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做过之后,为何能安稳无虞,他们都是官员,当然知晓其中的缘由。
首先,民不与官斗,这几家人死了,没人替他们伸冤告状,就是告状,估计也走不出党山县。
其次,在文字时日上做文章,将死亡时辰打乱错开,并非被陷害身亡,又没人告状,衙门当然不会去查。
最后,官员为了政绩,哪怕是云州府当时的知府,看出了卷宗的不对劲,只怕也会藏着掖着。
以官员的一贯作为,段尚书以为,这些官员压根不会仔细看卷宗,看过就忘,压根不会将前后联系起来。
要是换一任官员,这份卷宗就堆在那里生了灰,死去的这些百姓,冤魂永远得不到伸张。
这些百姓很是不幸,又算是幸运,遇到了程子安。
程子安道:“案子简单得很,两位去村子里走一遭就能明白了,动手的帮凶,应当还在。”
段尚书迟疑了下,问道:“程知府,你为何没能先将案子审个清楚,将卷宗送由朝廷?”
程子安笑道:“我与两位一样。不过,我多了层缘由,党山县还需要高县令占着县令之职,跑腿,做事,总算有点用处。再来一个新县令,谁能预料到好坏呢?”
话太过敏锐,程子安就差点没直接指出来,大周天下没几个好官清官了,赵侍郎听得头皮发麻,坚决不接话。
段尚书也不敢接,点头道:“程知府聪明,我就不瞒着了。我们领了圣意前来,一是为了党山县的案子,二是想要如实查看,并县可有必要,三则是为了常平仓丢失粮食之事。圣上得知常平仓刚查过,粮食就不见了,很是震怒,要我们与程知府一起,查个清楚明白,将胆大之徒,全部缉拿归案。”
程子安道:“其余两件事容易,常平仓粮食之事,两位要查个清楚明白就难了。前面的知府在流放之地,以前的谢知府,现在的谢县令倒在,他上任时日短,接手的时候,常平仓的粮食就只剩下了那些。中间缺知府的时候,究竟发生了何事,就是一笔糊涂账。”
段尚书眉头紧锁,程子安说得极是,里面太过复杂,的确理不清。
程子安道:“时辰不早,我与阿爹就不打扰了,两位先歇着吧,明日我们再议。”
段尚书与赵侍郎一起起身,要将程子安与程箴送出屋。
程子安道:“不敢不敢,两位请留步。”
程箴也一起客气,拱手道别。
出了客栈,程子安与程箴一同上骡车回府衙,程箴担忧地道:“子安,既然圣上要查常平仓粮食之事,眼下段尚书与赵侍郎一并到来,不查出个子卯,如何能向圣上交差。要是他们查,顶多查明了案子,将常平仓丢失的近一万石粮食还给云州府。子安所言的十万石粮食,就拿不到了。”
程子安老神在在地道:“阿爹,我将他们领到天福客栈去,就是要让大东家汪老太爷,背后的小东家们都看清楚,朝廷来大官查案了。先前他们肯定会以为,我是在吓唬他们,背后做小动作,商议如何对付我,这下他们该相信了,我所言非虚。如云五他们,都聪明得很,要想保命,首要是将常平仓的粮食填满。常平仓粮食都在,我回禀粮食丢失,就是虚报案子,段尚书他们还如何查下去?”
程子安愣住,道:“是啊,这可是将水搅浑的好法子!子安,赶紧增派人手,守着常平仓!”
程子安双手一瘫,道:“阿爹,哪来的人手啊?常平仓看管库房的人是换过,云五,各大粮食铺的东家,夜香行这些人,都是云州府的地头蛇,尤其是收夜香的人,他们只怕连云州府哪里有个老鼠洞,都瞒不过他们的眼睛。只怕早将守库房之人祖宗八代都摸得一清二楚,要对付他们,几乎不费吹飞之力。”
程箴急了,道:“子安,那要如何办才好?”
程子安不急不缓地地道:“阿爹别急啊,走,我带你去逛一逛。”
程箴不解问道:“去何处?”
程子安懒洋洋靠在车壁上,扬起手刀往下一劈,淡定地道:“擒贼先擒王,千里之外,取敌人首级!”
