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背叛(河边草)


在我手指触碰到护符的时候,灵魂间的共鸣令“烛火”光芒大盛,未尽之言的喜悦近乎化为实体,由宝石荡开的红色波浪,像是金鱼柔纱似的尾翼。
它用实际行动告诉我,将它剥离护符的好处。
母亲的眷恋是惠颈上跳动的火焰,但作为女人,仅有的爱情则在小狗那里。
临死前,被我紧握在掌心的小鸟手链在火焰融化,它化作一枚小小的心型吊坠,被甚尔随身携带。
它好似黑夜中升起的星点,跳动着为我指明他的方位。
而其中作为燃料,居然是一个孩子日积月累积攒的咒力。
很难想象他怀着何种心情,攥住那个遗物去等待母亲的关心。
烛光中我褪下了伪装,以少女的姿态坐在惠面前,干巴巴地回了一句“我是妈妈。”便再也忍不住眼泪:
“对不起,让你等了这么久……除了咒具还有一点钱,什么都没留给你,对不起……”
我很想抱一抱他,但此刻又着实觉得自己没有资格。
要如何解释六年的缺席?
因为妈妈是个讨厌的骗子,无法获得母亲的谅解,最后被她视为背叛者残忍的杀害了么?
这实在很糟,谁也不希望妈妈是家族的耻辱、弑亲的凶手吧。
于是苏醒后,我一直刻意回避那晚发生的事情,在和五条悟沟通时都选择避而不谈。
解释如此徒劳,我能做的只有不停向这个小孩道歉:
“对不起、是我太没用了,我想至少带你找到爸爸再……”
惠的到来好像老天的垂怜,我试图成为成熟可靠的妈妈再牵回他的手,但他却在这之前抱住了我:
“不是你的错。”
“我都知道,是妈妈保护了我。”
因为他选择了我,那夜燃烧不停的大火、“你是不应该被生下来的错误”的诅咒,好像终于停了下来。
再次找回了“宝物”,我将头靠在惠的肩膀上,像个孩子那样没出息的哭个不停。
六年未见,有太多话语想要诉说,明明是拉进母子关系的好机会,最后却因为我问了句“和爸爸生活怎么样?”,成了对甚尔的控诉大会。
常常因为委托不知所踪,将孩子寄养给新罗和赛尔提,唯一的父子共处时间是带伤休养,从不主动交流,生活得好似同一个屋檐下的陌生人。
他对惠漠不关心,对自己亦如此。
作为病人把冰啤酒当水喝,图省事点些炸鸡、猪扒套餐,泡在电视前的沙发上,把大把的钱塞给赌马或者赛艇,随便养个几天又去寻仇满身鲜血。
除了没有领回女人外,他简直将电视里演的人渣浪子演了个十成十。
在得知那张折子是家里最后的存款后,我忍不住尖叫道:
“真是个不负责任的父亲!!等我见到他,一定要好好教训他才行!”
或许是我表现得太生气了,作为资深受害人的惠反而拉了拉我的手指,劝了起来:
“也没有那么过分。他在我生长热的时候回来了,虽然意识模模糊糊的,但那晚上的确是他坐在床边,也一直牵着我的手……而且,爸爸做饭很好吃。”
他回忆着记忆里珍贵的画面,叙述说:
“那一天‘护符’说话了。”
12月的最后一天,在惠垫着脚尖够向桌上的日历,准备用有马家寄来的新年历做替换时,未尽之言嘟哝道:
“甚尔、生日,牛肉咖喱、喜欢。”
味觉残缺,我无法品鉴美食。与其说甚尔喜欢咖喱,不如说我能为他做好的只有这种简单的东西。
而没妈的孩子像跟草,经甚尔放养,惠的生活自理能力强得吓人。
年仅六岁的他居然也站在椅子上,顺利完成了这道料理。
惠将锅子端上餐桌,从黄昏等到深夜,从坐着发呆到趴着睡着,终于听到了门开的声音:
“欢迎回家,妈妈说今天是你的生日。”
身为父亲,总是忘记儿子的存在不说,生日那天还接受儿子的照顾。甚尔站在玄关沉默了许久,头一次询问起儿子的想法:
“……你想吃什么?”
