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合喜(青铜穗)


林子另一头的吕凌望着对面的苏婼,早已经停下了脚步。
他今日特地换上了一身宝蓝绸衫,发束银冠,腰系美玉,手上还持着一卷文章,无论站在哪里,都着实是个翩翩佳公子。
这样仅仅只是绽放出了少女心性、只做寻常打扮的苏婼,就已如此夺目,他的心中又升起了一股莫名的涌动。

吕凌转身,向她与同行的江夫人颌首,昂首往花林尽头的禅院走去。
龙泉寺的禅院是单门单间的小院,韩陌吃了两盏茶,又与前来倒茶的胖和尚唠了几句嗑,问了问寺院近来治安,而后便听隔壁禅院门响了,明显伴随着说话声与脚步声,有不少于三个人进入了屋子。
他遂把和尚打发出去,而后让杨佑去盯着隔壁,先看看情况,他去见过苏绶,而后再与苏婼找机会叙话。
推门进院的当然是苏绶一家三口。
苏绶当听说苏婼也要跟着他与徐氏出来时,心里是意外的,甚至可以说是带点惊奇的,印象中这个女儿不怎么与他亲近,小时候稍好些,那会儿他一回府省亲,她便缠着过来要抱。等大一点——女大避父,五六岁时她再撒开小手臂朝着他奔过来,他就不抱了,后来就疏远了。
徐氏说的很对,他们父女之间一点也不亲近,但是她不是也说,苏婼不在乎他亲不亲近吗?他没有亏待她,她享有苏家大小姐该有的一切权利,而且不亲近,她不是也没长歪吗?对此他确实心安理得,毕竟,他有一个天工坊要管,还有在衙门里的公务要管,没有多余的心思顾及这个。
不曾亲近过的苏婼一跟着来,他就不自在起来。
进了屋,他居上首坐了,徐氏坐他旁侧,跟他这个当爹的不一样,苏婼自如地坐在下方,一点儿也没有拘谨的意思,这令他想起来徐氏昨日的数落,又想起上回不欢而散,乃是因为苏婼冷冰冰地跟他说了一堆——她果然是觉得他这个爹的态度压根就不重要么?
这么一想,他就按捺不住先开了口:“这寺庙里除了几朵花可看以外,别处可没有什么有趣之处,你跟着来做什么?”
苏婼眨巴眼:“我也来赏花呀。”
她若是像从前那样乖乖顺顺地回话,苏绶绝不至于拿捏不住她,如今她却变得时刻都胸有成竹的样子,仿佛天塌下来她都有顶住的底气,倒让苏绶不知该如何了。他所知道的苏家小姐,就没有一个像她这样强悍的呀!就算她娘……她娘就更加不是了!
“这么大的闺女还肯跟你这个当爹的出来,你就偷着乐吧!等过不多久她议了婚出了阁,你就是求着她跟你出来,她也不见得搭理你了。”徐氏眼皮都没抬,不咸不淡地说。
苏绶被她这棉花针刺得一语噎住,来回看了眼她俩,他懂了,合着她俩已经站成了一队,专门合伙搭桥给他找不痛快呢!
想到此番来意,他无奈沉下气:“上茶吧,吃完茶上林子里逛逛。”
苏婼站起来:“不耽误父亲休憩,女儿先告退。”
苏绶二话没说摆了摆手,让她走了。
等她两只脚都迈出了门槛,他竟没来由地松了口气。什么时候他竟然在自己的闺女面前都底气不足了呢?
小沙弥上了茶,苏绶把一碟玫瑰馅的酥饼推给徐氏:“你们女人家爱吃的。”
徐氏看了他一眼:“我不爱吃甜食。”
苏绶顿了下,再道:“不妨试试。”
徐氏把茶盏合了,寻思半刻道:“是从前谢姐姐爱吃的吧?”
拿起了一块酥饼来的苏绶手停在下巴前,神色一时不好:“一个已经死去的人,你这是在计较什么吗?”
“那你可想错了。”徐氏拂拂膝头上的衣摆,“我进苏家后,就仔仔细细地察看过长房内外,我发现院子里花木葳蕤,门窗完好,婼姐儿规规矩矩,有礼有度,祈哥儿虽说顽皮些,但本性不坏,性子没歪,也懂尊重人,我就知道才过世年余的原配太太一定是个贤良女子。我与谢家姐姐并无冲突,我为何要去计较她呢?”