作者有话说:
李钱粮等人刚回到家, 屁股都未坐热,汪老太爷便让人来请,估计是出了大事, 赶紧急匆匆赶到了汪府。
云五荀黑狗等人心里也有数, 差人前去打一打探,在来汪府半路上就得知了缘由。
大家怀着忐忑的心情, 来到了汪老太爷的书房, 拱手彼此见礼, 连寒暄都没了精神。
汪老太爷坐在案几后,手边的茶水早已经转凉,他平时习惯了早睡早起,饮食均衡,今晚连续奔波, 丫鬟呈上饭食,他一口都未碰,连声吩咐其撤了下去。
流水的知府,铁打的世家。常平仓粮食的问题, 由来日久,汪老太爷从未感到过半点害怕。
毕竟作为地头蛇, 他们想要动点手, 朝廷除非派遣官员驻扎在云州府。就算再厉害的官员,在云州府日久,都会变成他们的人。
财帛权势富贵动人心, 读书人的风骨与气节, 只存在于书本, 锦绣文章, 想朝廷圣上的表衷心折子上。
程子安被升任为知府时, 汪老太爷一如往常那般,气定神闲。
听说程子安忙得不可开交,召集各县县令们,大刀阔斧地变革。
云五他们找来,汪老太爷当时笑眯眯地道:“程知府好啊,既然是一心为了云州府,你我身为云州府人士,当助他一臂之力。毕竟云州府富裕了,你我少不了也能得好处嘛!”
大家心神领会,不约而同笑起来。
云州府富裕了,他们就能得到更多的钱粮,无论从那一方面来说,都是天大的好事。
故而程子安各种动作,他们都袖手旁观,从不在里面作乱。
直到程子安忙完回到府衙,要开始收拾他们了,
这次不同以往,汪老太爷感到前所未有的不安,待众人落座后也不废话,沉声道:“朝廷来人了,刑部尚书与大理寺侍郎亲临云州府。”
屋内落针可闻,长长短短的呼吸就显得尤其明显。
刑部尚书与大理寺侍郎一起前来,真是要查谋反大案的架势了!
荀黑狗首先回过神,猛地一拍椅子扶手,骂道:“既然不给人活路,老子跟这些官老爷拼了!”
李钱粮首先就听不下去,瞥着他道:“拼,你要如何拼?造反还是起事?就凭着你手下那群收黄金汤的,还是拉拢城内的闲汉们起事?且不提大周的各地驻兵,平时喊你一声老大,跟着你吃香喝辣,愿意抛却家中父母妻小于不顾,冒着诛九族的危险,追随你,支持你去杀朝廷大员,真是好大的脸!”
荀黑狗气得鼻子都歪了,愤怒地道:“李钱粮挖苦我,我认了,毕竟李钱粮在云州府家大业大,李氏家族族人个顶个的厉害,在云州府吐一口唾沫,云州府就能淹一大半。舍不下偌大的家业,也是常情。我荀黑狗吃百家饭的出身,比不得李氏一族,但我荀黑狗向来有个规矩,夜香行的无人不知。指出我行事不妥当,我听。但只说不行,那就休怪我翻脸了,你总得拿出个法子来反驳,撅着屁股放空屁,也忒太简单了些!”
李钱粮蹭地一下站起来,指着荀黑狗,气得手指都不断颤抖:“好你个黑狗子!让你出主意,不是让你瞎说八道,胡乱逮住人就咬,真是一条疯狗!”
荀黑狗身上是有几股疯劲狠劲,但最恨有人当着他的面叫疯狗,眼里狠意闪过,咬着牙关,死死抓住了椅子扶手,免得自己要扑上去,将李钱粮撕得粉碎!
云五冷眼看着两人吵起来,恼怒又失望。
程子安只略微恐吓了他们几句,他们自己就乱了阵脚,先开始了内斗。
荀黑狗是他一手提拔上来的人,向来记仇,还很能隐忍。
与李钱粮的梁子,是彻底结下了,指不定什么时候,就会出其不意捅他一刀。
现在云五没空去开解他们之间的恩怨,道:“汪老太爷,你将我们叫来,有何打算?”
汪老太爷脸神色阴沉,养得红光满面的脸,在灯下看上去蒙上了层蜡黄,老态毕露。
“无论是刑部尚书还是大理寺卿亲临,真论起来,我不怵他们。大官当久了,讲究你来我往的内斗是一把好手,真论查案,还比不过底下的刑名师爷。”
这句话颇有道理,论查案,还得靠仵作与刑名小官吏。
众人听得纷纷点头,汪钱粮道:“跟来的郎中亦如此,他们身在朝廷中枢,书读多了,一向只看卷宗,很少亲自去寻找线索,查明案情。查案查案,总得要讲究证据,证人,证言,只要将案子的线索断掉.....”
