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珠看着她独自远去的背影,眉梢骤然间松缓了下来,眼底汇聚了许久的乌云,终于散开了些许,窥见了一丝天光。
她给赵玦下了药,玉佩也是她方才从赵玦身上偷走的,为了今日,公子几乎将冯家查了个底朝天,将赵玦平日里喜欢去的诸多地方都安排了人,潜移默化的让他沾染上冯二郎的习性后,这才将人送到皇后身边。
皇后能与赵玦苟且,瞧着像是话本子中的意外钟情,实际这个话本子,是公子亲手为他们二人量身定做的。
只要皇后能顺利见到赵玦,所有的一切就会按照公子的意思继续下去。
尽管,她看不到了。
珍珠扬了扬嘴角,正要回身时,余光突然瞥见了一道目光。
珍珠抿唇看去,少女咬了一口汁香四溢的甜果,笑意盈盈的瞧着她,那双眸子弯如皎月,干净澄澈,似是能看穿她心底所有的一切。
下一瞬,少女拿起一颗完好无损的甜果,那张沾满了汁水的唇瓣如果子一般饱满好看,她歪着头,笑容不减,无声的道:要不要吃个果子再走,很甜的。
御花园中, 繁花似锦,郁郁葱葱的草木错落有致,像是将众人围在其中。
宫人们效率很高, 不出片刻便在此处圈出一片空地来, 由他们二人比试。
孟朝是燕国年轻的太子,模样本就俊朗不俗, 他掀袍坐下,抬眸之时,眉梢洋溢着势在必得。
沈观衣今日异常乖巧的跟在岳安怡身边不发一语,她看着岳安怡略微蹙眉,似是对李鹤珣与太子之间突然的切磋不解。
但沈观衣知晓李鹤珣为何选在这儿。
离御花园南边最近的宫殿便是裕和宫, 他以比试之由让太子召集众人来了此处, 要的不过是一个见证, 堵死了太子的后路。
比起孟朝的信誓旦旦, 李鹤珣显然没将此事放在心上,他眉眼淡淡,像是一场随兴而起的切磋。
跟在岳安怡身后的夫人们一边吹嘘着李鹤珣,一边不忘在言语之中抬高太子, 两边都不得罪还能让听者喜悦。
她们不知内情,所以极其认真的瞧着二人从琴书比到射礼。
李鹤珣能成为上京这一辈年轻中的佼佼者不无道理,他的散漫冷静显得孟朝过于急切, 好胜心尽数写在了脸上。
可他怎能没有好胜心!
从他今日提起太子妃的目的便是想要李鹤珣低头,用区区太子妃换来李家的支持,这笔买卖划算的很!
李鹤珣松了口, 将二人原本该心照不宣的事情摆在了明面上, 他心中恨极,可却不得不答应。
孟朝接过宫人递来的羽箭, 指尖划过坚硬的羽毛,箭尖冷硬锋利,在乌云遮天的暗沉下,那尖锐之中似乎也压抑着无声的暗涌。
李鹤珣再次正中靶心,孟朝看着手中这只让宫人动了手脚的箭,额间的汗顺着鬓角流下,从下巴掉落之时,他取下长弓,咬着牙看向李鹤珣,“大人真是好箭术。”
忽然,银光劈开天幕,响彻山河的雷声落在了他的话尾之处,似乎在为他摇旗呐喊。
要下雨了。
周遭的窃窃私语大了些,今日里进宫的都是朝中大臣与他们的家眷,便是太子,也不能让他们为了他与李鹤珣的小比试,撑着伞狼狈的站在御花园中承受风雨。
不知是可惜为多还是庆幸,射礼是李鹤珣最出众的一项,自小到大,京中少年从未有人赢过他,方才在琴、书上他只在琴上略胜一筹,眼下瞧着李鹤珣随意握着一把弓,那副闲适的姿态分明是胜券在握。
“这天恐怕是要下雨了,李大人,改日再继续如何?”改日让他好生做番准备。
李鹤珣抬眸看去,清浅的目光从孟朝的肩膀越过,看向远处急切朝着这边跑来的奴才,他跑的很快,甚至还腿软的摔了一跤,似是感觉不到知觉般,连滚带爬的起身,朝着这处而来。
没有改日了。
李鹤珣轻声道:“不必了。”
孟朝顺着他的视线看去时,宫人已经来到孟朝身边,面色一片惨白,哆哆嗦嗦的跪在地上,“殿下,殿下不好了……”
“出了何事?”孟朝眉心一跳,隐隐有丝不好的预感。
宫人回想起方才去裕和宫洒扫,瞧见的场景,脸上彻底失了血色,“瑜妃娘娘回来了,是瑜妃娘娘回来了……”
多年未曾提及的名字忽然出现,在朝中多年的臣子几乎都变了脸色。
“胡闹!”孟朝眉头紧拧,“瑜妃十多年前便死了,怎么回来,你这奴才莫不是看走眼了,将旁的人认成了瑜妃!”