我是个不称职的妻子,一年一度的生日晚宴只有咖喱实在寒酸,所以心情不错的寿星还会自己下厨丰富菜单。
狗狗厨艺精湛,能用冰箱里简单的食材变出一顿大餐,叫人郁闷地嘀咕“真讨厌,不是应该只有我送你礼物么?”。
“无所谓吧?反正你说‘好吃’也算礼物了。”
他十分大度地表示谅解,然后把一颗树莓塞进我的嘴里。
如今甚尔会望着佳肴另一侧的儿子,询问道:
“她有说什么么?”
在惠的示意下,甚尔将手指放上护符,但未尽之言却缄默不语。
衰弱后,“未尽之言”的话语只能传达给和我有血缘关系的惠。
曾经我告诉甚尔,要用来保护他,固定他灵魂的烛火拒绝了他。就好像我因为他没有按约定回家保护我,而不想跟他说话一样。
于是甚尔嗤笑了一声,收回了手:
“我在期待什么呢?”
那之后他再也没有碰过护符。
甚尔的表情一直刻在惠的心里。
于是惠向我请求说:
“爸爸已经很难过了,如果可以的话,等到见面的时候,也好好抱抱他吧。”
“我身体很健康,这个能还给爸爸么?这里面有‘反转术式’,可以治疗伤口对吧?他总是伤痕累累的,但却总说‘那是你妈妈留给你的’,不愿意接过去。”
“如果爸爸遇到危险,就用它治疗他……”
男孩取下脖颈上的锦囊,将它放入我的手中。

他终于放下心来, 朝我露出一个欣喜的笑容。
后面,惠似乎还想再说点什么,不过张口后, 哈切却先一步滑出嘴角。
深夜长途跋涉本就是项艰巨的挑战, 更何况他还要随时输出咒力, 用于供养未尽之言。
于是我托住他白软的脸蛋,让惠以一个更为舒适的姿势睡进怀中,安抚道:“如果困的话,就先好好的睡一觉吧, 剩下的事妈妈会处理好。”
“我还想再和你说说话。”
惠用手臂拢着我的脖子, 像是怕我再次消失不见那般, 手指微微拢起, 捏皱了我的领口。
他果然继承父亲的血。
虽然才相认不久, 相依时态度仍有些腼腆。但诉说需求时,男孩冷绿的眼眸一转不转, 宛若狩猎般的专注表情, 已经有了几分甚尔的样子。
“嗯, 随时可以,妈妈一直在这里。”
我学着甚尔之前在车上安慰我的样子, 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柔他的后背。
他最后还是乖乖陷入了美梦。
熟睡后,蜷缩脊背的姿势活像只孤独的小动物。我怜爱地抚摸他的脸颊, 让他枕上双膝, 接着开始研究手里的护符。
术业有专攻, 进入冥河领域降神属于“灵魂领域”的术式, 我并不擅长□□上的治疗。
所以危急时刻,点燃烛火完全是以命换命的粗糙尝试。蕴藏其中的“反转术式”本应随时间流逝逐渐熄灭。
为此,就像甚尔在孕期为我承担痛苦那样,我早就做好用命去填他的心理准备。
但事实上,护符里的“生命力”依旧蓬勃葱郁,甚至有了几分反超当年的趋势。
惠呼吸逐渐悠长、平稳。接着,一个毛茸茸的脑袋悄悄从他的影子里探了出来。
那是一只圆头圆脑的白色小狗,毛发蓬松,头顶绘有三角形的咒纹图案。
它睁着一双绿眼,好奇地打量着我,发出一声奶声奶气的尖叫。
和我在别馆收服的咒灵狗狗不同,白犬是纯粹的异界产物,和领域内赠予我“八握剑”的神明一般,从大门的另一侧降下投影,再以主人的咒力凝聚成形。
此世间,这样的术法我只知道一个——
和六眼齐名,禅院家的祖传术式:十种影法术。
因为持续不断地锻炼咒力,这个孩子在无意识的状态下觉醒了影法术,召唤出了其一的玉犬。
白犬头顶上的花纹正是“满月”那天,甚尔寻找的神器之一“生玉”的标志。
“过来,乖狗狗。”
我垂眸注视着它,轻轻勾了勾手指。
通往地宫的山路上朱红鸟居林立,明明是深林清幽的景致,却因为异样的宁静呈现出不详的氛围,层层叠叠的红色令人联想到怪物的肠道,通向无底的深渊。
结界入口一塌糊涂。
平整的青石地板仿佛沐浴炮火的战地,以中心划出圆圈,四零八落的碎屑四处飞溅,裸露土壤的深赭。
石板正中凝聚着一滩浅浅的血泊,从兜内滑落的护符血液浸透,化为泥泞的糊状,其中保留的残秽告诉我战斗的惨烈——