案子线索断了,他们就再也查不下去。
云州府乃是他们的地盘,常平仓就好比他们的粮仓,进进出出容易得很。
现在常平仓的仓库换了人把守,这些人都是云州府人士,只要在这片地方过日子,就飞不出他们的手掌心。
云五眼睛眯起来,道:“你们莫要忘了,此事背后的主使人,乃是程知府程子安!程子安比狐狸还要狡猾,切不可掉以轻心。先前黑狗说过,程子安已经知晓粮食去了何处,常平仓没了的粮食,肯定在粮食铺,或者谁家府上的仓库里,总不会平白消失掉。本来这次我们的计划天衣无缝,收新粮,趁机出陈粮,一进一出赚钱。这一动,就露了底,程子安已盯着我们,岂会老实顺着线索去查。”
王老太爷点头应和,沉吟着道:“换作是我,我也不会这般做。既然朝廷来了大官查常平仓粮食丢失之事,若是常平仓粮食没短缺,此案才会不了了之!”
荀黑狗一琢磨,抚掌喊道:“妙,此计甚妙!常平仓粮食好生生在库房里,没丢失粮食,就没案子可查。一万石的粮食,与十万石粮食比起来,着实要划算,顺道还能给程子安添堵,朝廷大张旗鼓下来查,最后他却是谎报案子,呵呵,朝中那些大官老爷们,哪能放过他。”
虽说荀黑狗是夜香行老大,与常平仓的粮食一事关系不大,但云五牵着其中,他得靠云五照佛,要是云五倒台,他估计也不得安稳。
程子安倒霉,对他来说只有好,没有坏!
云五当机立断道:“事不宜迟,黑狗,你去安排可靠聪明些的人手,将常平仓守卫解决掉,记得了,不能让他们出事,但要让他们闭嘴。千万千万别闹出人命,免得给了府衙查我们的借口。”
荀黑狗应是,云五紧接着对粮食铺的几个东家道:“你们回去喊上伙计,赶紧装粮食,送进常平仓!”
几个粮铺东家知道事情轻重,也顾不上心疼粮食了,齐声应下。
众人再仔细商议了几句,正准备起身前去忙碌时,汪老太爷的贴身随从着急忙慌进了屋:“老太爷,程知府与程师爷来访!”
大家一下楞在了那里,都这个时辰了,程子安亲自找上了门!
汪老太爷紧张得声音都从喉咙挤了出来,道:“门房可是认错了人?”
随从道:“老太爷,程知府生得花容玉貌,程师爷俊脸上有疤痕,错不了!”
汪老太爷又气又怒,抬脚踹去:“你个狗东西,还记得拽你狗肚子里的丁点墨水,花容玉貌,我呸!”
云五见汪老太爷已经乱了阵脚,他也同样慌乱,但现在一定要冷静!
云五在屋子里转了两圈,嘴里念叨道:“程子安亲自上门,躲着不见的话,他肯定不会走,要是亲自去守着常平仓......不行,必须见一见,反正他人手不足,动作没你我快,见一见他,探探底也好。”
汪老太爷缓了缓神,道:“省得一次次跑,你们且去偏屋坐一阵,我去迎一迎,探明他的来意。”
大家不再多说,迅速来到了偏屋,汪老太爷则亲自奔出去,程子安与程箴被随从领着绕过影壁,他远远就拱手作揖:“稀客稀客,不知程知府程师爷亲临寒舍,有怠慢之处,还请见谅。”
程子安颔首回礼,转头四望,唔了一声:“不怠慢,不怠慢,汪老太爷无需客气。”
汪老太爷侧身在前,领着他们两人进了花厅,请程子安坐在上首,他也没客气,大马金刀坐了。
程箴坐在他的右下首,汪老太爷见状,便坐在了他的左下首。
丫鬟送了茶水点心进屋,汪老太爷热情地道:“程知府请吃茶,程师爷也莫客气,时辰不早,灶房里的灶火已经灭了,拿不出几样点心,着实寒酸了些,程知府程师爷莫怪。”
程箴只管吃茶不语,程子安吃了小半盏茶,笑道:“我还以为,汪府的灯会彻夜不熄,灶火更不会熄呢。”
汪老太爷心里暗自叫不好,硬着头皮试探道:“请恕在下愚钝,程知府此话何意?”