宫人连连摇头,本就被吓得厉害,一张青白的小脸儿上满是惊惧,显得尤其可怜,“奴才真的亲眼所见,她穿着褐衣,光着脚,满脸是血,连眼角的疤痕位置都一模一样,她就是瑜妃娘娘,殿下,瑜妃娘娘回来了啊。”
孟朝脸色阴沉,总觉着事有蹊跷。
“瑜妃娘娘是谁啊?”旁边年纪尚轻的闺秀好奇的询问自家娘亲。
那位夫人微微侧头,小声在她耳边道:“这瑜妃乃是二皇子的生母,在生下二皇子后地位水涨船高,但是后来不知怎的突然毁了容貌,听宫里人说,是二皇子调皮差点落入湖中,娘娘为救二皇子,滚落到湖畔,被救回来时满头鲜血,眼角自此落下了疤痕,太医院上下诊治了许久都没有起色。”
小姑娘听的极其认真,追问道:“后来呢?”
“后来啊,就更邪门了。”毕竟是十多年前的秘事,宫中早已缄默不语,这些事也是她从别人口中听来的,“瑜妃伤了脸后圣上待她便不似从前,从荣宠到冷落不过一夜之间的事,但是后来不知怎的,瑜妃像是那话本子里的妖精一样,突然一日比一日好看,便是容颜有损,也掩盖不住她满身风华。”
在小姑娘惊诧的眸子中,夫人的声音又压低了几分,“若不是圣上后来一心求道,道长一语道破瑜妃乃是不祥之人,会将陛下身上的紫气吸走,今个儿这皇后的位置指不定是谁的呢。”
女眷之中,几乎都在小心翼翼的咬耳朵,不管那奴才说的是真是假,孟朝觉得都不能在此将事情闹大,事关皇家秘辛,自然不能摆出来让众人瞧乐子。
他正欲将此事遮掩过去,可一直沉默寡言的孟央突然开了口,“你的意思是,母妃的魂迟迟未散,一直都在裕和宫里?那本殿为何从未见过她?”
孟朝蹙眉看去,眸中隐含冷意,孟央压根不理会他,一步步朝着奴才走来,“本殿在问你话。”
奴才哆哆嗦嗦的道:“二殿下,奴才不敢说谎,至于是人是鬼,奴才真的不知道……”
“不知道?”孟央轻笑一声,眉梢将阴骘压下,本就清瘦的脸瞧上去更加骇人了,“既如此,那便带我们去瞧瞧,本殿倒是想知道是谁在装神弄鬼。”
说着,他若有似无的看向了脸色阴沉的孟朝。
孟朝心底一沉,前两日他已然和这个疯子撕破了脸皮,孟央向来不受管束,不将众人放在眼里,皇族脸面在他那儿,压根比不上瑜妃一根手指头。
眼下孟央说不定还以为这事是他的报复,故意将当年的丑闻拿出来任人随意编排。
看孟央那阴冷的劲儿就知晓,他就是这样想的。
孟朝气的咯血,想骂他没有脑子,可骂了也无用,疯子只在乎他在乎的,哪管其中的弯弯绕绕。
裕和宫离此处不远,半盏茶的时间便到了。
事已至此,孟朝也想知道,这处到底有什么,需要将他们全都引过来。
裕和宫景色萧条,许是常年无人,宫人们懈怠,洒扫的并不尽心。
落叶铺了满地,四处可见的尘灰扬起,殿中摆放之物皆是稀世珍宝,不难瞧出这宫殿在萧条前的辉煌。
从前瑜妃还未被当作妖妃时,这处乃是圣上长居之所,后来一夕变幻,此处便成了冷宫。
奴才咽了几口唾沫,率先踏入殿中,带着众人来到宫殿后边的院子中,这里是裕和宫的偏殿,先前住在这里的娘娘因瑜妃之故,几乎尽数被处死。
奴才指着院中几乎□□草覆盖,积着一层厚灰的井口,颤抖道:“奴才方才就看见瑜妃娘娘坐在那儿……”
他所指的地方空无一人。
孟朝与皇帝不同,他不信鬼神之说,于是眯着眼打量着四周,“给孤找,掘地三尺也要将人找出来,孤倒想看看是谁在装神弄鬼!”
