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宁长愠愈见猩红的目光中,李鹤珣唇瓣扬起一抹浅笑,“想必世子与她也不过如此。”
“李鹤珣!”
他的字字句句宛如一把把利刃剐蹭着他的心脏,疼的他只想说些什么来证明,不是的,不是他说的这样。
“我与娓娓相识六年,那六年里只有我陪着她,只有我!”
“庄子的一草一木,甚至是丢在角落里不起眼的纸鸢,都是我与她的回忆。”
宁长愠颤着唇,“你凭什么说我与她不过如此,她是我救回来的,是我看着她长大的,是我给了她不输旁人的一切!”
“她从不提起我……”宁长愠脸色惨白,怆然一笑,“若是我当初不曾离京,若是我早就看清自己的心,你以为,你现在有什么资格来质问我。”
李鹤珣冷着一张脸,如旁观看戏般淡定从容。
眼尾的湿润在风中消散,慌乱与痛楚不曾减少半分,宁长愠自顾自的道:“如今她与我生分,定是还在生我的气……”
“气到她如今与我见面,连一声哥哥都不愿再叫我……”
轻飘飘的声音如重锤砸到了李鹤珣的心上,让他瞬间变了脸色。
方才种种,哪怕是宁长愠气急败坏的推心置腹,讲述着他与沈观衣的往事,他也不曾如眼下这般焦躁难安。
哥哥……
他记性向来很好,所以他才能在瞬间回想起那日早晨,沈观衣在模糊中呢喃出的哥哥二字。
所有的疑虑似乎在这一刻有了解释。
她原是在唤……
紧绷的弦发出一道清脆的声音,震耳欲聋,心口忽然涌上无数陌生的情绪,妒火裹携着酸涩,令他在瞬间失了引以为傲的从容冷静,“住口!”
徐来的风让宁长愠清醒了一瞬,他感受到李鹤珣隐隐失控的情绪,所有的沉郁汇集到眼底,大有哪怕剖开鲜血淋漓的伤口,他也要重伤李鹤珣的意味,“你说她与我不过如此。”
“你以为你们之间便有多好吗?”
“她贪图享乐,骄纵任性,喜欢被人捧着哄着,若不是赐婚,若不是你李家嫡子的身份,她会嫁给你?”
宁长愠双目通红,一字一顿的道:“她或许,都不会多看你一眼。”
“我与她相识那般早,她十三岁那年便日日缠着我让我等她长大,那时她便想着世子妃的位置,想着要嫁给我做妻,李鹤珣……”
宁长愠冷了声音,“你说你,凭什么呢?”
李鹤珣饮下半盏茶后,狠狠的将那些心绪压下,笑道:“相识早?”
“我是不是从未说过,她还不曾踏入上京之时,也曾对我说过……”
在宁长愠怔愣的神色中,李鹤珣继续道:“要嫁与我做妻。”
李鹤珣冷嘲道:“如你所言,她年少时或许便替自己谋划着前程。”
“可你我既都是她谋划中的其中一人,你先前的质问,不觉可笑?”
“不可能。”宁长愠反驳道:“那些年不曾有人到过庄子上,你怎会——”
“你想说,庄子上的奴仆都是你的人,我若去过,你不会不知。”
宁长愠目光沉沉,李鹤珣掀起眼皮,如同高高在上的神佛,睥睨冷嘲道:“自然是她,吩咐的。”
那年正是他刚上任的头年,外放到离京不远的兆城。
年关回京那日天色已晚,他为赶路,只身一人入山,匪盗猖獗,他一时不查着了道。
生死之际,远处火光乍现,为首的是一个穿着襦裙,稚嫩可爱的小姑娘。
她那年不过十三四岁,却能冷静的指使有身手的仆从与盗匪搏斗,将他从中救下。
火光氤氲中,她趋步走来,眸中划过一闪而过的惊艳,随后俏生生的指着他的脸,含羞带怯道:“你的脸受伤了。”
她似乎有些苦恼,但随即不知想到什么,又抿唇笑了起来,“我家就在附近,你要不要跟我回去,我让大夫爷爷替你瞧瞧伤。”
李鹤珣从来不知晓离京城几十里的地方,有这样一处庄子。
从外面瞧上去与寻常庄子无异,可内里却奢华古朴,连随意丢弃在院中的蹴鞠,上面的鎏金细穗都是价值不菲。
他身上的伤并未有多严重,被少女口中的大夫爷爷瞧过之后,他有心想要离开。
刚欲开口,便见少女去而复返,背着手蹦蹦跳跳的走来,停在离他一步之遥的位置,微微弯起一双剪水秋瞳。
他不着痕迹的向后扬了身子,别开眼,蹙眉道:“姑娘……”
脸上突然一凉,像是有什么柔软的东西点在他的伤口上,细微的刺痛伴随着凉意让他怔然回眸。
少女嫣红饱满的唇瓣微张,对着他脸颊的伤口轻轻吹起,她脸颊通红,似是害羞的紧,却仍旧佯装镇定,口中喃喃道:“你别怕,不疼的,呼呼——”
她是他见过的女子中,行事最无章法,最令人惊异的。
哪有女子离男子这般近的,何况还是一个陌生男子!