苏绶深沉气:“那你无端端做此猜测是为什么?我常年不在家,又怎知她喜欢吃什么?”
“因为我很好奇,你对待亲生女儿是这等态度,那你对妻子又会是什么态度。”
苏绶收回目光,望着前方,缓慢地吃了一口饼,道:“你也是我的妻子,我对妻子是什么态度,你不知道吗?你的问题好奇怪。或者,你是觉得我给你的不够多?”
说到这儿他轻轻侧目:“我不喜欢人太贪心,该给的我会给。不该给的,你倒也不必费心思。”
徐氏听到这儿,当下脸倏地黑了:“你当我是什么人呢?当我贪图你什么?我是嫁给你为妻,不是给你做妾,随时可以卷你的家财逃跑!且我也是有带嫁妆过门的,可不是白吃你我白喝你,你竟这样羞辱我!”
苏绶皱眉:“这是什么羞辱?我不是说实话吗?”
他发誓,他说的真的是实话。他就是厌恶贪心的人。怎么,不可以吗?
徐氏看着这么一副嘴脸,要不是心疼苏礼还小,不能没了她这个娘,她几乎想一口呸到他脸上!
这么个混蛋玩意儿,她自己就算是眼瞎了才嫁进来,可他到底是怎么娶到婼姐儿她母亲的呢?谢家可是家大业大,完全可以有别的选择!
“太太!”这时候银杏走进来道,“江夫人求见。”
苏绶蓦地蹙眉:“又是江家的?”
徐氏原本已恨不得要掀桌走人了,江夫人和吕家的倒是来得巧!听到这里她立刻转念,装糊涂道:“不知道啊!”
然后转头问银杏:“可是江主事的夫人?她怎么在这儿?”
银杏道:“江夫人也是与友人来赏花,恰巧在门口见着奴婢,便猜着太太在这里,然后想进来与太太叙叙话。”
“那快请她进来吧。”徐氏都由不得苏绶发表意见,立刻下了指令。
苏绶果然把茶盏往桌面一放:“你又传她来做什么?”
“都已经在这里碰上了,当然是要一起叙叙话呀!这可是你同僚的夫人,而且江主事与你不是还私交甚好吗?我跟他的夫人打好关系,不也有利于你在外的口碑吗?”
徐氏把这番话说得流利极了。
他倒是挺能耐的,主意一个接一个的,那么该怎么回绝吕家,就让他去想破脑壳呗!

第136章 隔壁去了只花孔雀
苏绶被她怼得一愣一愣,没来得及反驳,这边厢江夫人已经带着吕夫人母子进来了。
“拜见大人,夫人。”
江枚是苏绶下属,江夫人的礼数必须做全。她见完礼,就到吕夫人上来了,她跟徐氏相互见过,而后就微笑着把吕凌唤到跟前来:“这是犬子吕凌,凌儿快快来拜见苏大人。”
吕凌看到苏婼并不在座,且不急着猜测她的去处,他不慌不忙上前,施礼道:“小生吕凌,拜见苏大人,苏夫人。”
凭心而论,吕凌相貌堂堂,举止大方,是个有风度的儿郎,但徐氏因为苏婼明确表示自己也不同意这婚事,所以此时看他也就平常了。颌首回应过,便就着人安排坐席,又唤人传茶。
苏绶看到江夫人来已是不高兴,等见着还有吕夫人母子,心下哪里还有不明白的?徐氏哪里会不知道?这不分明就是他们约好了来碰头的么!
就这点小伎俩还想瞒过他。
不过他也只当这是徐氏特意传他们过来游说自己答应这门婚事的,不愿被牵着鼻子走的他心里即便更加不爽,也不见拿捏不住。
他抬头看着这吕凌,只见年轻人俊秀挺拔,意气风发,倒是比他爹强些,也不见什么惯于钻营的猥琐气。
基于儿女婚事皆出于父母之命,苏绶虽不待见吕家作风,但他倒也没必要去为难个后辈。他便也佯装不知他们来作甚,问起江夫人:“重山没出来?”
重山是江枚的表字。江夫人微笑颌首:“他今日与吕大人约了下棋,正好我便也约上吕夫人出来赏花。吕公子作的一手好文章,翰林院的学士都对他的才华大加赞赏,因近日新写了词赋,想要画幅画来配衬,于是便与我们同行赏花。”
说完她就朝吕凌使了个眼色:“苏少卿学问深厚,是张阁老的得意门生,吕公子既然带来了文章,何不顺道请苏少卿指点指点?”