程子安闲闲地道:“就是话里的意思,朝廷段尚书赵侍郎前来查案,今夜的云州府,只怕不少人要彻夜难眠啊!”
汪老太爷脑子嗡嗡响,不敢胡乱接话,含糊陪着干笑。
程子安眼神凌厉,上下打量着他,道:“汪老太爷应当在待客吧,云五他们呢?”
汪老太爷彻底愣住,嘴皮翕动着,支吾半晌没能说出个所以然:“天色不早,云五他们.....云五他们在何处,在下......”
程子安突然一声厉喝:“汪老太爷,事到临头,你难道还想着要含混糊弄过去?!云五他们在你府上,你们在商议如何对付朝廷,如何对付我。我实在看不下去你们跟无头苍蝇一样,到处乱碰乱飞,不若我给你们指点一个方向,省事省力,将他们都叫来吧!”
汪老太爷面上一阵红一阵白,最终颓丧地叹了口气,吩咐随从将云五他们都叫到了前厅。
程子安望着众人惊魂未定的模样,沉声道:“来得挺齐全,正好。你们都听好了,任何的阴谋诡计,在太阳底下,终究会现原形!你们想将水搅乱搅浑,可你们不想想,在浑水中,也得要你们能活下去!证据,要多少有多少,这些你们都擅长,衙门比你们更擅长!”
衙门多得是冤案错案,要比栽赃陷害,莫须有的罪名,他们跟衙门比,称得上半斤八两。
众人神色凝重,屏住气望着程子安,云五努力稳住神,问道:“不知程知府此话是什么意思?”
程子安淡淡地道:“我先前就跟你说过,常平仓丢失的粮食,到了你们的手上,朝廷要追查回来,十万石粮食,一颗都不能少!”
云五闭了闭眼,哑声道:“程知府,常平仓一共只丢失了一万石粮食,朝廷要查,又查不出十万石。”
程子安哦了声,道:“将以前丢失的,一并追回来。说起来,这么多年下来,十万石还少了呢!”
他们在云州府盘桓多年,要往前继续查下去,数目就没个底,他们也百口莫辩。
程子安摆明了,要趁此多追粮食回来。
如今他们都在他眼皮子底下,将事情都摊开了,挑明了说。
想要再将粮食还回常平仓,试图抹掉案子,也要能逃得过程子安的眼。
底下的县令们老实,他们继续回到了县令的位置上。既然程子安要粮食,就老实给他,逃过眼下这一劫,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汪老太爷已经没了别的想法,惟盼着能花钱免灾,小心翼翼问道:“程知府,若是常平仓的粮食追了回去,此事可否就此了了?”
程子安淡淡道:“这事我说了不算,你说了也不算。有个词叫将功抵罪,端看你们的表现了。时辰的确不早,我与阿爹要去常平仓瞧瞧,你们究竟如何决断,我着实没功夫等了!”
说罢,程子安起身往外走去,程箴晚了一步,放下茶盏也往前走。
李钱粮最先绷不住,赶紧奔上前,拽住了程箴:“程师爷且等等,此事好说,此事好说,粮食还要程师爷清点,你可不能走......”
作者有话说:
段尚书与赵侍郎明面上要查党山县的命案, 翌日一早就出发前去了党山县的山林村。
程子安随行前去,程箴留在府城,接收汪老太爷云五等人还来的粮食。
当然, 程子安并不只接收他们还来的陈粮, 粮食铺继续开张,按照往年正常时的价格, 收购新粮, 出售陈粮。
也等于说, 百姓卖的新粮,与买去的陈粮,在粮食铺手中转了一圈,全部回到了府衙。
多收的新粮与余下的陈粮,皆送入常平仓的库房。
程子安与段尚书赵侍郎三人, 前去党山县时,高县令并不知情。
他们一行到了山林村,先去了山上,看到修建得华丽巍峨的高氏祖宗墓地, 段尚书叹了口气,赵侍郎亦沉默不语。
一切都已清楚明白, 段尚书苦笑着道:“不知高县令是从何处请来的阴阳先生, 身上背负那么多条人命,要真是福地,这份福气也该被折腾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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