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变了太多。”
明楼不由又伸手抚揉着额角,向来决断的声音竟透出深深的迷茫:“这次我见到她,都不知道那种感觉,是如释重负,还是痛心疾首。”
“你明明就是心乱如麻!”
阿诚着急又不满:“都八年了,你不能指望她还是原来那个小女孩。再说,你又不是第一天知道她这个差事!”
“是。我承认,是我一直纠结在旧情里,而完全不愿意去相信:从前那个思想进步,至善至纯的小姑娘,如今,已经变得一身的血腥气了。”
“早知道她会变成今天这个样子,当初你又何必为了她……”
“阿诚!”
下面的话,被明楼断然喝止。
阿诚自知失言,默默闭嘴低垂了头,良久无言。
“她小时候,在路上遇见受伤的小麻雀都会带回来,喂它吃的,给它疗伤。它好了,就兴高采烈地放它飞走。要是死了,她会哭的很伤心。”
明楼仿佛在自言自语,深邃的目光越见迷离:“是怎样的刺激和打击,才会让那样一个小姑娘,变成了今天的刽子手?”
“大哥!”阿诚明白他言下之意,忍不住急急打断他说:“路,都是自己选的。她自甘堕落卖国求荣,与你何干?”
“如果,我当初没有放弃,或者如果我把她接走……”
明楼已经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情绪中:“我应该派人把她接走的,把她送到中央苏区去。我为什么偏偏认为,不打扰她,她会过得更好?会走出来,会忘了我,平平淡淡地过正常人的日子?这是我的错,我的罪过。”
“大哥你说什么呢?”阿诚急得跳脚:“难道每个失恋女子,都去当日本特务屠戮同胞吗?”
明楼猛地一震,回过神来。
“对不起,我失态了。”
阿诚见他虽又回复到一贯的冷静克制,但疲惫至极的眉目间还是掩饰不住寥落,忍不住叹道:
“大哥别这么说。我知道,你们久别重逢,一时控制不住。再说,大哥的真情也只有跟我来发泄。”
明楼点头,幽微勾了勾唇角,露出一贯让人安心的笑容。
阿诚暗暗叹了口气。
“可在汪曼春这件事上,我真的不想大哥再为难自己了。你心里一直装着的,是以前那个她。而我们现在面对的,只是76号的情报处处长罢了。”
“说得好!阿诚就是阿诚。”
明楼赞赏地起身拍拍他,振奋精神往浴室走:“我洗澡,你去煮咖啡。新的一天又开始了。”
阿诚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心中关心焦虑更甚。他知道,明楼只是怕他担心而在故作轻松。没有人比他更了解大哥的身体,也没人比他更清楚大哥对汪曼春的感情。从精神到肉体,大哥都是在极力克制极力死撑。可这样的隐忍压抑殚精竭虑,他的血肉之躯还能坚持多久?
第3章 彼此试探
“汪小姐,这是先生送给你的。”阿诚郑重地打开礼盒,一条晶莹剔透的项链在灯光下熠熠生辉。
汪曼春身子一震,呆呆看着它没有接也没有答话。
“这是很多年前,先生在威尼斯的MURANO玻璃岛买的。一直留着要送给您。”
汪曼春不由伸手轻触那颗颗无瑕珠串,目光迷蒙:“我以为,就算他买了,现在也不会要送我了。”
“汪小姐哪里的话!先生说过,再华丽的饰品,衬您也不为过。”
阿诚口上说着恭维的话,见她依然没有要接的意思,只好又道:“我帮您戴上吧。”
镜子前,阿诚的手轻轻环过汪曼春的颈项,看着她慢慢平复了情绪,脸上露出欣喜。
小小的一串玻璃珠,看似简单,实则凝聚了MURANO百年玻璃制造业的巅峰精华。
他当然记得,当年她和大哥兴致勃勃地讨论蜜月旅行的时候,闹着一定要去看看那个闻名于世的小岛。
于是,大哥抵达巴黎后的第一个假日,便执意坐上了去威尼斯的火车。然后乘船,直奔玻璃岛。
时至今日,大哥终究还是要把这条精心挑选的项链送来给她。这其中的含义,他懂,汪曼春自然也懂。
阿诚本能地皱了皱眉。
大哥到底还是放不下呵!
“我师哥最近很忙吧?”
突然的一声问话拉回纷乱的思绪。
阿诚连忙答:“是很忙。”
“忙什么?”
“工作。”
“说起工作,你们秘书处还真是炙手可热啊。不仅有我原来的手下,好像还有日本人呢。”
阿诚心内一凛,表面不动声色地听她打趣道:“我可真搞不懂了,你们新政府办公厅的待遇就这么好啊?除了薪水,难道还有别的外快?”
阿诚哈哈一笑:“哪里有?汪小姐可真会开玩笑!”
