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日子有听假话头疼的毛病，小允子发现满宫嫔妃皆虚荣，口里没几句真话，对后宫颇为失望。
珠帘外头，敬事房太监托着绿头牌。
“请皇上翻牌子。”
托盘上头，整整三排嫔妃的名字，檀木牌子散发着古朴隽永的香味。
小允子揉了揉太阳穴：“今日朕有国事，撤了吧。”
李成挥手，敬事房太监躬身退下。
李成忧心忡忡道：“皇上，这已经是第十二日了，若再不去后宫娘娘们宫中，恐皇上的病瞒不住……”
“就说朕身子不爽快……”小允子想了想，“算了，朕去瞧瞧荣妃。”
荣妃如今有孕，不能伺寝，是个好挡箭牌。
李成忙道：“皇上摆驾明泰宫。”
安栖殿。
喝了一口碧螺春，安嫔觉得从舌尖到肚子都是舒泰甘香。
“别说小允子还有些本事，这么好的碧螺春，从前我都没喝过。”
玉容勉强笑笑：“主子是很久没喝过碧螺春了，这茶叶再好怎么赶得上从前咱们宫里的。”
安嫔笑道：“也是，小允子毕竟只是一个太监，纵使好茶也有限。”
摆上了果子，喝上了茗茶，围着银丝炭火吃着肉干鸡蛋馒头米饭，这日子过得算不错了。
安嫔眯了眯眼，舒服得快睡着了。
玉容摸摸袖子里的纸条，心中有些忐忑，哪怕
此刻进度条到了11%，她也没有多少欢喜。
晚上，胡乱用了几口米饭，玉容借口送衣裳出去了。
月如钩，松树下的大石旁早有一个颀长的身影等着玉容。
小允子！
玉容快走了几步，笑道：“你今日来得早。”
小允子的脸上没有前几次见的和煦，带了一抹不容亲近的肃穆道：“顾姑娘。”
玉容笑道：“叫我玉容便是，何必这么生分。”
“我这次过来，是和顾姑娘告别的。”
小允子背着手看松树，“顾姑娘花容月貌，年纪正好，今后前程远大，不能被我耽误了。”
玉容似懂非懂：“你的意思是？”
“那日冲动，同意顾姑娘结为对食，是我的不是，咱们断了吧。”
月光淡淡照在松树上，透过稀疏的树影，小允子俊朗如同谪仙。
玉容明白了：“你是要和我分开？”
小允子没有回答，代表默认。
小允子的神色严峻，绝不是开玩笑。
玉容自嘲一笑，也对，谁愿意和自己这样的冷宫女子结为对食呢？
不仅不是助力，还三番五次要东要西的。
好聚好散一直是玉容的准则。
既然对方都提出分手，何苦死乞白赖缠着。
若是勉强挽留了小允子，接下来，自己能让安嫔不继续提要求吗？
显然不能。
既然做不到，那么好聚好散吧。
“祝你前程似锦，这几日的情分我记着，若是今后有用得着我的，你只管开口。”玉容说罢晒笑一声，“我只是冷宫宫女，料来你无事求我，最好也祝你无事求我。”
若求到冷宫宫女身上，恐怕境遇堪忧。
小允子的神色有些松动。
一点也不疼的头，说明这女子是真的祝福自己，并不纠缠，也并非以退为进。
难道是自己想错了？
玉容道：“你这几次送的东西价值不菲，我会慢慢攒银子还你的。”
小允子道：“不必了。”
玉容低头笑笑，地上的影子长长的，她低低道：“我从不欠人东西。”
小允子心里一动，正想说话，只见玉容递给他一个小布袋：“送给你的，没想到是最后离别的礼物。”
小允子问了一句：“这是什么？”
“不值银钱的东西。”玉容提醒小允子，“天不早了，你走吧，今后好好保重自己。”
小允子迟疑：“你也好好保重自己。”
玉容心里苦涩，脸上保持微笑：“会的。”
一别两宽，各自欢喜。
走出十余步，小允子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只见风深露重，玉容仍站在原地，月色漏过松枝，她姣好的身材显出几分孤寂，神色黯然落寞。
