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曼春会意:“好。清查内奸的工作,我责无旁贷。只要这两个机构里有可疑的人,我一定会把他们揪出来。”
“这个态度很好。”明楼点头赞许:“当时樱花号的护航工作,南田课长刻意将你排除在外。如今出了这种事,不急着撇清,不隔岸观火,不闹情绪撂挑子,而是诚诚恳恳地做工作。”
他说到这里,满含挫败地感叹道:“76号和新政府,要是能多几位像你这样的下属,我也不至于落得今天这种地步。”
“师哥你别这么说,你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形势如此危急,也不是你一个人就能挽救的。”
梁仲春敏感地觉察到,一股微妙的情愫,忽然就滋生在这火药味十足的空气间。他知道,长官已经对他们发泄完怒气。接下来,该是他离开的时候了。
“明长官,卑职还有些事情要处理。您看……”
“你先去吧!”
“是。”梁仲春毕恭毕敬地退了出去,临走还特意关紧了房门。
办公室里的气氛立刻轻松了几分。
汪曼春道:“师哥,其实我今天晚上过来,原本不是为了专列爆炸的事情。”
“还有什么事情,能比此事更重要?”明楼示意她坐下来说。
“我们情报处侦听组发现了两组不明电波,而且已经成功勘测到电台的方位。如果不是今天晚上专列出了这么大的事情,打乱了我的计划,说不定,一条大鱼就落网了。”
“又有电台?”明楼心中疑惑,问:“在什么方位?”
“电波都来自吴淞口方向,多在深夜发报,而且发报的位置经常变化,不过电波频率非常稳定。”
汪曼春回答得很仔细:“是哪个方面的我还不能确定,不排除是做黑买卖的地下商业电台。”
明楼了然:“我知道了,谢谢你。”
“职责所在。谢什么?”汪曼春淡淡一笑。
她的微笑令明楼有瞬间的失神。不知是夜晚还是灯光的缘故,那暖黄的光晕似乎驱走了她平日的阴沉狠厉,使她看来安详而柔和。宛如一尊精雕细琢的石像,每一根线条都精致秀美……
突然响起的电话铃声拉回了他的思绪。明楼收敛心神拿起听筒,那边是阿诚的声音:“先生,海关的事办好了,我在回来的路上了。”
“我知道了。”明楼放下电话。
明台已全身而退,压在心间的这块大石终于落地。
“师哥?”汪曼春见他突然走神,不由有些担心。
“哦,是海关的事,不是日本人。”明楼温言道。
汪曼春点头:“日本人那边你也别太担心了。我会清查出泄密根源,给他们一个说法的。你放心,只要我在你身边一天,我一定会尽力扶持你,替你铲尽隐患。”
明楼心头一热,情不自禁去握她的手:“曼春,其实我真的舍不得你出来做事。这些年你变了很多,让我既惊讶又心疼。”
汪曼春顿时浑身僵硬,勉强笑道:“不出来做事,难道要叔父养我一辈子吗?”
边说,边轻轻地抽回了手。
明楼手中一空,眼里也是一黯,点头应道:“对,差点忘了,你一向主张女子自立。”
他的目光变得迷离而悠远,似乎看到很久很久以前的过去:“第一次见你,你在跟你叔父争执,不肯去他安排的中西女塾。说那是培养贵妇的学校,不适合你。”
就是从那一刻开始的吧?那个清纯秀美中带着倔强的女孩,从此烙刻进他的心灵再也没有离开。
而汪曼春的脑海心头,此刻百转千回反复闪现的,却是那句——
人生若只如初见。
只是如此的伤情话她不会说,也不屑说。这些年一路走来,再多的绕指柔也百炼成钢。心,早就变硬,变冷,变做坚冰。
她开口来,是淡淡提醒:“那么久的事还提它做什么?眼下出了这么大的乱子,你也不赶紧想想怎么收拾残局。”
明楼心下一凛,迅速收拾情绪点头道:“说得对。这件事情如果不能妥善处理好,恐怕……”
他一脸倦容憔悴,深邃眼中分明有失落和受伤黯然隐没。面对明楼,汪曼春自认早已麻木的心却仍旧会揪痛难忍。而嘴上却只是说:
“你一定能处理好的。况且只要我查出76号的内奸,无论他是重庆的,还是延安的,都能为我破获抗日组织打开一条缺口。到时候,就可以堵住日本人的嘴了。”
正说着,刘秘书敲门进来:“明长官,樱花号专列遇难者中高级长官的名单出来了。”
明楼汪曼春闻言齐齐起身。
“这么快?”明楼有些惊讶。
“是。”
刘秘书递上名单,声音沉痛:“当地警察正在收捡军装和军衔,以及核对车上人员的名单。第一次爆炸是发生在餐车里,当时大家正在用餐。所以,没有生还者。”
明楼接过文件一页页扫过去。不用细看,大功已成。
他将名单递给身边的曼春。
汪曼春盯着纸上排得密密麻麻的一串串名字头衔,手指微颤,内心的雀跃和振奋无法形容。
明楼挥手叫刘秘书退了出去。
看着曼春低头专注的侧脸,他有一种想把她拥入怀中的冲动。
可他到底还是克制住了。只是默默地,再次握住了她的手。
这一回,她没有挣开。
雷声轰鸣,暴雨狂落。
他们并肩而立,手心交叠,在这个雷电交加的惊魂雨夜。
这只是一个开端,新的乐章已然奏响。
若今后每一步都能携手共渡,漫漫长路不再孤独,此生纵万死亦何憾?
