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诚,你不懂。并不是这么简单的。”
静默半晌,明楼终于缓缓地、困难地开口:“当年把她一人留在这里,虽属万般无奈,可八年啊,我这一走就是八年。她所受的打击和磨炼,她的孤独痛苦艰难,我无从体会也无从扶助。如今除了在一旁默默看她,我还有什么资格奢求更多?”
将手伸进衬衣口袋,掏出那对带着体温的指环,他习惯性地来回摩挲着内里的刻字:“这次回来,明明知道不该再去招惹她,可就是忍不住想去看看她,关心她。而每到这种时候,她就会像个受伤的小刺猬一样,竖起全身的刺把自己包裹起来。我没有办法,偿还这失去的八年,弥补她心灵的创伤。我能做的,只有不再去触碰这些伤痕。默默陪她做她想要做的,完成我们共同的任务。”
阿诚一时语塞。
从来知道大哥的用情至深,却还是没想到,原来大哥的爱,竟已深刻细腻到如此程度。
“当年的事,你为什么不跟她说清楚?”
心疼之至,阿诚忽然咬紧牙:“你不肯说,我替你告诉她!”
“你敢!”明楼低低迸出两个字,一股威严扑面而来。
“大哥!”
“说那些陈年旧事的必然后果,就是扰乱她的情绪。之后她再遇到任何事,首先想到的就是保护我,而不是完成任务。你明白吗?”
“这点我不同意!”
阿诚激动中少有地反驳他道:“如果现在出事,你以为她不会舍弃一切地保护你吗?不管她知不知道当年的事,在她心里,你就是你。至于你跟任务之间的取舍,关乎责任和信仰,也不是多知道些事情就能改变的。”
“就算结果是一样的,至少中间过程能少去些纠结痛苦。”
明楼忍不住按住又开始作痛的额头,阿诚的话令他的心情难以平复。他知道,他说的都是实情。但如果是这样,他们将来还要面对多少艰难局面,生死抉择?
曼春,能挺过来么?
自己呢?如有必要,他能否做到再放弃她一次?彻底、永远地放弃?
他闭了闭眼,狠狠咬牙,要自己冷静。
他清楚答案——他做不到,无论如何也做不到。
所以,他必须处处小心,步步为营,运筹帷幄掌控全局,决不能允许任何需要抉择的局面出现。
“阿诚,你不要同我争辩。不许跟她提过去的事,这是命令。”
他的声音,冷静明晰,恢复了一贯的果断镇定:
“跟你说这么多,因为你是我二弟,是我最亲密的同志和战友。不是叫你去感情用事的,懂吗?”
“大哥……”
“不要说了,回去吧。”明楼疲惫地挥挥手,合上眼睛不再出声。
黑色汽车缓缓开出僻静的林阴小道,汇入闹市的车水马龙之中。
注一:白居易《放言五首》其三
注二:欧阳修词
第11章 番外一:时间背景
明楼曼春初遇,是在1927年,尚在国共合作期。曼春其实是烈士遗孤,她的父母和弟弟都被反动军阀秘密杀害。明楼曾不止一次说起曼春从小就思想进步,因为她毕竟跟(共/产/党)父母一起生活了15年。后来汪芙蕖的种种行径和身教完全影响不了她。
明楼当时20岁,在读大学。汪芙蕖是他的老师,所以曼春一直唤他师哥。但其实他们从未同过校。等到曼春上大学的时候,明楼早就毕业了。
阿诚比曼春小一岁,和她一起上学一起玩,是真正的学姐学弟,关系亲密。
明台比阿诚还要小五六岁,当时就是个小屁孩。因为他和曼春死去的弟弟年龄相当,曼春一直把他当亲弟弟对待。
五年后是1932年白色恐怖期间。曼春20岁,上大学。明楼已经25了,大学里年轻的教授加上秘密党员。他们开始认真地谈婚论嫁了,不料遭遇大姐无情反对。结果是明楼去了欧洲读博,阿诚陪同,后来明台也去了(读中学?)。明楼博士毕业后继续在大学里做教授,至少表面是这样的身份,直到回沪。
(题外话:欧洲经济学最强的应该是伦敦经济学院LSE吧?剑桥也不错。做证券业也是伦敦为欧洲中心。为什么要是巴黎啊?)