他的勃然大怒,引来了孟央的嗤笑,他看向闵公公,“你也去,以免有些人明着一套,背地里一套,包庇贼人就不好了。”
“孟央!”孟朝恨不能将他掐死,但众人都在,他在这儿和孟央闹起来,最终丢的还是他孟氏一族的颜面!
孟央丢得起这个人,他丢不起。
眼下孟朝隐隐察觉到背后之人利用的瑜妃装神弄鬼的目的大抵便是为了将他们引来这处,而孟央本就容不得别人说他母妃半个字,有他在其中添乱,便是当真查到了什么,也不得不公之于众。
否则孟央疯起来,没人制得住。
孟朝心中烦闷,但令他想不明白的是,那人的目的是什么?
他将众人的神色都看在眼里,不期然间,对上了李鹤珣淡然看来的目光,
突然,一声高亢的声音从偏殿中传来,那音儿中带着七分魅意,像是情不自禁中从嘴边溢出来的声音,破碎缠绵。
紧接着,声音愈来愈大,有不少明白过来的妇人红了脸,“莫不是有女子在此处偷……”
至于偷什么,她觉着将那二字说出来都令人不耻,于是嗫嚅了半晌都再没下文。
孟朝瞬间变了脸色,心脏不停的往下坠着,那从奴才出现便不安的心绪愈加紊乱,不安愈发强烈,余光骤然间瞥见了岳安怡身侧清丽卓绝的沈观衣,电光火石之间,他突然明白了什么,猛地看向李鹤珣。
所有细碎的记忆似乎在此时串联成了一条线,他与孟央的针锋相对中有李鹤珣在背后的手笔,先前他还不明白李鹤珣为何突然这般行事,但那时他并未多想,只觉着这是一个机会,所以在今日想以此为筹码,让他低头。
李鹤珣先是用沈观衣扰乱他的视线,再顺理成章的提出六艺比试,他想要李家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了,李鹤珣心知肚明,所以故意先激怒他,让他分不出旁的心思去细细分析,再看似给了他一个让李家效忠于他的机会,实则不过是假象罢了。
但他料定眼下羽翼未丰的自己不会拒绝,就像是饥寒交迫之人看见一块软甜的馒头,哪怕馒头上都是淤泥与尖刺,上一秒这馒头还砸的他浑身是伤,但他太饿了,就算咬着牙和血吞,他也要吃上一口。
而要比试六艺,空旷之地再好不过,宫中的御花园便是最佳的地方。
御花园离的最近的宫殿便是裕和宫,那奴才为何不在其他宫殿看见其他妃子,偏偏要再此时看到瑜妃!
若没有与孟央先前的闹剧,孟央不至于在今日处处与他作对,几乎认定他就是在背后捣鬼之人,逼得他束手束脚,只能被人牵着鼻子往前走。
眼下一切的巧合在他看来都是蓄谋已久,若背后之人当真是李鹤珣,如此大费周章,定不会是件小事。
孟朝猛地出声道:“今日是母后寿辰,因为那无稽之谈竟在此处耽搁这么久,便当真是鬼魂作乱,天子脚下,谅她也翻不出天来,来人,将人撤了。”
“不准,敢将心思打到瑜妃娘娘身上,本殿不将幕后之人捉住,誓不罢休!”