第9章 问心有愧
天色已晚。
昏黄的月光,清冷地照着空空落落的76号大院。几乎所有的人都回家过年了,只留下寥寥几个当值的卫兵,依然荷枪实弹地坚守着岗位。
西北角不断传来的枪声打破这死一般的沉寂。杂草丛生的荒地上,汪曼春正在练习打靶。
子弹上膛、瞄准、射击……
她毫不停顿地重复着这一系列的动作,一遍,又一遍。从右手换到左手,重复,再重复。
又打光一梭子弹,她撂下空枪。面前的长桌上,还整整齐齐地排列着五把手/枪/和一盒盒堆积成山的子弹。
仿佛并不尽兴,她索性双手持枪,左右齐发。竖立于墙下的一排排环靶被她依次打过,枪抢命中靶心,例不虚发。
明楼循声而至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一个场面。
这是大年夜。外面的人在放花放炮,嬉戏笑闹;她却一个人在这里,月光如水,斯人独立。
明楼的心,伧然而动。
他看到的,不是她的一身戎装英姿飒爽,不是她的百发百中神枪无敌。他看到的,分明是他盟约轻负后的年年岁岁,无尽的等待,无边的寂寞。
他有上百种的冲动想去拥她入怀,他有千万句的话语要向她倾诉。然而,想到即将要发生的事情,他忽然觉得自己根本无颜面对她。他甚至想立即转身离开,可是,终究是不放心她一人。噩耗传来的时候,他要与她一起承担。
闭了闭眼,深呼吸,他努力平复着情绪,开口唤她:“曼春。”
“师哥,你怎么来了?”她有些意外,放下枪向他走来。
他微笑:“来看看你。”
“什么时候来的?”
“刚刚到。”
他指着弹痕累累的靶心:“还不知道你枪法这么好呢!喜欢练?”
“在日本时养成的习惯。”
她不置可否地笑笑,顿了顿,问他:“师哥,你怎么想起今天来看我?”
“今天是除夕嘛。我知道你的习惯,凡除夕夜都是不肯回家的。所以我让阿诚在乐圃阆茶楼定了座位,点了草头圈子红烧肉,浓油赤酱的,都是你爱吃的。他们跟我讲你还在工作,我就来请你了。”
汪曼春的心抖了抖。
除夕——她早已经没有感觉了。
他走后的第一个除夕,好心的老师朋友们不由分说拉她吃饭谈天,书社里的各种活动排满了整个正月。
他走后的第二个除夕,她在山清水秀的瑞金,重新寻回了人生的意义和目标。
他走后的第三个除夕,那真是她一生最黑暗难熬的日子。漂泊异乡的孤独,魔鬼地狱般的训练,明台一封接一封催她回家的信:大哥要回来了,大哥要见你……她想念他想念上海想得发疯,她以为自己一秒都再撑不下去。她只有把自己关进训练室拼命地练,拼命地练,练到累得倒在地上就睡过去,再也没有多余的心力去胡思乱想……
然后,是第四、第五、第六个除夕……
日子如水一般地流过。
今夜,是他走后的第八个除夕。
他回来了,一如往昔般微笑着站在她面前。而她的心,却早已枯死在这漫漫岁月无穷无尽的消磨中。
“曼春?”不见她回答,明楼不由又唤了一声。
“啊,谢谢师哥。”
她回过神来,对他报之一笑:“那,那你先去办公室等我一下,我很快就来。”
“好。”明楼应着,转身往办公大楼走去。
汪曼春看着他的背影远去,却看不到他大衣袖口下的手在默默捏紧。方才她短暂的失神间不经意流露出的沧桑萧瑟,刀一般地划过明楼的心。无论隔了多少年,无论她如何变化如何伪装,他依然能从她每一个最细微的表情中直视她的内心。而看懂了却不知如何去抚慰,这才是他心中最最沉痛的无奈。
汪曼春的办公室整洁有序。明楼来回踱了一圈,拿起置于桌角的军装照看了看。而后,他的目光被书桌中央的一个雕花小木匣子吸引。匣子没有上锁,明楼迟疑了几秒,还是忍不住伸手打开它,随即愣住——那里面,竟赫然放着两枚九七式手/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