吕凌颌首,当下就把文章双手递上:“小生不才,请大人不吝教诲。”
苏绶微微勾唇:“我与吕大人同朝为官,哪敢随意指点吕公子的文章?此举真是折煞人也。”
吕凌神态自若:“家父虽然与少卿大人官位相当,但是家父的文章偏于保守,少卿大人的文章沉稳而不刻板,清灵而不失庄重,昔年琼林宴上一首技惊四座的《赤玉赋》,至今还被南北世子所传颂,不是没有道理的。指点起小生来自然自是绰绰有余。”
吕凌可不会打没把握的仗,苏家各方面实力是比吕家要强的,且明显吕家还有求于苏绶,本着知己知彼的原则,他这些日子认真找来苏绶的文章细读,不想他这样自信的人,读完之后也不由对苏绶心服,所以这番话他乃是发自内心。
他有这么一番对答,也算过得去了。
苏绶回以淡笑:“多少年前的粗劣之作,倒难为你记得。”
为官多少年了,也不至于被他几句奉承话就收买,不过话到了这里,再不接他递上来的文章就有些失体面了。
他伸手接了卷,展开看起来,入眼一纸端正秀丽的楷书,竟然是无可挑剔的“台阁体”,以他的年纪能修成这样的一笔字……
苏绶抬头看了眼他,而后继续低头。
是首长赋,借咏春写世情的,整首赋运笔娴熟又不失锋芒,竟然也很是配得起他这番傲气!
苏绶虽然近年写八股文多,此时也不由在心中赞赏起这份文采。
不过有才的年轻人他也不是没见过,他自己就是这么过来的,还不足以撼动他的决心。
他合卷道:“苏公子文采斐然,笔力深厚,确实前途无量。”
说完便把文章又还了给他。
吕夫人见状,便看了一眼江夫人。
江夫人心里也打起鼓来,看昨日徐氏的意思,分明就是有意的,可怎么苏绶这回答,却透着敷衍呢?
吕凌拿出手的文章肯定是有一定水平的,但一个年轻举子的文章,定然也不会完全挑不出毛病,他们本就是想藉着让苏绶提意见的由头让吕凌表现表现,可苏绶一味赞词,这不是把话头给堵住了吗?
难道说,哪怕徐氏对这门婚事没意见,但苏绶还不太满意吕凌做他嫡长女的夫婿?
可是凭吕家而言,能争取到这门婚事的最大筹码,也只有吕凌的才华了。
那吕凌就得赶紧表现啊!
吕夫人与江夫人齐齐看向了吕凌。
吕凌不慌不忙:“小生拙作能入大人之眼,实属荣幸,愿待改日大人拨冗之时,能从旁侍奉笔墨,以便能瞻仰大人文采一二。”
又道:“小生不才,这些年因为苦练笔墨,竟意外习得一手鉴别笔迹的小本事,至今还没有出过什么差错。大人任职于大理寺,手头常有案件,如若有用得着小生之处,也可随时传唤。”
徐氏听呆了。
一般年轻人这个时候早就窘得收敛了回去,哪里还会主动出击?
不管是不是厚脸皮,官场上都明显吃这一套!
会来事的人她遇见过不少,如此会来事的年轻人她却是头一回见啊!
她转头看向苏绶,苏绶端着茶在手上,一时好似入了定。
隔壁院里,杨佑看到苏婼走出禅院,正想上去招呼,就见江夫人一行三人进了他们院子。
盯着吕凌直到进屋,他才回来告知了韩陌:“隔壁去的正是苏姑娘一家人。方才苏姑娘也出来了,但是不知为何,上回在夫人的茶馆里,与苏姑娘交谈的那位吕公子刚才竟然进去了。”
韩陌看了他一眼:“哪家的吕公子?”
“光禄寺大夫吕佩的儿子吕凌。”
上回既然跟韩陌提及过,那杨佑当然回头就会顺便打听打听,这都是多年养成的习惯,要不然这么些年来韩陌怎么会随时得到他想要的信息呢?又怎么会把他提为身边的护卫长呢?
“他来干什么?”韩陌不解了,“还真的是认识的?”