李鹤珣双眸一冷,猛地起身后退,沈观衣一时不查,险些摔倒,她晃悠着身子勉强站稳后,怔愣的看向他。
那双眼眸清澈的像是能见游鱼的溪水,无垢澄澈,没有半分杂质。
纤细的食指在空中微微弯曲,还维持着上药的姿势,她面露难色,似有愧疚,“是我弄疼你了吗?”
李鹤珣抿唇道:“姑娘,男女授受不亲。”
下一瞬,沈观衣双脸通红,略带婴儿肥的脸颊宛如果肉饱满的红苹果,“我、我不是故意的。”
她神色不似作伪,李鹤珣也没有与女子一般见识的习惯。
他嗯了一声,正欲道别,却听见沈观衣支支吾吾的道:“公子,那若是……若是夫妻之间呢?也要尊崇授受不亲的道理吗?”
他未曾娶妻, 也不曾与女子……
方才她那般作为,已算是他自小到大,除了娘亲外, 唯一与他亲近之人。
亲近……
想到这个词, 李鹤珣下意识蹙眉。
而沈观衣还等着他回答,眼巴巴的望着他, 他只好道:“不需要。”
小姑娘顿时笑开了,又觉此举或许不妥,咬着唇压着嘴边的笑意,双眸亮晶晶的,“那你娶我好了, 这样我就可以为你上药了。”
李鹤珣险些咬到舌尖, 但诧异之后, 他冷声道:“姑娘莫要胡说。”
“我没有。”她似乎有些急切, 吞吞吐吐的道:“我、我喜欢你,愿意嫁你的。”
话音落下,她含羞带怯,欲语还羞的瞧着他, 那张容色稚嫩的脸,像是一朵满身露水,将将从枝丫中冒出的花苞, 清艳明丽的倾城之色,只会令人过目不忘。
他呼吸漏了一拍,可转瞬又恢复如初。
李鹤珣掩去眸中的神色, 冷漠道:“先前多谢姑娘搭救, 但时辰不早了,我还要赶着回京。”
沈观衣顿时急了, 不管不顾的想要伸手拉住他,却在半空对上他警告的视线后,又焉哒哒的放下,咬唇道:“可你脸上的伤还没上药呢。”
她小声道:“你这样回去,若是被你的家人瞧见,他们会担心的。”
李鹤珣蓦然怔住,神情顿时肃穆起来。
先前,他着实没有想到这一点。
阿意离世,他便成了家中唯一的牵挂,娘亲还未从那件事中缓过神来,他若是这副模样回去,定会令他们担忧。
“我家房间很多的,你可以留下待伤口好些再回去。”
沈观衣小心翼翼的道:“大夫爷爷说了,最多三日便会愈合,你、你可以留下的。”
她眼中的希冀太过明显,李鹤珣其实大可以去找处客栈歇脚,待伤好些再走。
可对上这样一双眸子,他竟鬼使神差的点了头,待回过神后,沈观衣已经高兴的去吩咐仆从为他收拾屋子了。
李鹤珣抿唇,站在原地,半晌未动。
沈观衣为他准备的屋子离她的房间很近,屋内摆置更是如出一辙,只是相较于清幽安静的广明院,这处更为金碧奢华一些。
李鹤珣有些不习惯被金银堆砌出来的屋子,入眼所见皆是名贵之物,那些本应放入库房的诸多物件,皆摆放在掏空整面墙的多宝阁中。
若不是知晓这是卧房,还以为入了什么珍宝铺子。
他抿唇走向床榻,看着层层纱帐中,用寸锦寸金的云锦制成的薄被,陷入了沉默,片刻后才合衣躺下,缓缓阖眼。
如沈观衣所言,他在庄子上待了三日。
这三日中,她几乎时时都黏在他身侧,叽叽喳喳的像只漂亮的小麻雀,尽管大多时候,他都从不理她。
可她仍旧乐此不疲的如同孩子般,将她所有的好东西都献宝似的拿来给他瞧。
“公子哥哥,你喜欢这幅画吗?我可以送你啊……”
“公子哥哥,你理理我嘛,理理我……”
“我好像有些困了,公子哥哥,你……理我……呼——”
离开庄子的那日转眼间便到了,沈观衣依依不舍跟在他身后出了庄子,虚虚的抓着他的袖子不放,眸中满是失落,“你真的不能娶我吗?”