汪曼春也笑了笑,一边戴耳环一边接着道:“我听说,周佛海先生很看好我师哥。你说他一个学经济的,放着经济司司长不做,为什么要接手特务委员会呢?”
“也许,他是想帮助汪小姐吧。”
“这我倒没看出来。我觉得,他总是想压我一头。”
“汪小姐多虑了,先生并没有这个意思。他总说,汪小姐能干,有魄力,是他的好帮手。”
“是吗?”汪曼春转过身对着阿诚:“我师哥在巴黎,是不是有了……”
“两年前交往了一个女孩子。”
“然后呢?”
“大小姐不同意。”
“为什么?”
“无非也就是,不希望他娶个外国女人吧。”
“那我这次,倒应该感谢她了?”汪曼春冷笑。
“汪小姐……”
“一想到那个老女人,哼!”汪曼春恶狠狠道:“用不了多久,我就要她知道我的厉害!”
“汪处长!”阿诚变了脸色也变了称呼。
“我知道,你们都怕她,但是我不怕。”
汪曼春完全无视阿诚警告的语气,一径泄愤似地自说自话:“我告诉你,在梁仲春收集的红色资本家名单中,明镜可是高居榜首。我就等着抓到真凭实据,把她带到76号好好款待呢!”
“汪曼春!”阿诚勃然大怒:“注意你的措辞!知不知道在说谁?”
“阿诚!”一声断喝,房门被大力推开。明楼怒气冲冲地走进来:“汪曼春的名字,也是你叫的吗?”
“对不起,先生。”阿诚惶恐低头。
“你没有对不起我!”
“对不起,汪小姐。”阿诚连忙转向汪曼春致歉。
“算了。”汪曼春收起眼中的惊讶,微笑着圆场:“阿诚是明家的孩子,哪有说话不向着明家的道理?”
“谢谢汪小姐。”阿诚神色不豫,但还是毕恭毕敬地侍立。
“出去吧。”
“是。”听到明楼发话,他静静带上房门退了出去。
汪曼春看着阿诚消失在门后,面向明楼,终是难掩不悦:“你对阿诚那么凶干什么?你也不问问我刚才跟他说了什么?”
“说了什么都无关紧要。重要的是,你不跟他一般见识就好。”
“这是什么话!”汪曼春越加不满:
“从小一起玩惯了随便惯了的,想说什么说什么,想叫我什么便叫我什么。你以前,几时这样呵斥过阿诚?难道,是明长官现在位高权重,连对弟弟都不同了?”
此言尖锐,气氛突然僵了几秒。
好在明楼很快便恢复自然,对她笑道:“小师妹教训起师哥来了?好吧,也许我对阿诚是严厉了些,但明家家训,长幼尊卑,这个礼数不能乱。以前,原是我太纵容他们了。”
汪曼春原本有些后悔,听明楼这样说却又忍不住要反驳:“长幼有序,这没错。但众生平等,何来尊卑?你们明家的规矩……”
她冲口说到这里突然打住,意识到自己的语气中不自觉地带出了多么大的怨气。
“如此良辰,我们不说这个了行么?”明楼抓住时机赶紧转移话题,神色间却透出隐忍的笑意。这个试探,他得到了他想要的结果。
汪曼春忽然有些明白,懊恼地咬了咬唇。在他面前,她永远都是藏不住的。
“喜欢吗?”他的目光温柔地落在她的玉颈上。
“嗯。”
轻触颈间的玻璃珠串,她的思绪被扯走,神色声音一下子柔和起来:“谢谢你师哥,谢谢你还记得。”
“当然记得。”明楼眼中是说不尽的幽邃:“看来我的选择没错。只有你,才配得上它。”
既然当年的同游之约早成泡影,他以此相赠又是何用意?汪曼春避开他的目光,深深吸气,转身走到镜子前审视自己。
镜中的容颜,依然如他离去时一般貌美如花。明楼默默走到她身后,情不自禁伸臂环抱住她,就如同在梦里做过的无数次一样。他的脸贴在她的发际耳边,熟悉的体香幽幽淡淡地弥漫开来。闭上眼,一颗渴盼千年的心在这瞬间充盈。他动情地低低吐出五个字:
“别来无恙啊。”
汪曼春屏息:“你说什么?”
“我说,这么多年来,你还是跟从前一样漂亮。”他说这句话时又已控制好了情绪。
“别尽说些漂亮话。什么别来无恙?一晃这么多年,什么都变了。”
“是吗?”他对着镜子里的佳人,深深地直望进她的眼睛:“什么都变了吗?”
“师哥,”她转身握他的手,直视他问:“站在我面前的,还是你吗?”
“你说呢?”他迎上她的翦水明眸,不答反问。
汪曼春笑了。
她忽然很想喝酒,走到桌边去拿酒杯。
“回来以后,我一直在想一个问题,”明楼穷追不舍:“你对谁效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