从前见到玉容，她总是那么狡黠。
爬墙压倒了自己，反而指责自己的不是。
拦住自己理直气壮要求对食。
神秘对自己讲着梁公公的古板，永远带笑的她，居然落寞如此？
小允子觉得心中不忍，想要回头劝她回去。
停住脚步顿了顿，小允子握了握拳。
若是连一个刚认识几日的女子都舍不得，如何成就大事？
小允子狠下心，悄悄回了紫宸殿。
李成迎上来，奉茶道：“皇上可还顺利？”
莫名地，小允子话语带了些惆怅：“顾玉容一点也不纠缠，光明磊落的，弄得朕倒像是个负心人。”
李成赔笑：“皇上说笑了。”
小允子拿出布袋，递给李成：“顾玉容送给朕的，你瞧瞧是什么？”
李成打开布袋，哟了一声：“这是冷宫的地姜。”
“地姜是什么东西？”小允子不明白。
李成解释道：“地姜味道淡甜，这东西冷宫不少，但是扎根很深，故而极难挖出，尤其是冬日，天寒地冻更难挖出来。”
小允子不解：“她送朕这个做什么？”
布袋里头还有一块破布，里头用炭笔写着一行字。
李成恭敬递给小允子：“似乎是顾姑娘给皇上的字条。”
既然和皇帝不是对食了，李成改口称呼玉容为姑娘。
小允子接过布条，上头画了一个笑脸，歪歪斜斜写着：尝尝我挖的地姜，我从不占人便宜哦。
小允子愣住了。
第二十章 杀人灭口
李成继续道：“这一袋子地姜，怕不得要好些功夫才能挖出来，顾姑娘没有工具，只能用手挖，很是费了功夫的。”
小允子喃喃道：“挖地姜这么难吗？”
“挖很难，更难的是清洗。地姜凸凹不平，缝隙全是泥土，清洗不干净便不能食用，这天寒地冻的，冷宫井水透心凉，顾姑娘想必花了不少功夫清理。”
想起玉容的笑靥如花，笑语盈盈，小允子心中一软。
“横竖你也没有对食，我也没有对食，咱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宫女顾玉容和太监凌三郎结为对食，彼此扶持，荣辱与共，若违此誓，请天公降雷。”
“咱们讲究一个对等，我可不会平白占你的便宜。”
小允子起身便往外疾走。
李成急得低声道：“皇上去哪里？”
即使四周的侍卫、太监已被遣走，但皇上穿着太监衣裳进进出出的，若是惊动了旁人，惊动了太后的眼线，这可如何是好？
小允子道：“朕冤枉了玉容，伤了玉容的心，朕即刻去冷宫给玉容道歉。”
自己给的银丝炭、果子、茶叶，都不费吹灰之力。
玉容给的地姜，却是实实在在用了心思。
这女子并没有利用自己。
是自己误解了她。
当皇帝六年，小允子看惯了阿谀奉承，好容易的真心，却被自己踩在脚底。
自己一定要更正这个错误。
想着松树下玉容独立寒风中的模样，小允子倍觉愧疚。
“你不要跟着，朕一人去便是。”
“皇上的安危……”
小允子不容置疑：“你留下来，若有嫔妃来请安，你还得帮朕搪塞过去。”
李成愁眉苦脸道：“是。”
松树下，玉容含泪坐在石块上，抱着膝盖想心事。
前世自己便没有男友，多番被母亲催促，没想到到了后宫，自己依旧是单身。
好容易找了小允子对食。
小允子对自己不错，可自己有个不靠谱的还不能得罪的主子安嫔。
安嫔好虚荣，自私，贪图享受，大小要求不断，小允子受不了了。
自己没几日，就恢复了单身。
这个世界，自己能走多远？还能不能回到过去？
走一步看一步吧，思绪万千的玉容深深叹了一口气，起身准备离开。
正在此时，突然一个黑影出现，拿着麻绳从后头突然绕住玉容的脖子勒紧。
玉容大惊，拼命挣扎，一时间动弹不得。
那人狞笑一声：“敬酒不吃吃罚酒，威胁咱家不说，还敢拒绝咱家的好意，你去死吧。”
是汪有德！
玉容双手抓住绳子，发出呜呜的声音。
