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道你是来求安慰的?”
明楼在她身边坐下:“汪大小姐,我已经为和平会议忙得不可开交。各方势力各路政权都在死死盯着它,我都快被压得透不过气来了。真不懂你们非要抢这个苦差做什么!”
“谁抢了?梁仲春想要就给他好了,我对这种做保镖的事情不感兴趣!”
“哦?那汪大小姐究竟为何不快?”明楼挑眉问道。
正说着,阿诚敲门递过热茶,又一声不响地退了出去。
“我只是可惜,我做了一半的钓鱼行动。”
汪曼春叹了口气,缓缓说:“你知道,这是我诱捕抗日分子的一个圈套。我们76号自电讯处出事以来,未能捕获抗日分子任何活动报告。但是特高课南田课长那里,却一连发现了好几组不明电波,并且勘测到两个电台的大致方位。”
明楼感受到她的灼灼目光,不动声色问:“那为什么没有抓捕?”
“不抓捕,是我向南田课长建议的。因为我们不知道确切的位置,只能在发报时段守株待兔。我们的电波监测车太显眼,这样非常容易打草惊蛇。这两个电台,在沪西公共租界的那个,前后纵横几条街,遍布学校、诊所、教堂和写字楼。在法租界的那个,更是云集影楼、戏院、商场和饭店的商业中心。挨家挨户地搜,更不是办法。”
“所以,你就想——钓鱼。”
“对。我制造一个转变者出来,在这两个电台的区域大肆抓人,为的是搅乱那些抗日分子的阵脚,吸引他们孤注一掷地来锄奸,或是仓皇转移。即使都没有的话那也没关系,我明面里抓的那些人,其实都是南田课长派出的密探,和我通完消息后再放回去。那些抗日分子绝想不到他们的真实身份,还以为他们是同志呢!”
明楼脸上浮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深若幽井的漆黑眼眸隐藏住所有的情绪:“曼春,你的这个计划,确实妙得很。”
“可再妙又有什么用呢?”汪曼春颓然:“做得好好的,说中止就中止了。南田课长现在去抓捕,毫无胜算。”
“也不能说毫无胜算吧?”明楼道:“也许,特高课已经掌握了电台的具体方位。”
“想找到具体方位可没那么容易。不过,以特高课的技术,在这段时间里把怀疑圈缩小到三条街内应该是不难的,所以南田课长一副志在必得的样子。反正该做的我都做了,她抓不抓得到,跟我没关系了。”
送走汪曼春,明楼将此事告知阿诚。
阿诚的第一反应就是:“大哥,这会不会又是她引诱你上钩的圈套?”
“就算是圈套也得跳了。”
明楼果断回答:“她指出的那两个区域,确实是黎叔和明台他们的电台所在。”
“可是,她们本来并不知道电台的具体方位。我们这一动,会不会……”阿诚有些犹豫。
“会不会反而给她们指了路?”
明楼神色一凛,不怒自威:“阿诚啊,你要是连这种事都办不好,干脆回家去给大姐做账房先生吧。”
阿诚赧然:“大哥,我一定做好。”
明楼点头:“去吧。告诉黎叔和郭骑云,电台就地藏好,人先安全撤离就行。保持静默,等待命令。一定要小心!”
“是。”
阿诚走了,偌大的办公室一片寂静。
明楼坐回书桌前,不由自主将手伸进衬衣的胸前口袋。在那个最贴近心脏的地方,一直静静躺着一对未曾送出的铂金婚戒。为防遗失,他后来拿一团红线,层层叠叠地将它们缠在一起,也遮掩住戒指内侧的刻字。明楼的手慢慢握紧成拳,感受着那一团坚硬烙在手心。他知道,这些日子一直苦苦纠缠困扰着他的谜团就要揭开。而无论是哪种答案,都不是他心底所希望看到的。
第6章 身份之谜
夜深了。
明公馆一片寂静。大堂里华丽辉煌的吊灯已熄,只留下走廊的几盏昏黄壁灯,祥和而宁静。
明楼强忍疲累,以手支额坐在书桌前,焦急地等着消息。听到阿诚推门进来连忙问:“怎么样?”
“时间太紧,我们又不能用电台,没来得及通知到毒蝎。我找到郭骑云的时候,明台他们已经出发去裁缝铺了。”
明楼急得站起身,还未再发问,阿诚赶紧说:“我们的人没事,全部脱险。”
明楼松了口气,不由埋怨:“以后报告,能不能直接说结果?”