“真是蠢货!”孟朝猛地抽出侍卫身上的佩剑指向孟央,众人大骇,接连劝道:“殿下息怒,殿下息怒啊。”
孟央毫不畏惧的看了一眼孟朝,“闵公公,继续搜!”
剑光一闪而过,现场乱作一团,胆小的女子纷纷躲进自家相公的怀中,生怕见了血。
好在剑尖只停留在孟央眼前,再进一寸,那只眼睛便彻底废了。
眼下众人哪里还记得什么裕和宫鬼娘娘一事,纷纷劝着孟朝将剑放下,眼瞧着视线都被他夺去,那道□□声也逐渐消散。
孟朝紧绷着脸,欲有将此事再闹大些的意味。
他将剑刃横在孟央的脖颈上,在他嗜血的笑容中,逼迫着他一步步向后退去,众人又惊又骇,满眼都是他手中握着的那把可杀人见血的剑。
就在众人即将从偏殿退出去之时,一道尖叫传了过来。
周遭寂静了一瞬,孟朝与众人回头看去,只见沈观衣不知何时去到了最里面的那间屋门处,木门孱弱的晃悠着,他们瞧不见里面到底发生了什么。
但细细琢磨,方才那声尖叫似乎是从屋内传出来的。
是谁?
下一瞬,沈观衣便替他们解了惑,“皇后娘娘,赵公子,你们……你们竟然……”
她欲言又止,将那些妇人方才难以启齿的声音学了个十成十,实则在众人看不见的地方悄悄扬起嘴角,“不知羞耻!”
顿时,众人的脸色精彩纷呈,孟朝握剑的手都忍不住开始发颤。
唯有从头到尾都少言寡语的李鹤珣,看向沈观衣的眸中带着复杂的光。
她当真什么都知道,甚至知道皇后在哪儿,知道他要做什么。
连父亲猜到他的打算后都一再劝他放弃,而她却那样直白又果断的打开了门,明知他此举若败,便会引来太子的反扑,李家的名声毁于一旦,她也依然毫不犹豫的站到了他身边。
那道灿烂的身影,明媚如三月春光,却让他心中忽的泛疼。
他先前有一瞬间,不信她。
所有的情绪汇集到眼底,是密密麻麻的愧疚与无人窥见的一闪而过自厌。
滴答——
一滴雨珠落至银白的剑身, 溅起一朵肉眼不可见的水花。淅淅沥沥的雨毫无准备的从乌沉的天际落下,没入衣衫,化为一点水渍消失不见。
眼下, 没人注意到忽然而至的雨, 耳边回荡着的是沈观衣方才的那句——
皇后娘娘、赵公子。
“殿下。”李鹤珣极轻的声音在此时尤为清晰,他望着孟朝惨白的脸色, 缓缓道:“你输了。”
瞳仁猛地一紧,孟朝松开手,回头看向那扇摇摇欲坠的门,提着剑踉跄着走去,一把将沈观衣推开, 目呲欲裂的望着纱帐中若隐若现的女子身影。
屋内气息混杂, 纱帐中缓缓伸出一只素手, 食指上熟悉的小痣斩断了孟朝最后一丝希望, 他对上衣衫凌乱的薛皇后,望着她那双微颤的眼眸,绝望铺天盖地的袭来,他沙哑的问道:“为什么?”
薛皇后面色淡然, 可藏在被中的手却不停的发颤。
她也害怕,害怕到了极点之后反而没有了神情,喉咙像是被棉花塞住, 发不出半点声音。
赵玦双眼迷离的从地上醒来,方才沈观衣开门之际,他被薛皇后从身上推开滚到了地上, 如今正撑着赤.裸着身子起来看向周遭。
‘噗嗤——’
锋利的尖刃没有给他半点反应的时机, 插入肩下三寸的位置,见了血。
剧烈的刺痛让他刹那间清醒了过来, 在对上孟朝怒的发红的眼睛时,顿时明白了什么,“殿下,殿下您听我解释。”
“畜生!孤要你死!”
赵玦惊恐的睁大了眼睛,瞳仁皱缩成针,刚行完房事的身子本就疲软,眼下他脑中一片空白,竟忘记了躲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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