“本被你唬住了，说什么当票在好姐妹手中！”汪有德哼了一声，“进了冷宫，还能有什么好姐妹，即使有好姐妹，谁会为一个死人出头？”
玉容感觉绳子越来越紧，胸腔的气越来越少，这样下去不用三分钟，自己便会窒息而亡。
玉容索性放下绳子，拼尽全力用手肘击向汪有德的脸。
前世的女子防狼术。
还真有用，汪有德的鼻子被大力撞到，顿时流出鼻血，手上不由得一松。
玉容踉跄挣开绳子，边大口呼吸，边跌跌撞撞跑向宫门。
汪有德擦了鼻血，更显满脸狰狞：“想跑？冷宫里头你能跑到哪里去？”
男子和女子，从体力到速度天差地别。
刚跑了不到十几步，玉容的发髻被汪有德抓住：“怎么？想去找你的对食吗？”
太监也曾是男人，甚至因为特殊的生理原因，对女子的占有欲更强。
正因如此，汪有德在杀玉容之前，想问出她的对食。
“你的对食是谁？”
玉容哼了一声：“他身高七尺，玉树临风，眉如刀裁，鼻若悬梁，为人善良对人温柔，你拍马也追不上。”
汪有德狞笑：“既然这么说，那么我杀了他给你作伴，岂不好？”
玉容道：“我和他分开了，你不要连累无辜。”
“你越是舍不得，我越是会打听出来。”
“变态！”
汪有德冷笑掏出绳索，再次系在玉容脖子上：“去死吧。”
玉容闭上眼睛：我命休矣。
脖子上的绳索并没有勒紧，只听汪有德惨叫一声，玉容忙睁开眼。
只见汪有德倒在血泊中。
松树下，小允子双手举着一块大石，石上沾着血。
第二十一章 交心，第一次牵手
冷宫的夜晚，寒风凌冽得肆无忌惮，星月的光辉似乎在寒冷上镀了一层银霜。
玉容爬起来：“汪有德……死了？”
小允子似乎是第一次杀人，有些失魂落魄：“他死了?我杀的？”
汪有德的尸首以诡异的模样躺着，头上犹自汩汩冒着鲜血，瞬间便被干涸的泥土吸收。
两人木木站着，半日没说话。
直到玉容打了一个寒颤，小允子这才回过神来。
他将手中的石头扔了，脱下外衣披在玉容身上：“别怕，有我呢。”
温暖的大衣带给玉容踏实和安稳。
突如其来的温柔，击穿了整个夜晚带来的彷徨和恐惧。
玉容忍不住哽咽道：“你不是走了吗？你怎么又回来了？”
小允子握着玉容冰凉的手：“是我不对，我以为你是虚荣之人，我见了地姜，才发现是我太浅薄了。我错了……我收回今夜的话。”
收回不当对食的话。
玉容低头不语，月色下芙蓉小脸苍白。
小允子歉意道：“我发觉错了，这不是即刻回来了吗？”
玉容跺了跺脚：“你这……还不如不回来呢。”
回来便杀了汪有德。
这可如何收场？
小允子嫌弃地踢了踢汪有德：“这人良心坏了，死了也是罪有应得。”
“若是被人发现，咱们就死定了。”玉容再次跺脚，“冷宫就这么大，有嫌疑的来来回回就这么几个，更何况这人逼我对食，旁人也是知道的……”
汪有德说，他问过旁人自己是否有对食。
既然问了，自然别人会明白其中之意。
小允子眼睛亮亮的：“他逼你对食，你因为心里有我，故而拒绝了他？我方才都听见了，你说我为人善良对人温柔，千方百计保全我……”
大哥，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说这些。
地上还躺着尸首呢。
“方才是为了气汪有德，言辞夸大了些。”玉容嗔了一眼小允子，脸上略有了些血色道，“你就当没听见吧。”
小允子笑了起来：“说话还是这么直率。”
紧张的气氛，被两人的玩笑冲淡了几分。
玉容问道：“尸首怎么办？”
小允子瞧了一眼四周，不远处有个枯井：“咱们将尸首扔入枯井，如何？”
玉容点头：“只能如此了。”
两人一个拖头，一个拖脚，好容易将尸首扔入井里，两人已是浑身大汗。
玉容摇头：“如今是冬日，天寒地冻不会有味道，可若是一旦春暖花开，尸首必定腐臭。”
