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子里的那棵相思树,还是十二年前她16岁生日时,他们一起栽种的。
树参天时,人在何处?
有时候她真恨啊,恨不得砍了这东西。他走了,留下这颗相思树,是叫她一辈子天涯相思吗?
可别说砍了,刮大风时吹断一截枝叶她都心疼。去日本前的那几个年头,她有多少次夜深人静里抱树痛哭。从日本回来,她以为自己已练就金刚不坏之身,而车子开进大门一眼望见这苍翠树冠,她还是不可控制地泪水盈眶。
汪曼春走到树下,认准方位,开始一锨一锨地挖土。
她挖得很小心,生怕碰坏了她要找的东西。
当年,她把那个盒子埋得很深很深。她以为既已埋葬,就是了结。她以为这辈子自己再不会来碰它们了。
可今晚,她还是忍不住地要回来找。
挖了很久,她终于把那个盒子又抱在怀中。
跪坐在地,她小心翼翼地打开盖子,将里面的东西一样样地翻出来。
书信,字帖,诗卷,画像,纸人,风筝,花灯,对联……
形形色/色/的小东西,每一样上都刻划着深爱过的痕迹。一点一滴,都是他与她携手走过的青春。
翻到后来是一个大信封,汪曼春知道那里面是什么。轻轻打开,倒转过来,一张张边角泛黄的老照片铺陈眼前,都是那个人的如画眉目深情凝视。
那一刻,汪曼春忽然觉得喘不过气了。
不敢再看,她飞快将那些照片又收回信封里。
盒子里只剩下最后一件东西,是一只小礼盒。汪曼春犹豫很久,还是伸手打开了它。
那里面,一对精致的泥娃娃在对她甜甜的笑。
“曼春,你嫁给我,我们生一对儿女,就像这两个娃娃一样,多可爱啊!”
当年他的话,犹在耳边。
汪曼春不由自主,轻轻捧起它们放在手中端详。
当时,她故意不让他买下它们。其实,她是想在婚礼上给他一个惊喜。
只是她不知道,他们不会有婚礼。
所以他也不会知道,她悄悄买下的这对娃娃,一直保存到现在。
汪曼春默默将娃娃放到一边。剩下的东西,她又一股脑地放回盒子里,埋回土中。
等一切都折腾完毕,她捧着娃娃回了屋。
洗澡,泡茶,坐在桌前等天明。
娃娃站在桌头对着她笑。
她痴痴看着那笑容。
只有她自己知道,她当初迷上了这对娃娃,就是因为那个笑起来的唇线。
笑意,是从眼睛里流出的。唇角微扬,抿成一道完美的弧线。
可以让她一醉千年的一字笑。
夜半风急。明天,多半会下雨吧。
汪曼春的脑中控制不住地浮现出一个个数字,连成了一串密码,是她无法启齿的心声:
风雨如晦,鸡鸣不已。
第13章 危机四伏
阿诚进屋时,明楼正在打电话。阿诚等他放下听筒,问:“怎么样?打听到了吗?”
“跟你了解的差不多。”
明楼神色凝重:“这个叛徒,是上海地下党情报小组的成员。特高课里面潜伏的日本共/产/党/员为了上海地下党不遭受损失,准备开枪击毙他。”
“结果没打死他,自己也牺牲了。”
明楼点头,沉痛道:“但是事发突然,他打偏了,只打瞎了他一只眼睛。”
“那个叛徒呢?现在怎么样了?”
“被南田洋子安排在了日本陆军医院的高级病区。据说伤势很严重,已经感染了。如果不及时治疗,会有生命危险。所以,日本人在全力抢救他。”
“我认识这个叛徒。他叫许鹤,在列宁格勒伏龙芝军事通讯联络学校学习过。我跟他不同期,但是有过一面之缘。”
明楼沉吟片刻,蹙眉道:“可有一点我想不明白。这个叛徒的级别并不高。论重要性的话,潜伏在特高课的日共应该明白自己的任务和价值。哪怕来不及传信给我们,造成的损失到底有限。他为什么一定要舍了自己的命去灭口?”
“大哥的意思是……”
“这个许鹤,想必还知道些别的,更重要的事情。你马上去查一下他的档案,还有那个日共的情况,有消息立刻告诉我。”
“明白。”阿诚应着,说:“我安排行动组去处决他。”
“当然要处决,但是不能贸然行动。日本人知道他的身份很重要,并且又遭遇了一次刺杀,把他安排在日本宪兵把守最严密的区域,就是为了防止我们下手。你安排他的上下线立即撤离。处决的计划,我们来安排。”
“是。”
阿诚跟着明楼走到沙发前坐下,接着说:“还有,雪豹送来消息:孤狼在明家,汇丰银行231。”
“真是桂姨。”明楼叹道:“没想到农夫与蛇的故事,在我们身上重演了。”
“我当初就不应该大发善心把她给留下来!但是谁能想到她的身份转变这么大,从一个普通的妇女,一下子变成了一个隐藏这么深的日本特务。即使我现在得到确认,也还是觉得不可思议。”
“好在雪豹的消息来得及时,没有在她面前露出太多的破绽。不过大姐这个银行保险箱被她发现……”明楼说到这里,停下来想了想。
“我去通知黎叔,这个保险箱不能再用。”
“不,我们正可以利用这个保险箱,来显示孤狼情报有误。”
“大哥是想?”