“应该是认识,方才听到领头的是大理寺主事江枚的夫人,江枚与苏绶私交甚好。”
说到这儿杨佑又凑近了些,满脸八卦说:“那吕凌今日打扮得很是齐整,手里还执着文章,不晓得要做什么。反正穿戴得跟只花孔雀似的,方才路过的姑娘还都盯着他看哩。”

韩陌听到这里眉头一皱,捏起下巴来。
随后他屁股一抬,刚开口人就已经走了出去:“看看去!”
不得不说,吕凌这番应对实在可圈可点,如果这全是出于他自己的机变,那么更加难得。苏绶入定了片刻,放下杯盏:“你会鉴别笔迹?”
吕凌颌首:“世人写字,不管习什么体,总有自己的章法,就算是习字碑习到炉火纯青,只要仔细分辩,也能看出细微处的差别。大人若是不信,可以取几张纸来,我来辨一辨。”
苏绶定睛片刻,便打发游春儿:“去寻寺中禅师,各取几份经文来。”
游春儿折身离去。
刚到门槛下,他抬头一望,又转了回来:“老爷,韩世子来了!”
这种场合,韩陌突然出现在这儿多么不搭,一屋人立刻被牵去了注意力。苏绶也不是那么待见韩陌,上回解决了罗智那事儿之后就几乎撇清了关系,并且也没有想过再与他有什么交集,此时此刻他也不明白为何韩陌会来这里,但来都来了,他不能当没听见。
他扬声道:“有请世子!”
禅院的门头不高,韩陌勾头走进来,屋里立刻就显得逼仄了许多。扫视了一圈屋里,他目光在吕凌脸上停了停,而后就朝苏绶拱起手来:“苏大人!”
“世子请坐。”苏绶起身接待,待他落座,才也坐下,探究地问了句:“世子今日也在此赏花?”
韩陌笑道:“我不是来赏花,我是特地来见苏大人的。”
“哦?”小阎王找上门来能有什么好事?苏绶不敢再大意,“不知世子有何要事?”
“前番不是承了苏大人的情么,我就想着回报回报。”话说到这里,他又不往下说了,而后看看在座的吕家母子,尤其是吕凌,说道:“看来苏大人有客人在,这位公子面生,我像是没见过。怎么称呼?”
小阎王韩陌的名头真是如雷贯耳。吕凌起立欠身:“家父官任光禄寺少卿,在下吕凌,见过世子。”
“原来是吕大人的家人。”完了他看向苏绶:“苏大人与吕大人很熟?”
苏绶早已经被他那句回报他人情的话给吊住了,他是真没有把那点人情当回事,再说,上回他帮着拿住罗智的把柄不就已经还过他人情了吗?怎么又来?这时听他岔了话,心情就有点复杂,说道:“内子与江夫人吕夫人正好遇上,便留吕公子在此叙话。”
韩陌一进门就把杨佑嘴里的花孔雀打量了个遍,穿成这样,实在是让人不能相信是偶遇了。谁他奶奶的陪着亲娘出来赏花打扮成这样?看他上回就拉着苏婼在茶馆聊个不停,该不是两家选在这里相看吧?
这小子油头粉面的,死丫头眼光不咋地嘛!
吕凌被韩陌几道眼光扫下来,心里有些莫名其妙。他虽然知道小阎王招惹不得,但他眼下这个样子是什么意思?难道自己碍了他什么眼吗?他再凶恶也不能逮着人就威慑吧?他思虑后道:“还请世子多指教。”
韩陌嗤地笑了:“指教可不敢当。不过吕公子真讲究,出来赏个花还捧着章卷。”
吕凌看了下手上,回道:“这是在下的文章,今日入寺,是为了给它配幅画。”
苏绶看着气氛不对,出声打圆场:“吕公子文章很好。韩世子,你若有事寻苏某,不妨直说。”
韩陌扭头,咧嘴笑了:“苏大人的示下,韩陌岂能不听从?上次在苏家,承蒙令郎出手替我解锁,解开了铜箱里的谜团,想他小小年纪竟有如此修为,令我很是看重他这份聪慧。为了好好栽培他,也为了回报苏大人的人情,所以我给他找了位好老师,特此来知会苏大人。”
他用的是“知会”,而不是征询意见,简直彻头彻尾充满了霸道!
苏绶深吸气,道:“就不劳韩世子了,犬子已有夫子教学。”
“他可明年就能入国子监了,苏大人当真不想给他请个好些的老师,以免荒费了光阴?”
“好的老师,在下也已经在物色,还是不劳烦韩世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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