“是。”
阿诚停了停,解释道:“是这样的,梁仲春下面的那个童虎,本来已经带人把裁缝铺包围了,可中途汪曼春又带着人要来接手。童虎自然不肯,两方争执不休发生冲突,明台他们才有机会脱身。”
明楼点了点头,沉吟不语。
阿诚仔细看他的神色,接着说:“还有,黎叔的小阁楼和郭骑云的影楼所在区域已被秘密封锁,周边埋伏了好几辆电波监测车和大批军警特务,不知道会不会挨家搜查。”
“没有确凿证据,在租界他们还不敢如此放肆。而且,我们的人都已经安全转移。”
“大哥,汪曼春到底为什么要把这么重要的消息透露给你?”阿诚终于忍不住问。
明楼负手踱了几步,反问:“你说呢?”
“难道她……会是我们的人?”
“不是没这种可能吧?”
明楼对上阿诚的震惊,平静道:“她从小思想就很进步。你中学时参加的先锋会,和大学里的黎明书社,都是她这个学姐带着你加入的。记得吗?”
“怎么会不记得呢?”
阿诚的脸色也柔和起来:“那时候她太优秀,是我们这些小男生心目中的偶像呢。”
说到这里,忽觉明楼目光炯炯直射而来,连忙一整神色继续说:“她们那一期,人才济济。先生们都说,那是他们教过的最出色的一班学生。”
“是啊。”明楼深远眸光漾起无限温柔:“其实是我,一心一意地要保护她。否则,她很有可能那个时候就入党了。”
“可是,大哥,”阿诚小心翼翼思考着措辞:“看她现在的行事风格,打击抗日,滥杀无辜。心地之狠毒手段之残忍,令人发指。”
明楼坐回椅子里,缓缓道:“关于她的档案,和76号的工作报告,我反复看过很多遍。就像我上次说的,实在是不敢恭维。密码无一破译,情报频频外泄,多次她领导的抓捕行动,损兵折将,无功而返。这次裁缝铺布了那么大的网,居然还让他们毫发未损地跑掉了。76号也不至于这么没用吧?”
阿诚点头:“这个确实可疑。76号二春争权,众人皆知。可行动时闹到人都跑了,也太过分。”
“和梁仲春抢功而导致行动失败,这并不是第一次。至于人,她倒真是杀了不少,连梁仲春都背地里叫她蛇蝎美人。但一桩桩细查下来,这里面绝大部分,除了叛徒,就是她以清查卧底肃清内奸的名义处决的76号内部人员,和直接间接牵连到的特高课特务。她给自己树立起这么一个争权夺利,凶残嗜杀的女魔头形象,对她在搜捕抗日组织上的频频失利,未尝不是一个很好的掩护。”
“有道理。”
阿诚说着,突然意识到什么似的,抬头望着明楼憔悴不堪的倦容急急问:“大哥,你这又是熬了多少个晚上没睡才调查出来的?”
明楼只挥手淡淡道:“没什么。”
“什么没什么?汪曼春这么多年做了多少事杀了多少人,你一桩桩一件件查的是不是?”
这个工作量,阿诚只想想都觉得可怕,不禁更是心疼气恼:“从一回来,你一直都在暗暗地查!”
“有些事情,我必须要知道。”
“你告诉我啊,我替你去查!”
阿诚几乎是在嚷了:“你每天要忙的事情难道还少吗?你真以为自己是铁打的?难怪你的头疼越来越厉害了!你是不相信我会好好为你查清楚?”
“不是不相信你。阿诚,你有你的工作要做。”
明楼忍不住伸手按住太阳穴。被阿诚这么一吼,脑中真的又在隐隐作痛,眼前也开始阵阵发晕。他合了合眼,勉强支撑着解释道:“这件事我一定要亲自来做。因为,它既是公事,也是私事。你懂的。”
阿诚蓦地一阵心酸,再开口来多了深深的自责:“怪我没早发现。我早该料到的!这么多年来,你对她积攒了太多的感情,还有歉疚。这些年她发生了什么,你怎么可能不去查呢?”
明楼喝着热茶强打精神,叹气道:“能查到的也只是皮毛而已。我还是不能确知她的真实身份,也不知道她究竟经历了些什么。”
“大哥别急,延安那边应该随时会有消息。”
阿诚安慰着,想想又问:“既然都能查到这些,那日本人对她的所作所为难道就不起疑?”
明楼放下茶杯,一条条细细分析道:“她能做到今天这个位置,有两个资本。一、是南田对她的信任。我们这些人,都算是重庆投诚过来的,可她不是。她大学没毕业便被南田收于麾下,后来还直接送去日本受训。南田自己是女人,一直对女性特工非常看重。二、是她们汪家对日本人效忠的声望。汪芙蕖早年留日,一直就是个亲日派。在他的同学好友中,不乏日本高官要员,甚至军方高层。所以,汪曼春就算出了些纰漏,南田应该是不会往别处想的。”
明楼说到这里顿了顿,眉间微颦现出忧色:“不过那个藤田芳政,恐怕已经注意到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