小允子想了想道：“咱们挖土将他填埋住，便不会有味道了。”
玉容点头道：“你说得是。”
两人说干便干，将松树下的血泥铲了，又四处挖了些土，将尸首埋住。
不觉已过了一个时辰。
两人精疲力尽坐在松树下。
沉默了好一会儿，小允子道：“这是我第一次杀人。”
“我也是。”玉容拢拢衣裳，有些担心道，“小允子，你说此事能掩盖过去吗？”
“别怕，宫里也不是第一次逃走太监，谁也怀疑不到咱们头上。”
玉容后怕：“若不是你及时赶到，今日我就死了。”
小允子忙道：“若不是我约你出来，你落单了，何至于被他轻易得手。……只是汪有德为何要杀你？”
必定不是仅仅拒绝对食，便杀人灭口。
玉容嗐了一声：“上回和你说过的，安嫔想吃奶油馒头，冷宫哪里弄馒头去，我恰好知道汪有德的一些往事……”
小允子恍然大悟：“上回你拿的奶油馒头，便是汪有德给的？”
“是的，我恰好知道他的一些龌龊往事。”
小允子好奇问道：“什么往事？”
“先帝丽太嫔没了，他偷了丽太嫔的金镯换银子，如今当票还在淑妃娘娘的太监常公公身上呢。”
小允子怒道：“汪有德该死！居然敢偷先帝嫔妃的遗物。”
玉容瞥了小允子一眼。
激动啥啊，一个金镯子而已。
又不是偷了你的！
玉容附和：“可不是该死嘛！”
小允子问道：“他为何开始不杀你，直到今日才杀你？”
“当时他被吓住了，这几日明白过来我并没有实际可以拿捏他的把柄，我又不肯当他的对食，他便想要灭口。”
小允子问道：“你怎么知道这么多八卦？”
玉容抱膝坐在石头上，笑道：“我喜欢八卦呀，我从前就喜欢到处打听，宫里没有我不知道的。”
“那你知道你隔壁妇人的往事吗？”小允子咳了咳，“我只是好奇，见你总是关照她，想必是知道她的故事的。”
“我并不知道，安嫔也不知道。”
玉容有些沮丧，瞬间眼神又恢复了光泽，“不过，我迟早会打听到的。”
小允子有些失神：“有些事情，或许已被时间掩埋了真相。”
“若是真相，必定掩埋不住。”玉容有些愤慨，“隔壁那大娘的脸上被划了伤痕，手脚被挑断了筋，这是多大仇恨，对方的心思是有多恶毒。”
干干脆脆给人一刀，光明磊落。
小允子气道：“你说得是。”
两人对坐着，玉容悠悠道：“下回我不会向你要东西了，其实那些东西也不是我要的。”
小允子脸上满是歉意：“我知道，那是安嫔要的，一切和你无关。今后你要什么只管说，我必定满足你。”
举手之劳都算不上。
对于真心来说，银子算什么。
玉容忙摆手笑道：“你一个月才多少月例，不必破费了。若安嫔有什么其他吩咐，我再去想法子便是。”
“你能想什么法子？”小允子拿起玉容的手，心疼道，“你瞧瞧，因为挖地姜都受伤了，今后可不能这样了。”
芊芊玉手上薄茧宛然，显然是最近劳累的。
贸然被男子握住手，热热的，仿佛直透心底，玉容有些不好意思。
玉容抽回手笑道：“老是吃你的喝你的，我岂能坐享其成？”
小允子唬着脸道：“当时咱们结为对食，是怎么说的来着？”
玉容笑道：“互相扶持，荣辱与共。”
小允子笑道：“可不是，荣辱都在一起了，吃点喝点算什么。”
两人相视一笑，彼此关系更近了些。
月亮渐渐爬上树梢，两人依依不舍分别。
小允子恋恋道：“我得回宫了，你别担心汪有德之事，宫里太监逃走不是稀罕事，三五日此事便无人议论了。”
玉容点点头：“我听你的。”
小允子给玉容整了整衣领，月光如华，玉容的面容如芙蓉映月。
“若是汪有德的事露了，你只管往我身上推。”
小允子的眼睛深邃得能映射出玉容的影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