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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间直恁芬芳(尤四姐)


她端详了他两眼,“你不想重振神家门庭了吗?”
他听了却一哂,“神家?我阿翁都不在了,神家就该灭绝,连我都不该存活于世,还振什么门庭。不过若是我们有了儿子,让他去做皇帝也好,父辈的壮志由他承袭吧,我只要保得一辈子荣华富贵,与你在一起就够了。”
真是倒灶,八字还没一撇,居然连儿子的未来都盘算好了。南弦不知该怎么应对,半晌才道:“你暂时能不要将我纳入你的计划内吗?将来如何,谁也不知道。”
这话换来他悲伤的凝视,“你后悔了?刚才的一切都是做戏吗?”
刚才不是他莽撞亲上来的吗,虽然自己确实在乎他,但她不觉得两个人就该如此匆促地走到一起,弄得私定终身一般。
再说她多少还是有些忌惮宫中的想法,圣上身体每况愈下,他们太过无所顾忌,可会引发有心之人的怀疑?但是就此拒绝他,好像又有点残忍,人家都想着与你朝朝暮暮了。南弦终究还是心软,犹豫道:“不是后悔,是想稍加避讳……”
他明白过来,“你在顾忌什么,我都知道,其实倒也不必多虑,药商不会自断财路,太医局更怕惹上是非,因为药房的抽屉里,装得全是广防己,他们开出去的药方里都有这味药,若说它有毒,那么太医局从上到下一个也跑不掉,谁又会惹火烧身?”
南弦道:“你一圈禁,圣上就违和,你被放出来,立时就与我往来,当真不会惹人猜忌吗?”
他有些灰心,“那怎么办?我就这样见不得光吗?本以为这次过后,我可以再无顾忌了,没想到还是不能正大光明在一起。”
南弦只得尽力安抚,“私下往来……私下往来就是了。”
这里刚说完,就见允慈从窗前走过,很快到了门上。以前她总是直剌剌来去,无所顾忌,这回竟然学会了事先通传,站在门外喊了声阿姐,“我能进来吗?”
南弦大觉难堪,抿了抿头道:“进来吧。”
允慈这才端着盖碗迈进门槛。
向里间望一眼,见小冯翊王醒着,便堆着笑脸道:“阿兄,鸡汤炖好了,快趁热喝了,补补元气。”嘴里说着,却转交给了南弦,拿眼神示意她送过去。
家里多了一个能照顾的人,对允慈来说很忙碌也很高兴,仔细盘算着晚间应该炖什么汤,又道:“热水准备好了,阿兄可要洗澡?王府上也把衣裳送来了,我在水里加了柚子叶,能去晦气。”
神域笑着向她颔首,“多谢阿妹了,我这一来,给你们添了许多麻烦。”
允慈摆手说不要紧,“反正我们有空闲,正可以照应你。况且家里如今人口少……”她说着,神色不由一黯,但很快又调整了情绪重又笑起来,“总之阿兄就安安心心地吧,想吃什么就同我说,我做给你吃。”
有眼力见的姑娘,知道此地不宜久留,说完便麻溜退了出去。
神域却因她这番话,心里涌起一丝愧疚来,向识谙的失踪毕竟因他而起,要不是当初为了支开他,他也不会进入川蜀。如今这是横亘在心里的刺,面对南弦和允慈的时候,他不免觉得惭愧。然而又不敢说出来,唯恐一旦败露,南弦再也不会理他,因此这件事便小心翼翼私藏着,最好能瞒一辈子,日后加倍对她们好,以作补偿吧。
南弦哪里知道他心里所想,照顾他把汤喝了,后来他起身要去沐浴,便将他送到门前,自己站在廊上等着。
如今的春光耀眼,檐下早就放了竹帘,一片片错落悬挂着,日光透过缝隙,洒下一地斑驳的光带。
等了好一会儿,才见他从里面出来,洗去了一身疲惫,人也变得爽朗起来,扣上玉带道:“我下半晌还要进宫一趟。”
礼多人不怪,就算平白被圣上圈禁,只要有解禁的一日,他就该面圣谢恩。再者圣上病了,于情于理都应当去探望,他是滴水不漏的人,绝不会在这种小事上被人诟病,在宰执们眼里落了下乘。
“那我让人备车。”
她忙着要张罗,却被他叫住了,“你先前不是说过吗,要稍加避讳。若是乘着你向宅的马车到宫门上,不会惹人起疑吗?“见她果然讪讪站住了,他又笑起来,轻声在她耳边说,“就依你的意思,暂且私下往来。再见面时你可不许远着我了,能做到吗?”