五条悟被奇袭的甚尔一刀捅穿了喉咙。
天逆鉾中断了“六眼”的绝对防御,刀势不止,从上至下劈至腹腔,紧接着连续突刺大腿。最后,作为收尾的匕首直接刺入五条悟的额头。
狠辣而不留余地,是甚尔的一贯作风。
但这并不是结束。
人形的血污边出现了手印——“尸体”用手掌撑起自己,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然后是零星的脚印。
本应倒地不起的五条悟,拖着身体慢慢向前走着。
致死的出血量使人头晕目眩,最开始,他脚步有些踉跄,但很快,他恢复了稳健,一路追至地宫深处。
零星的线索将我带到地宫门前。
为了最大程度镇压“冥河”,天元本体的结界设置在地底深处。
螺旋形的台阶蜿蜒着向下延伸,湿润的冷风从地底涌出,拂过脸颊,依稀可以嗅见其中夹杂的血腥味。
正直天元换代的关键时期,结界效力有所减弱。
冥河的水声仿佛就在耳边,它一刻不停地诉说对生灵的渴望,叫我感到来自本能的畏惧。
甚尔就在下面。
出于安全考虑,我应该把惠藏在地表的某个建筑群里。
可除了冥河的腐蚀,地宫内还萦绕着一丝若有似无的气息。它粘稠又冰冷,仿佛黑暗中游走的水蛭,粘腻的身体会在不经意间贴上人的皮肤。
危机感提醒我守好失而复得的宝物。
于是我握紧惠的小手,严肃地嘱咐道:
“下面可能很危险,等下不要出声、也不要离开妈妈的身边,好么?”
他认真地点了点脑袋,白净的脸上显露出超乎年纪的镇定。
黑影化为斗篷,盖住两人的身形,我和惠牵着手向地底行进。
在靠近结界核心的位置,我看见了忙碌的高专师生。
在高专上学的时候,我曾绘制出一些“护身用”的咒文,将它们作为友谊的象征赠送给夏油杰等人。
不像财大气粗的禅院家,高专材料有限,护符能做出的极限,不过是为主人抵御枪击程度的伤害。
那时候五条悟说着:“哇!不觉得这个红色的图案恶心得有点酷么?”,笑嘻嘻地将它贴在手机后背作为装饰。
夏油杰则感慨了一句“我应该用不上,给任务目标倒是很好。”,将它收进衣兜。
现在他胸膛被十字形的刀伤劈开,脸色苍白地接受硝子治疗,而身边的女孩凑巧接受了护符的保护,仅因假死状态陷入昏迷,暂无性命之忧。
“紧急护理做到这个地步就够了,快些把他们带上去!越是深层的地方,冥河的干扰就越强,‘反转术式’很难发挥作用!”
带队的老师眉头紧锁,指挥其他几人将伤员向上搬运,并未留意到我的靠近。
然后深处,接连响起的爆炸声,吞没了他的未说完的话语。
推开地宫的最后一扇大门,滚滚浓烟散去之后,我终于看见了朝思暮想的身影。
他背对我而立,身影一如记忆中健硕,顶天立地的,构成了保护我向往的生活的铜墙铁壁。
只是如今,男人肋下至左腹,都因为强劲的咒术化为乌有,殷红的血液如雨幕滴淌不止。
他颈上的吊坠莹莹发出光亮,细小的影子四处挥舞,竭力捕捉他四散的生命。
在靠近冥河的地宫,死亡的概念变得无比含糊。
“吊坠”注定徒劳的尝试给予了他活动的余力。可比起捂住血流如注的伤口,他反倒第一时间接住了从颈间坠落的吊坠。
垂眸注视着掌间断裂的银链,男人低声发出叹息:
“啊、糟糕。”
“她还蛮喜欢这个手链的,我得好好保管才行……”
对于强弩之末的对手,五条悟给予相当的尊重。他卸下进攻的术式,无奈地嘀咕道:
“拜托,你可是差点把我脑子搅碎了,就不要怪我弄坏东西吧。”
“还要继续前进么?我们算是扯平了,所以逃跑也可以……”
甚尔还在继续前行。
望着地宫中心的大树,以及在树根盘踞的河水,他发出一声愉快的低笑:
“无所谓了。”
男人的表情坦然从容,比起奔赴绝望的死亡,更像是疲惫的游子终于回到家门前。
作为天元的继承人,死后我的灵魂会跟着河水回归到“树”中。
【我想见你,我会见到你的。】
如果注定无法将我夺走,他便选择向我走来。
冥河从不拒绝主动投身于此的灵魂。
它欢欣鼓舞等待甚尔的靠近,周遭水雾暴起,化为透明的高墙拦住可能阻挡的所有人。
不要走、不要走,别离开我——
“甚尔!!”
