他,那双眼布满红丝,不见平日半点温和,“你知道?”
半晌后,静王将李鹤珣带至正堂,命人奉茶,随即目光凛凛的看向他,“是谁?”
“昨日与郡主在一处的乃是判臣赵永华的人,郡主身上的伤,亦是那人所致。”
“赵永华。”静王眼中杀意尽显,拳头紧攥。
李鹤珣不动声色的看在眼里,继续道:“不过让郡主去往亭中的,却另有其人。”
“你的意思是,害安儿身死之人,不止赵永华!”他眯着眼,冷声问,“那人,是谁?”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或是李鹤珣过于从容,静王一时半刻竟没有反应过来,在察觉到他在说什么的时候,顿时拍桌而起,“李鹤珣,你方才那话是什么意思!”
“安儿是被你害死的?”
他的怒气磅礴似乎并未让李鹤珣有所反应,只听他继续道:“是也不是。”
“望月亭确有我的手笔,可郡主之死,也有王爷的功劳。”说罢,他从怀中拿出一封书信置于桌面,两指轻按,推至静王跟前。
“王爷不妨先瞧瞧这封信。”
静王怒意未消,可也知晓李鹤珣不是残忍无度,不讲礼法之人,他面色冷沉的将信拆开,一眼便瞧出上面的字迹乃是乐安所写。
一目十行的看清内容之时,他面色惊变,怒喝道:“不可能!”
“李鹤珣,你休要用此等手段来羞辱本王!”
第84章
“信上所言, 郡主与判臣有所交易,眼下上京各地都有被郡主带进来的人,王爷若是不信, 大可带人按照上面所言查探一番。”
静王捏着书信的手轻颤, “她有何原因这般做。”
李鹤珣看向他,“那就看, 郡主想要什么,赵永华又承诺给她什么了。”
赵永华乃是逃犯,如今又对上京虎视眈眈,是为判臣逆党,他想要的, 谁人不清, 可想要达到目的, 不除掉他们这些阻碍他的人, 难上加难。
静王眼眶通红,血丝密布,若当真如此,乐安此举与叛国无异, 莫说死,若是这封信被传出去,整个静王府都会在顷刻覆灭!
李鹤珣今日来此的目的, 静王已经察觉,唇畔溢出一丝冷嘲,“你是来向本王邀功的?”
“赵永华不除, 燕国便不得安宁, 王爷是燕国的王爷,如今爱女又受他牵连, 这口气,王爷可能咽下?”
李鹤珣继续道:“如今圣上久病不愈,可实则已在今晨薨逝。”
静王的猛地看向他,“你说什么?圣上怎么会……”
“圣上乃是中红首而死,王爷应当也知圣上这些年求仙问道,问的乃是长生之道,他既怕死,自不会给人下毒的机会,能越过重重人手,令他中毒之人,定是他从不设防,身边极其亲近之人。”
李鹤珣面不改色的看向静王,“王爷以为,那人是谁?”
昨夜之事,静王自是知晓,二皇子带着人去了望月亭,后被禁卫军抓捕,与二皇子一同的乃是判臣之人,谁能下毒,谁又想下毒,一目了然。
“宫中之事,你倒是知道的清楚。”静王面色冷凛。
“王爷大可不必防着我,今日我来,也是因圣上突然驾崩一事,若朝中无主,判臣虎视眈眈,燕国必会大乱,所以想请王爷……”
李鹤珣拱手道:“剿灭判臣,还燕国一个安宁。”
只是剿灭判臣,而不是暂代朝政,静王怎会听不出两者之间的区别,前者为将,后者为王,他李鹤珣要的不是治理天下的王,而是能为他为燕国出生入死的将!
静王无心帝位除他自己之故,还是因曾在先皇跟前发过誓,一生不觊觎皇位,不因野心,将整个燕国陷于内乱之中。
可如今听了李鹤珣这话,平日对皇位无心的人,也忍不住想要争一口气,将他的气焰灭下去!
“你所说之事,本王会考虑,但——”
静王狠厉的看着他,“你害我安儿一事,本王也誓不罢休!”
“待朝局稳定,判臣伏诛之日,任凭王爷出手。”
静王冷笑,他从前怎就没发觉李鹤珣如此奸诈狡猾,任凭他出手,却没说不会反击。而这样性情多变的人,竟出自世代忠良的李家,李诵年知不知道他到底养育了一个怎样的儿子!