他没有犹豫,嗯了一声,并委婉道:“你年纪尚小,婚姻大事自有父母做主,日后莫要再挂在嘴上了,不合礼数。”
她似乎很难过,笑得比哭都要难看许多,只问道:“那你日后还会来看我吗?”
他半晌无言,默不作声的看着她,看着她眼尾噙着一丝泪珠,被她抬手快速抹去,她轻声道:“我知道啦。”
“你走吧。”她挥了挥手,似乎在一瞬间恢复如初,“这几日的事情我不会与旁人说的,你既不愿娶我,日后就将这几日的事忘了吧。”
她眉眼弯弯,眸如秋水,如同孩子心性,难过来的快去的也快,“我也会快快忘记的,愿公子哥哥,一路顺遂。”
李鹤珣颔首道谢后,便迎着晚霞,策马离开。
那时的心绪,他现在都还记得。
一向平静的无波的心湖,像是不知何时有人往里扔了一块石子,在离开庄子后,瞧上去与寻常无异,可那石子总会在秋风乍起时蜿蜒动荡,令他不自觉的想起那座庄子。
离开侯府时,宁长愠脸色出奇的难看。
外面不知何时下了一场雨,马蹄从泥泞中淌过,李鹤珣低头看去,污浊却又透明的水中,他的神色与宁长愠如出一辙。
从前李鹤珣觉着,他总会想起那座庄子,不过是因为那时的他心中茫然空洞,可如今才发觉,庄子对他而言,是意外与变数。
上京人人都道他是不世之才,是李家这一辈的佼佼者。
若是阿意还在,这些赞扬之词,本该落到他身上的。
就连爹娘,都将他当作下一代家主培养。
但阿意死了,他整夜辗转难侧,许久不曾睡过好觉,心绪紧绷到常常头疼欲裂。
只有在庄子上那段时日,沈观衣日日纠缠,总是一股脑的将好话往他身上堆砌。
她说他的字最好看,他日后定会比他爹爹做的还要好,他……是一个好哥哥。
若是寻常,这样谄媚的话,李鹤珣不会放在心上。
但那时他内里燃起过一把大火,所过之处,湮灭枯萎,是沈观衣无意之中的字字句句,播下了新的种子。
他甚至想过,会不会是沈观衣故意为之,故意令他回京之后总会偶然念起庄上的日子。
但他们已然成亲,若沈观衣当真是故意,他还能如何?
与她置气?还是将她休了?