南弦是老实人,果然木讷地点了点头。
如此就好啊,他舒展着眉目整了整衣衫,这才扬声唤伧业,“备车,入禁中。”
在前院候命的伧业得了令,忙应了声是。见他大步出来,迎上前道:“郎主受苦了。”
神域摸了摸脸,转头问他,“我瘦了吗?”
伧业说可不是,“人单薄了,腰也细了,小人看着都有些心疼。”
他听后寥寥牵了下唇角,“瘦了好啊,瘦了好办事。”
伧业问:“那郎主今后住哪里?可要搬到南尹桥来?”
他已经登上了车,闻言又探出了头,哂道:“你是越来越会办差了,瞧我像能住进来的样子吗?无媒无聘地,不能坏了人家名节。”
他说罢,放下了垂帘,车外的伧业张了张嘴,心说都睡了人家的床,在人家府里洗澡了,这时候竟又在乎起名节来……其实向娘子的名节,不是早就被他带累了吗,好好的女郎,莫名其妙就成了他的外室。
不过这些暂且不提,先入宫要紧。
马车到了止车门上,命人一层层通禀进去,隔了一会儿终于有话传出来,说陛下宣小冯翊王觐见。
病榻上的圣上勉强撑着凭几坐起身,见晃眼的日光下,一个清瘦的身影一步步走来。神域本就生得高挑,一副翩翩佳公子模样,因在骠骑航关了这么久,人愈发清减,乍看精神也不怎么好,甚至进门之前略站了站,仿佛那高高的门槛一步迈不过来似的,待积蓄了力量才入内,到御榻前单膝跪了下来,俯首道:“臣神域,叩谢陛下恩典。”
上来就言谢,想来多少有些不满啊。圣上说起来吧,示意一旁的谒者丞上前搀扶,又让人赐座,缓声道,“你我兄弟多时不曾好好说过话了,今日见你来,我高兴得很,回头让人给皇后传个话,预备起晚宴,咱们喝两杯吧。”
神域一副温存面貌,和声道:“多谢陛下,但酒什么时候都能喝,臣等陛下大安了,再陪陛下畅饮。”
圣上听了,慢慢颔首,“你也得知我患病的消息了?”
神域道:“平章来骠骑航宣旨,说起陛下那日殿上违和,臣得知后忧心如焚,回去换了身衣裳,便匆忙进来看望陛下。”
真真假假,其实惯会做戏的人并不在意那些,只要嘴上说得漂亮就行了。
圣上微叹,“你有心了,但我这做阿兄的,却十分对不起你啊。”
又是“阿兄”又是“我”,圣上可说将姿态放得很低了。越是如此,神域越该战战兢兢,忙起身又要伏拜,“陛下言重了,臣万万不敢领受。”
圣上探出手来,虚扶了他一把,“这里没有外人,我们是至亲无尽的骨肉,大可不必如此见外。侍御史当朝弹劾,我是不得已才将你关押进骠骑航的,望你能体谅我的难处。”
神域说是,“臣怎么能不知陛下的苦心呢,将臣关押起来,何尝不是对臣的保护。臣回朝方一年多,多少双眼睛盯着臣,陛下若偏私,反倒会引得更多人猜忌,臣势单力孤,哪里是他们的对手。”
他给圣上找补了一通,言辞恳切,竟让人觉得合情合理。
圣上便也从容了,顺势道:“难得你能看得如此透彻,但我不曾好生护你周全,很是愧对先皇叔。前日与皇后商议,打算授你太尉一职,若我护你不周,你还可以凭此自保,不知你意下如何?”

第53章 不管是骡子是马,骑上便走吧!