“先让他们盯一阵子,我们再来安排一出戏。”
明楼答道:“目前的要务,是解决那个叛徒。”
“那,要不要去问问雪豹,看她知不知道更多情况?”
“好。我明天直接去找她,当面问。”
“她今天正巧给我打电话,说等你不忙的时候一起去喝咖啡,好像有话说。”
“会不会就是这件事?”明楼问。
阿诚想想,摇头道:“听她口气,不像是万分火急的事情。倒像是私事。”
“私事?”明楼有些奇怪:“什么私事?”
“去了就知道了嘛。”阿诚做出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你们的事,我才不管。”
午后,天色阴沉。
临街的咖啡厅里正放着一曲古老深情的西班牙情歌。仿佛是被那缠绵忧伤的旋律打动,汪曼春一向冷漠的眼神也浮起淡淡的悲伤。
“对不起,有事来晚了。你没等太久吧?”明楼在她面前坐下,挥手叫了杯特浓的ESPRESSO。
“你没吃午饭吧?这里的法式牛角包很好。”
汪曼春一看就知道他定是一直忙到现在:“空着肚子不要喝那么浓的咖啡。”
“好。”明楼微笑,点头示意服务生加一份牛角包来。看她的杯子差不多空了,又为她叫了杯拿铁。
汪曼春忽然觉得不对劲,这情形简直就跟当年上学时一模一样。就连说的话,点的东西都不曾改变。仿佛她还是那个刚刚下课的学生,在这里等她的师哥明楼。他们倾心相爱,说着一道周游世界的计划,谈着一起强国救民的理想,许诺着此生此世永不相负。
当时只道是寻常。
快了。汪曼春轻轻搅动着面前的咖啡。也许很快,她便可以兑现她全部的诺言,一身轻松了。
其实这是她一直想要的解脱,所以她现在的心情异常平静。
她问:“师哥,明台回来过年了?”
“是啊。这小家伙越学越鬼精灵,除夕夜偷偷跑回来,要给我们一个惊喜。”
汪曼春又问:“那他最近都在做什么,你清楚吗?”
明楼意识到什么:“你想说什么?”
“我见到他了,在一个……他不该在的地方。身边,还有一个很特别的女孩子。”
她说得非常隐晦,而明楼已经明白了。他点了点头,神色间不再掩饰担忧与沉重。
“还真是?”汪曼春急了:“你怎么不好好看住他呢?他才多大?又要走这条路!”
“你以为我想?”明楼伸手按住额头,担心气恼又无奈:“他决意要走我有什么办法?小时候粘你太久,学的都是你的倔强脾气。”
“这跟我有什么关系?他的性子分明像你大姐,可不要怪到我头上!”
汪曼春不服气地把他顶回去,却又感叹道:“你们明家的孩子啊……难怪你家大姐,这么骄傲。”
明楼深深叹了口气:“我和阿诚都罢了。他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叫我怎么跟大姐交待?”
“都已经这样了,你也别太担心了。”
汪曼春忍不住握他的手安慰道:“谁不是这么走过来的?明台那么聪明,还有他身边的那个女孩子也不简单。放心,不会有事的。”
“他的搭档么?”明楼被她说得有些好奇:“什么样的?你好像很欣赏她。”
“漂亮,机警,身手也好。”汪曼春毫不掩饰她的赞赏:“我知道,她会用生命去保护明台的。”
明楼笑了。反手握住她,问:“只见了一面,你就看出了这么多?”
“女人间的直觉吧。”
汪曼春也笑笑:“不过,我在烟花间找到了陈炳的尸身,手法干脆利落。而且她突然见到我,毫不慌乱,应对自如。反倒是明台这小家伙,聪明反被聪明误。”
“哦?怎么说?”
“按他的真性情,现在见到我,就算不指着鼻子骂,至少也该拂袖而去。可他反而不断地示好,专往我最软的地方戳,我就知道有问题了。”
“到底修行不够啊,在你面前班门弄斧。”明楼笑着摇头:“忘了谁从小看他长大的。”
“一转眼,当年的小囝囝都这么大了。”汪曼春忽然伤感起来:“我弟弟要是活到现在,应该也像他这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