从静王府出来后,归言迎上,低声道:“长公主那边派人来说,多谢您替她寻到魏莲,圣上的消息便是她与您的最后一次交易。”
李鹤珣脚步微顿,随后面色如常的上了马车。
燕国熙平四十三年,皇帝驾崩,因并未拥立太子,先皇也不曾留下遗照,按照祖制,由内阁监国,从皇子中擢选新帝。静王兀自请命,率领军队前往平叛,上京明面上的动乱暂且压下,可因新皇一事,暗中波谲云诡,朝臣僵持不下。
几月后,赵永华被静王逼的一退再退,最终在千里之外的楠城狗急跳墙,大肆虐杀百姓,让全城陪葬。
消息传入上京之时,十五皇子孟宪入寺为百姓祈福,点燃千盏长明灯,上京皆知。当夜,赵永华被擒,叛党被一举剿灭,十五皇子知晓此事时,已然在佛前跪了一天一夜,倒下之际,只道了一句,“天佑我朝。”
此事百姓皆知,人人称颂,原先暗流涌动的风声愈演愈烈,再加上十五皇子有李家扶持,只要立下大功的静王不反对,孟宪登基不过时日问题。
天气愈加炎热,广明院中,沈观衣嫌弃屋中太热,命人在院子里放置了软榻,树下乘凉,她懒洋洋的卧在踏上,乌发垂地,薄毯虚掩在腰窝,远远瞧去,雍容华贵宛如牡丹,画上的美人卧榻图,也不过如此。
探春与阿莺站在不远处的松竹下,窃窃私语,“你觉不觉着少夫人容貌比之从前更盛几分了?”
“少夫人容色本就世间少有,如今长开了,自然瞧着更盛。”探春不以为然。
“可是……”
话音未落,便瞧见不远处走来的十几人,从衣着打扮来瞧各不相同,男女皆有,但无一例外都是普通百姓。
阿莺立马上前,低头小声道:“少夫人,人来了。”
卧在榻上闭目养神的女子缓缓掀起眼皮瞧了一眼,“这便是全京城最好的了?”
从奶娘到启蒙先生,沈观衣闲来无事,皆让人去找来了一些,她想着从此时开始挑选,待孩子出生,定能万事俱备,不必慌忙。
李家偌大一个世家,这些自然不缺,但沈观衣自从几月前在张家与岳安怡撕破脸后便再无往来,她可不想将岳安怡的人放在孩子身边。
只是眼下这些瞧了半晌,却并未有一人能入眼,她挥挥手,命人将其带下去。
“少夫人,这些都不行吗?”
阿莺低头瞧了一眼沈观衣愈加明显的孕肚,想起方才那些人中就连奶娘都是识文断字之人,可少夫人仍旧觉着差了些。
自她怀有身子以来,脾性便越来越难以捉摸,有时候连她都摸不准少夫人的心情是好是坏。
沈观衣缓缓抬手,在阿莺的搀扶下,起了身,“听说静王今日回京?”
“是,公子一大早便出府了,想必此时静王已经入城。”
这几月,沈观衣闲来无事便去瞧瞧沈观韵,只是二人之间到底有嫌隙,一来二去,沈观衣便也不再去自讨没趣。
倒是李鹤珣,因有静王在外对付赵永华,他便闲下来了,任由那些朝臣为新帝一事折腾,只要不是做的太过分,他从不出手干预,大半时间都陪在她身侧。
“他出府时,腰上的沙袋可有卸下?”
阿莺垂首道:“未曾。”
沈观衣脚步一顿,先前本以为李鹤珣是说笑,可自她身子重了后,李鹤珣便派人缝制了沙袋绑在腰上,那模样大有与她同甘共苦的意味,今日去迎静王都不曾取下。
眼下静王平叛有功,与他之间又有龃龉,万一作乱,他身子那般重,逃都不好逃。
沈观衣蹙眉道:“我的琴呢?”
“回少夫人,在房中收着呢。”
“取来,送去静王府。”她想着,静王眼下虽不知变成何种模样,可他能暗自爱慕娘亲多年,一时半刻这份情意必不会抹灭,无论他是否有异心,这把琴应当都能护着点李鹤珣。
她眼下身子重,又近临盆,不好出府,便只能让阿莺走一趟。
如她所料,静王府中剑拔弩张,离京几月的静王如同洗去浮华的利刃,即便敛去锋利,却依然能瞧出其势。
静王府中,李鹤珣被人团团围住,正堂之上,静王抿了一口茶,头也不抬的道:“你今日能来城门迎本王回京,倒是令本王颇为意外。”
几月不见,李鹤珣还如他当初走时一样,泰山崩于前而不瞬,卒然临之而不惊,明知今昔不同往日,还敢只身入他静王府。
“想来本王平叛这几月,李大人该是安枕无忧,瞧着胖了不少。”目光从李鹤珣的腰腹一扫而过,静王面上的笑意不达眼底。
李鹤珣缓声道:“王爷身上也多了几分血气,瞧着倒是比往日更加英武,”
静王握茶起身,“少与本王虚与委蛇,你可还记得上次来本王府中,本王说过什么?”