眼下,她或许压根不在意与她成亲之人是他……还是旁的什么人。
她不在意他,便是他做什么,她都能坦然接受,就像当初她能因为一些缘由,轻而易举的去找长公主退婚。
李鹤珣回过神来之时,已然到了公主府外。
夜里寒凉,万籁俱寂,他翻身下马,递出拜帖,随后大步流星的入了府内。
这头,沈观衣与孟清然吃酒后刚被送入厢房,睡下不久。
她酒量算不得差,但奈何被孟清然算计,瞧上去给她喝的是清甜果酒,实则里面却参杂了无人能过三杯的相思酿。
沈观衣在迷糊朦胧中躺下,屋内漆黑,没有点灯,所以她也没有发现除她之外,屏风后还坐着一人。
那人只着一件雪白中衣,乌发披散在脑后,模样清和雅致,俨然是白日里被沈观衣推开的宋淮。
宋淮步伐很轻,几近无声。
他手中拿着一盏蜡烛,微弱的烛火随着他来到床榻边。
帷帐落下,遮住了里面正酣睡不醒的人儿。
四周静谧无声,火光下宋淮的双眸黝黑异常,像是被乌墨侵染,没有一丝光亮。
半晌后,他才轻声道:“你我都不过是殿下的趁手的玩意儿罢了,人在浮尘,唯有向权势低头,才能活得好些。”
“姑娘莫怪,宋某,得罪了。”
夜风乍起,窗棂被人轻缓的关上,孟清然脑袋疼的厉害,刚要睡下就听见下人来报,李鹤珣在府外求见。
不过一瞬,先前还氤氲的酒气便醒了大半。
孟清然差点咬到舌头,“你说谁?”
“回殿下,是李大人。”下人犹豫道:“大人莫不是来接李少夫人回府的?”
孟清然怔愣了片刻,随后蹙眉道:“去告诉他,沈观衣吃醉了酒,已经歇下了,明日待她醒来,本宫亲自派人送她回府。”
“可、可是殿下……”下人苦着一张脸,“李大人已经朝着厢房过去了。”
‘噌’的一下,孟清然猛地掀开被子,双目圆瞪,“谁让他过去的!”
下人支支吾吾,心中发苦,“殿下,李大人不但递了拜帖,还拿了您的令牌,奴才不敢不放人啊。”
孟清然与李鹤珣往来许久,先前为了以示诚意,她的确是给了他一块令牌,而那令牌的作用便是,若有急事可不用通传入府。
没想到眼下他第一次用,便是用在去见沈观衣身上。
孟清然顿时慌张道:“快,快去告诉宋淮,让他赶紧离开。”
夜里更深人静,整座府邸都笼罩在乌沉之中,时而下人提灯走过,但不过片刻又只剩下莹莹月光,勉强能看清前面的青石路。
长靴踩过泥泞,停在西边厢房的屋檐下。
木门吱呀一声被人从外打开,屋内昏沉沉的,隐隐能听见内里,从床榻之上传来的摩挲声。
欣长的身躯立于门中,他身后皓月当空,雨水正滴滴答答的从屋檐往下落,在落入地面溅起细小水花的同时,李鹤珣头也不回的关上了门。
他迈着缓慢的步伐,在昏暗中朝着床榻走去。
还未靠近,便闻到了一丝酒气。
攥住纱帐的手微微一顿,李鹤珣眼底暗流涌动,灰暗的瞧不出一丝情绪。
周遭安静的只有稀疏的雨滴声,纱帐被人缓而慢的撩开,露出半人宽的缝隙之时,床榻之上的场景便已然一览无余。
少女睡在里侧,长至腰际的乌发如瀑散开,落于枕上,藏于被中。
天气似乎仍旧有些燥热,薄被只堪堪搭在她的腰际,哪怕是这样,她仍旧觉得热,睡得并不乖觉,身上的薄衫似是被扯开来,欲坠不坠,露出白皙圆润的肩头。
她睡的很熟,似乎都没有察觉床榻边有人已经站了许久,如窥视般看着她。
第45章
半晌后, 床榻空出来的一片微微下陷,原本冰凉的地方多了一丝滚烫,酣睡中的少女, 顿时嘤咛一声, 蹙起了眉。
细如蚊蝇的声音在空寂的屋内显得尤为清晰,“唔……热……你别动。”
李鹤珣在靠近沈观衣一寸的地方停下, 他看着少女乌黑的长发,轻声问:“我是谁……”
沈观衣脑袋昏沉,迷糊之中下意识动了动唇,却没有吐出一个字来。
沙哑的诱哄声再次响起:“娓娓,我是谁?”
回应他的只有一深一浅的呼吸声, 沈观衣不安分的动了动蜷缩的手臂, 随着她轻放在腰际的手, 薄衫滑落, 露出大片白腻的肌肤,凌乱的发丝似乎在背上勾勒出一副毫无章法的画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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