我撞在冰冷的水墙上,尖叫出他的名字。
将我拉回现世后,“死反玉”的力量所剩无几。在冥河力量浓郁的结界腹地,就算小狗用尽全力,也不过堪堪融化水墙表面。我的每一步都艰涩无比。
但甚尔已经回头了:
“……泉鸟?”
“什么嘛,你在这里啊。”
他凝视着我,喃喃发出低语。
“别碍事。”
他举起仅剩的右手,咬紧牙关,将天逆鉾送入水墙。
可以破除一切术式的咒刀切割墙面,发出令人牙酸的声响,自上而下,分出一条可供人穿行的裂缝。
垂死之人的最后一击划开了冥河的防御,在水幕溃散为液滴的那刻,男人的身体也失去了平衡。
他踉跄着向我倒来,无力握住刀柄的手轻轻环上我的身体,像在拥抱一个易碎的美梦。
在列车上研究“祝福的烛火”的时候,我想过很多次两人相遇的画面。
我要用力给他一拳,大声训斥他这些年的自我放逐。
但实际见面,当他看向我,向我走来的时候,一切都显得不重要了。
曾经炙热的怀抱因生命流逝而变得冰冷。
我发现我在颤抖,可能失去他的恐惧完全占据了我的神经:
“不要睡、不要睡,你会没事的。”
我紧紧拥住虚弱的甚尔,将“祝福的烛火”放上他空洞的左腹。
这颗朱红的“生命之果”悬浮在空中,代替衰竭的心脏不停搏动,明亮的光芒催发□□缺损处生出细小的肉芽,它们彼此交缠,编织出血管的形状。
他的体温有所回升,呼吸虽然还很轻,但至少是平稳的。
悲剧似乎得到阻止,但虚空中却突然响起一声叹息:
“这可不行。”
宛若怪物在噩梦中睁眼,我周围的空气开始扭曲变形。
那一晚割裂空间,将母亲送入卧室的术法再次出现。地宫里那丝令人不快的气息终于显露出原型。
罥索自黑暗中走出,他表情无奈,持刀的手掌劈向将我护住的甚尔:
“我本想让天与束缚和六眼同归于尽的。没想到反而让他提前觉醒了,事已至此,至少要倒下一个才对啊……”
这个狡猾的男人从不放过任何可趁之机。就像之前咒专老师说的,“冥河附近\'反转术式\'效力减半”,他笃定专注治疗的我无瑕反击,专攻进攻的五条悟无法立刻解除结界,便悠然显露身型。
而在“黑水村”的仪式使罥索重伤未愈,再加上他傲慢轻敌,这种攻击就连我也可以接下。
我从不是孤身一人。
所以我不会再让他得逞了!
白色的玉犬从惠的影子里一跃而起。
它继承了父亲带回的“生玉”,身负孩子希望他平安回来的愿望。浓郁的生命力源源不断,填补甚尔的伤口,我自然有余力使用身上另一件封印物,向他发起停滞六年的复仇。
“别碰我丈夫!”
我将甚尔和惠护在身后,用影子死死缠住罥索的身体。
就像惠说过的那样,不是我的错、不是甚尔的错,让我的家庭分崩离析整整六年的罪魁祸首、绝对不可原谅的只有眼前这个男人!
我要杀了他!我绝对要杀了他!
在怀着惠的时候我便下定了决心,于此同时,能重创罥索的东西也被他亲自送到了我的手中——
诅咒之王的遗骸,会本能地撕碎受□□的灵魂,将其占为己用的制毒之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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