不等他说话,静王掌心骤然松开,茶杯落地,溅起水渍,紧接着便从四面八方钻出来许多护卫,虎视眈眈的看着李鹤珣。
“他的命,本王拿了,你的命,本王自然也要。”
尖刃上闪过一道细碎的光,晃人双目,只见下一瞬,静王府外忽然冲进诸多人来,为首的乃是归言,“公子。”
剑拔弩张,连空中都带着一丝危险的味道。
静王面色冷凝的看着这一幕,若是他没看错,这些人乃是宫中的禁卫军,何时到了李鹤珣麾下?
与他同样面色冷沉的还有李鹤珣,他侧头看向归言,将他看的心虚垂首。
归言自是记得公子的吩咐,让他听命行事,莫要冲动,可他瞧见静王出手,哪里还坐的住!这些时日公子汲汲营营,不是为了被静王随意拿捏的。
只是对上公子的神色,他知晓是自己冲动了。
就在这时,门房忽然抓着一个抱着琴的姑娘走了过来,“王爷,她说她是李家少夫人身边的婢女,想要见您。”
顿时,静王与李鹤珣的目光瞬间朝她看去。
静王的眼神从她的脸上缓缓移到她手中裹着棉布的琴上,“你说你是沈观衣的婢女,那你手上抱着的是……”
凤楼月。
当年柳商誉满京城, 靠的便是这把琴,当阿莺取下棉布后,静王眉梢轻动, 顿时有些猜不透阿莺的来意。
毕竟沈观衣待他, 不谄不媚,断没有将琴送他的道理。
与他同样沉思的亦有李鹤珣, 这把琴他若记得不错,是他当初从戏班子那儿得到的,沈观衣为了它甘愿冒着性命之忧,也要将其拿到。
这是她阿娘的东西,怎会让阿莺抱来。
面对两道凛凛目光, 阿莺将沈观衣先前在府中告知她的话, 原封不动的讲了出来, “这把凤楼月乃是名琴, 更是柳夫人唯一的遗物,王爷品性高洁,为人情真,当初尚未离京时, 瞧王爷甚是喜欢这把琴,如今将琴赠与王爷,可好?”
“赠给本王?”静王被这番话惊的尚未回过神来。
李鹤珣看向阿莺, “她可还有别的嘱咐?”
以沈观衣之性情,这把琴对她如此重要,若不是大事, 她必不会将其送人。
阿莺顺着李鹤珣递来的话, 道:“少夫人言,此琴对她而言甚为重要, 以重要之物换重要之人,这笔买卖,王爷可做得?”
重要之人四字一出,静王免不得转头看向李鹤珣。
而李鹤珣瞧着面色如常,若仔细看去,便能发觉偶然一瞬,他微微翘起的嘴角。
静王想要琴,可亦不想放过害他安儿之人。
他这一生,就她一个女儿,半晌后,静王别过头,负手而立,“回去告诉你家小姐,本王……不换。”
李鹤珣也看向她,“你将琴带回去,让她放心,我不会有事,这琴对她这般重要,以后莫要再轻易送人。”
阿莺不动声色听二人说完话后,想起临出府前,少夫人叫住她,若有所思的道:“李鹤珣恐不会让我将琴送人,至于静王,乐安是他唯一的子嗣,相较之下,他或许也会回绝。”
“那该如何是好?”
回过神来,阿莺面不改色的抱着琴,“少夫人说,这把琴困了柳夫人半生,也总是令她忆起过去,如今她即将临盆,总是忧思于孩子无益,既王爷不想要,那便毁了吧。”
说罢,她抬手便要将琴砸在地上,静王大惊失色,快步上前,一把握住琴身,“住手!”
“这是她娘留下的东西,她怎能……”
阿莺并未放手,反而冷静的看着静王道:“少夫人的东西,自有少夫人自己处置。”
她毫不畏惧面前之人乃是王爷,用尽了力气想要从他手中将琴抢过来,那般执着,不似作假,静王顿时慌了神,“够了!”
“本王答应就是。”
方才还不肯撒手的人顿时松了手,后退两步,遥遥施礼,“王爷,奴婢方才得罪了。”
抱着琴的静王,小心翼翼的从琴弦上抚过,瞧着琴身并无新伤后,才回头看她,“告诉你家少夫人,本王虽是应了,但静王府与李家依旧没什么情分可言,日后也不会有。”
“奴婢定会将话带到。”随即阿莺走向李鹤珣,“公子,少夫人让奴婢带您回府。”
李鹤珣看着静王怀中的琴,知晓方才阿莺的那番话,定是沈观衣教她所说,便是有孕,忧思二字,也不会落到她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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