问的是意下如何, 但那视线却如刀锋一样,简直要将人的皮肉割破。
太尉之职,沉重如山, 掌天下军政事务, 权力甚至还在枢密使之上。但也正因权势过大, 本朝从仁宗起,便再未有此任命,这职务一向悬空着,直到今日。
如今要任命他为太尉, 这样的头衔落在他身上, 分明是在借机暗示, 让他安分守己, 不要对权柄有过高的执念。
神域是明白人,哪里会领这样的命,当即起身长揖下去, “臣年轻莽撞,未立寸功, 不敢居此高位。陛下的关爱,臣都知道, 但臣不能仗着陛下垂怜,便妄图跻身三公之列。德不配位,必招灾祸, 臣之所想,不过是平安度日,于微末之职上略为陛下分忧罢了, 请陛下明鉴。”
他诚惶诚恐, 至少这态度是圣上愿意看见的。所谓的太尉, 也确实是存心试探,一个二十岁的毛头小子便登上太尉之职,古往今来从不曾有过,就算圣上是真心授予,恐怕他也没有福气承接。
“如此啊……”圣上沉吟了片刻,“那就待我与宰执们商议一番,再行定夺吧。”
神域谢了恩,这才直起身来。
一番暗潮汹涌,公事说罢,就到了说私情的时候。圣上的目光流连过他的面庞,很有些心疼的样子,“这阵子在骠骑航受了不少苦吧,看着消瘦了不少。”
神域抿唇笑了笑,“倒也不曾受什么苦,不过吃住不及以往,难免清减了。”
“总还有日夜忧心的缘故,不知朕会如何发落你,是吗?”
圣上带着笑,说起来状似调侃,神域现出了腼腆之色,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
“怎么会呢。”圣上隐约唤起了一点亲情,望着这名头上是兄弟,实则能做他儿子的青年,怅然道,“扣押在骠骑航,不过是缓兵之计罢了,等风头过了,还是会从轻发落的。朕若是真想为难你,就不会让你去航院,三司大牢,廷尉的昭狱,还有校事府的密室,哪里不能安排。朕终究是念着骨肉亲情啊,神家看似树大根深,但到了咱们这一辈,可亲可近之人只有你我了,阿弟,你可能明白为兄的心啊?”
神域一直低头听着,再抬眼时,眼里有了泪光,勉强平稳住嗓音道是,“臣自回到建康,就一直觉得很孤独,只有隔日在朝堂上看见陛下,才能安慰自己还有亲人。但陛下是天,是臣不可企及之人,臣即便对陛下满含孺慕之情,也从来不敢放肆亲近。”
圣上是第一次听到他的剖白,这一瞬,许多的防备和猜忌好似都消散了,才发现他不过是个孩子,对待至亲,尚有小心翼翼的依恋。
身居高位的人,多年不曾谈及亲情了,孤家寡人是继位以来便做好的准备。但因没有自己的孩子,心里总是缺失一块,见他说孺慕之情,忽然便心酸起来,探手在他肩上拍了拍道:“日后无人之处,便唤我阿兄吧!朕身上不好,除了视朝,怕也不会再有出宫的一日了,你若是得闲,便进来看看我,带些外面的趣闻告诉我,就如寻常居家过日子一样。”
神域道好,笑容里有抑制不住的欢喜,“阿兄若是不嫌我烦,那我便常来看您。”
正说得热络时,皇后出现在了门上。原以为会看见剑拔弩张的紧张局势,谁知反倒是一派手足情深。
她终于松了口气,毕竟与小冯翊王闹得势同水火,其实不是什么好事。如今朝臣大多向他倒戈,若他有朝一日起了贼心,那么圣上可回旋的余地,着实是不大。
于是皇后堆起了笑,摇着团扇道:“我来得好像不是时候,打断了二位的埙篪相和。”
神域见皇后驾到,忙起身行礼。
皇后虚扶了一把,“既然背着人唤陛下阿兄,那在我面前也无需拘礼,就唤我阿嫂吧。”说着牵他落座,自己在圣上榻沿坐下,语重心长对他道,“不瞒你说,我来前还在担忧,唯恐你因关押一事怨怪陛下,兄弟间生了嫌隙,日后不好相处。可谁知一进门,见你们都好好的,我心里的大石头就落地了。雁还,陛下所做的一切,并非针对你,你切莫要怪他啊。”
神域说是,“先前我已经与陛下恳谈过了,这几日我在骠骑航也想了很多,绝不会因此小事怨怪陛下的。”
皇后心下满意了,笑着说好,“咱们毕竟是一家人,皇伯血脉如今只剩你与陛下了,这份难得的亲情,更当好好珍惜。”语毕回身看谒者丞,“今日设一小宴,咱们为小冯翊王接风。向娘子叮嘱陛下不能饮酒,那就备几个小菜,以茶代酒吧。”
好像仅凭一桌酒席就能化干戈为玉帛,当然,彼此还是需要这个仪式的,神域先前推辞,后来便含笑应了,“那我今日就叨扰兄嫂了。”
皇后很高兴,吃饭也不用看时候,这里下令,御膳房立刻便备好了。每道菜上用悬挂着金铃的特制小伞撑着,鱼贯从外面端进来,席面就设在圣上的榻前,神域起身为圣上和皇后斟茶,三人有模有样碰了杯,大有一笑泯恩仇的意思。
席间还是不免会提起一些家常私事,皇后道:“已经五月了,过几日端午节,你可要约上呢喃,一同去看赛龙舟呀?”