而曼春则是在明楼走后被南田相中(看看孤狼和曼春就知道,南田最喜欢发展失过恋受过伤的女人做特务。),大学毕业就被派到日本培训三年。直至对华战争正式展开,回上海为汪伪政府效力。
文章讲述的故事是发生在39年底到40年春,也就是明楼曼春分开的八年之后。这时明楼33,曼春28,阿诚27,明台22。
这样设定,明楼曼春在一起的那五年,就是人生观形成最关键的一段时间。他们分开时,两个人都已经足够成熟,彼此了解也够深,所以才会有文中的分别多年后仍深信彼此。对比原著的设定(十几岁时的同学?),人物在性情和追求上的经久不变或巨大变化,以及二人感情基础的孰深孰浅,都是可以理解的吧。
作者有话要说:
理顺时间线,脉络更清晰。
第12章 番外二:风雨如晦
1939年冬,上海。
汪公馆的大厅里,壁炉的火烧得很旺,汪曼春裹着厚厚的毛毯盘膝坐在沙发里,还是觉得冷。
她有轻微的心脏毛病,源于出生后的动脉导管未闭。所幸那条不该还开放的血管非常细小,加上多年来坚持不懈的户外锻炼,她的身体已与常人无异。只是一到冬天就手足冰冷的症状,却从来没好过。
将手和脚在毯子里缩得更紧些,她想起了初来上海的那个冬天。痛失亲人的伤心欲绝加重了身体对南方阴湿天气的不适应,她断断续续地病了大半年。是那个暖如春风亮若星辰的少年走进她的生命,把一整片灿烂的阳光洒进她枯萎的心田。他带她出去享受大自然,带着她跑步,打球,划船,郊游。他会拉着她登上青青郁郁的山顶,和她并肩去看那滔滔江水落日余辉。他会在风中伸手抚掠她的长发到耳后,再凑过去用法语轻吟浅诵一首她听不懂的诗。那样细心体贴无微不至的呵护照顾,让她一日日健康起来,快活起来,对生活燃起新的希望。
只是,他给了她的爱和快乐有多少,日后带给她的心碎和伤痛就有多少。抛不开,忘不掉,无穷无尽,永无止境。
“曼春啊,明楼可能要回来了。”
叔父的话又响了起来:“新政府正在用人之际,我想让他帮我来打理经济司。”
“他现在还是孤家寡人一个,不但没结婚,连女朋友都没听说。曼春啊,叔叔知道你这么多年……”
“您不要说了。他回不回来,跟我没关系。”她冷硬地打断叔父的话,掉头就走。
可她能逃到哪里去啊?
南田洋子已经说了,他们很快会见面。而她今早也已得到确切消息,明楼和阿诚会从巴黎途经香港抵沪,具体时间是明天下午三点。他们现在,应该正在驶往香港的船上。
汪曼春咬牙将脸贴到膝盖上。
她曾经那样疯狂地盼着他回来,疯狂地渴望着再见到他。
只是,曾经。
八年,太漫长的时光,久得早已耗尽她所有的青春所有的期待。久得让一颗心破碎得残渣都不剩,枯萎成灰全被风卷入了浮世尘烟。
果真如此吗?那为什么还会这样紧张激动得毫无睡意?为什么还会提着心聆听那钟摆的嘀嗒声,一面嫌它走得太慢,又一面莫名害怕?
这个乱糟糟的时候,他为什么要回来?难道真是要和叔父一起,效力于汪伪汉奸政府?
不,这绝不可能!
她比谁都了解他那颗精忠报国九死不悔的赤子之心。即使在爱情上他违背了对她的承诺,在家国大义上他决不可能妥协,在这点上她绝对地相信他。
那么,他为什么回来?
汪曼春的脑中闪现出两组情报。
七号首长紧急撤离前曾经告诉她,南方局的特派委员眼镜蛇即将抵沪领导上海地下党。而她和组织的通讯中断前接到的最后一个指令,是要尽快联系眼镜蛇,以配合上海地下党情报组展开工作。
而昨日截获的重庆电文,她自己早已偷偷破译:毒蛇三日内到位,接替毒蜂任上海站情报科科长。
明天,正是第三天。
汪曼春不由得心潮澎湃起来。
三个人都在这个时候要来上海,是不是有点巧?
眼镜蛇的代号她很早就听说过的,在当时的白色恐怖中他简直是一个神话般的存在。而从七号首长的只言片语中她也有种感觉,这应该是一个深藏在国民党内部的人。她想起七号首长说起他时看着自己有些不寻常的眼神,突地就从沙发上跳了起来。
心,猛然间跳得很急很快。
师哥,如果真是你,那我会为你拼至最后一口气,流尽最后一滴血。心甘情愿,百死不悔。
多少年没有这样激动过了?她深深吸气,强迫自己镇定。
其实像上海这样的国际大都市,每天来来往往会有多少人哪!
是不是心里希望什么,就会越来越觉得那就是真的?
她甩了甩头,觉得自己有些好笑。
汪曼春,你不再是二十岁的小姑娘了,不能再头脑发热感情用事。
可是,师哥,这么多年了,你现在回来,到底要干什么?
心太乱,夜太长。
汪曼春咬了咬牙,从沙发下来,披了大衣,到花房拿了把铁锨往院子里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