神域微微踟蹰了下,“其实在骠骑航这阵子,身上染上了些症疾,胸口总是一阵阵抽痛,也不知是怎么了。这几日打算先好好颐养,端午的庆典,怕是参加不了了。”
圣上道:“若是真有症疾,还是要好生调养调养才好,年轻轻的,别落下什么病根。”
皇后颔首,“太医局副使对治疗心症有些手段,回头召他去府里看看,用上几剂药,早些医治早些放心。”话又说回来,“不过你的婚事,还是要放在心上,毕竟已弱冠了,男子成家立业,有了家,心思才能沉淀。我也不避讳你,我可盼着你的孩子早些落地呢,永福省闲置到今日,也该有个孩子进去热闹热闹了。”
永福省是本朝作为教养皇子的处所,本该是这显阳宫最有生机的所在,但因圣上膝下无子,那地方便一直空关着。宰执们倡议将先吴王的遗腹子召回建康,为的就是传宗接代,但帝后从来不曾将这话说出口过,这还是第一次,如此直截了当地催促,可见确实是等不及了,不单宰执们着急,帝后也同样着急。
神域低头道了声是,“但缘分一事,着实是说不清。我也不与阿嫂讳言,呢喃是姑母的外孙女,是春和表姐的女儿,我对她只有甥舅之情,从未有过其他想法。”
皇后一听就急起来,“上年不是说了,今年开春便要过礼吗?”
神域道:“确实说过开春再定夺,那也是为给自己一个机会,看看能否与呢喃处出感情来。但……”他垂首摇头,“我心里将亲情看得太重,即便是出了五服,还是不能下定决心。”
这样说来,事情又成不了了?皇后满脸惆怅,圣上却很淡然,知道无非拖字诀,到最后,就是看谁的命更长。
若是说破,唯恐伤了情面,只好迂回劝导,“捆绑不成夫妻,当初说要让他们二人定亲,朕就觉得这事很悬。既然没有缘分,那就算了,或者你心中有了心仪的女郎?你在湖州长到二十岁,难道湖州有你的念想吗?若是真有,倒也不必担心门第,反正再高也高不过你,低娶一等是娶,低娶三等也是娶,全看你自己的心意。”
神域应得煞有介事,“少时确实恋慕过一位女郎,但上年听说她已经出阁了,这个念头便断了。”
“那向娘子呢?”皇后问,“市井间不是有传闻,说她是你的外室吗?”
当然这个问题圣上也很关心,两双眼睛齐齐望向他,只等他一个答复。
提起向娘子,神域有些意外,“她?那时她被向家的族亲赶出家门,我自然不能看她流落街头,便想办法替她找了一处宅院。向娘子是有为的女郎,安家落户不曾动用我一分一毫,不知怎么,传言甚嚣尘上,她就成了我的外室。”说着赧然抬手蹭了下鼻子,“其实我倒是想,毕竟这条命是她救的,就算以身相许吧,我很是愿意。但她为人肃穆,对着我向来不苟言笑,我还曾认她做过阿姐,这种事不过想想罢了,我到底还是有些怕她。”
他说得坦荡,却又是一副谈笑的语气,什么以身相许,弄得皇后也失笑。
一个人对另一个人有意思,绝不会用“怕”这个字眼。他不曾对外室传闻痛心疾首,也不否认对向南弦有好感,可见这番话是可信的,反倒让人减轻了几分防备。
皇后说着顺风话,“若当真喜欢,也不是不能试试。”
他却摇头,苦恼道:“人家还有个死缠烂打的竹马,动辄以性命相挟,我哪里能与人家相比。”说罢又厚起了脸皮,对圣上道,“若是陛下能为我赐婚,那我就敢去接近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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