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迎点了点头,“大王,我来接你出去。”
可他蹙了下眉道:“陛下命我在这里思过。”
温迎说:“侍御史并未查得大王罪证,陛下下令撤销圈禁,让大王回家。”
他听了,脸上没有喜色,极慢地反应了半晌才道:“谢过陛下了。”
他心里必定有彷徨,也有恨,不能深究。温迎低头看泥土上的划痕,一道道宽窄深浅均匀,不解道:“大王这是在做什么?”
他垂眼笑了笑,“先前不知要在这里关多久,打算开垦菜园,种些蔬果自给自足。”
这样恬淡的性情,让人想起了先吴王,总是不争不抢独善其身,到最后却没有落得一个好结局。如今这小冯翊王又是如此,如果再不仔细周全,只怕昔日的惨祸又要重演,因此愈发鉴定了温迎保全他的决心。
勉强浮起一个笑,温迎道:“大王不必开垦菜园了,外面的马车已经备好了,这就送大王回府。”
谁知他并没有挪步,反倒很踟蹰的样子,心有余悸道:“其实不出去,反倒更好。我怕到了外面,过不了几日又被送进来,这样一浮一沉,着实让人惊惧。”
温迎说不会了,“既然查无实证,这件事便不会再提。大王毕竟是大宗血胤,怎么能三翻四次被人无端圈禁。”
他这才松了口气,脸上露出个腼腆的笑来,“我孤身在建康,今日不知明日事,难免有些自苦了,还望温公不要见笑。”
温迎尽力安抚他,“朝堂之上的文武百官,都知道大王高洁,就算一时走了窄路,偏身而过,前途总会坦荡起来的。”
他说好,手里的树枝没有随便丢弃,找了个墙角靠着,对温迎道:“请温公稍待。”说罢回身进了小屋内。
温迎抄着两手站在日光下,今日天气晴朗,似乎一切都在向好,慢慢也让人燃起了希望。
等了一会儿,终于见他出来,随身还拎这一个小包袱,大概这就是他这几日全部的家当了。
多无辜可怜的孩子!温迎暗暗想,抬起手向外比了比,“大王请。”
好在这几日的苦难,没有磨灭他的意志,从航院走出去,他放眼望了望远处的花草景致,眉眼间重又意气风发起来,客套道:“今日有劳温公了,特意来这里接我。”
温迎笑道:“恭喜大王洗清冤屈,今日且回去歇着,过两日得了机会,再邀大王饮酒。”
他道好,向他拱起了手。
待登上马车,车辇跑动起来,他才吩咐赶车的兵卒:“不回王府,送我去南尹桥巷。”
兵卒应了声是,驾着车一路往北行进,不多时便穿过清溪大桥,到了南尹桥巷口。
往巷内拐,不远处就是南弦的新宅。他探在窗口望着,一点点近了,心里忍不住急跳起来。多日不见……总有二十来日了吧,像隔着生死般。不知她现在怎么样,见了他,又是怎样一番心境。
马车停住了,他从车上下来,刚走两步便跌倒在向宅门前。那眼尖的门房一眼就看见他,高声向内通传:“大王回来了!快快快,快去禀报大娘子,大王回来了!”
一面呼号着,一面赶紧上前搀扶,当然等闲是搀不起来的,必要等到大娘子来了,看见了大王的惨状,才能顺利把人扶进门。
这个消息简直像开了锅,立刻在宅院内沸腾起来。南弦这时正接诊,听了消息连交代一声都来不及,扔下病患便跑了出去。
出门一看,他跌倒在地上,那玄色的衣角沾染了泥土,模样很是狼狈。她心里顿时酸涩起来,忙上前与仆妇一同搀起他,径直把他搀进了她的卧房。
把人安顿好,盖上了锦被,这才想起仔细端详。二十日不见,他瘦了一大圈,脸色有些发白,连眼睛都没有了神采。南弦从来不知道,自己也有这样锥心心疼一个人的时候,面对他,那种情绪复杂到难以说清,嗫嚅了片刻,最后只问:“他们放你出来了?”
他有些昏昏地,“嗯”了声道:“罪证不足。”
他看起来很虚弱,连话都说不动了,南弦替他掖了掖被角道:“你好生休息,允慈给你熬人参鸡汤去了,等你睡醒了,着实补上一补。”
她转身要离开,发现衣袖被他牵住了,他说:“你去哪里?不要走。”
南弦只得好言安抚他:“诊室里还有病患等着我开方子,待我送走了她,就让人挂休诊的牌子出去。”
他眼里满是依恋,“很快便会回来吧?”
南弦说是,“立刻便回来。”
他这才松开手,半阖上眼道:“这二十日,我没有一日不在想你……”
明明应该很煽情的话,但在这种情境下说出来,却又分外让人难过。南弦这回没有反驳,略站了站道:“你且睡一会儿,我去去就来。”
譬如入夜前,必要将外面晾晒的衣裳收进来,收到家里就安心了。神域现在给她的感觉,就如那些衣裳一样,摆放在屋子里,不必再牵肠挂肚担心下雨,才后顾无忧。
诊室里的贵妇自然也听见了小冯翊王解除圈禁的消息,正站在门上探看,见南弦过来,才不好意思地退回室内,仍是忍不住询问:“小冯翊王回来了吗?”
到这里来被称为“回来”,外面始终相信外室的传闻,南弦努力许久不见成效,慢慢也就放弃了。
俯身在案前写方子,写好了吹干递过去,她仔细叮嘱:“一帖药煎成两碗,早晚各一碗,服药期间切勿饮酒。”
那贵妇道好,把方子叠起来交给身边的婢女,一面还要打探,“小冯翊王怎么了?闹得好大的动静。”
南弦说没什么,“他身上虚弱,亟需医治,那我就去忙了,夫人请自便吧。”
她说完,不等人家离开,又匆匆返回了自己的院子。进了院门见几个婢女站在廊子上,吩咐让回清溪王府通传一声,取一套干净的衣裳来,又让人预备热水,防着他要洗漱,等一切准备妥当,方才放轻了手脚进门。
本以为他已经睡着了,没想到进去见他还睁着眼,南弦纳罕道:“你不睡一会儿吗?”
他笑了笑,绯色的被面映着那张白净的脸,人安定下来,气色也慢慢好起来,缓和着声气道:“关在航院的这些日子,除了发呆就是睡觉,早就睡饱了。我不在的这几日,可发生什么事吗?你一切都好吗?”
南弦想起自己在大长公主府的遭遇,原本想压下不提,但几位卫官都因此受了伤,不能忽略他们的功劳。于是简单与他说了说,他听后面色凝重,哼笑道:“我原以为这位姑母能与其他神家人不同,原来是我高估她了。”
南弦并不想纠缠那件事,上前登上脚踏,牵过他的手腕来诊脉。脉象虽然有些羸弱,好在血气还算充盈,便道:“好好调养几日,元气慢慢会恢复的。”
他卧在她的枕上,那融融香气萦绕在四周,仿佛枯骨还阳一般,半带着笑意问她:“我一出来就投奔你,不会又闹出什么传闻来吧?”
南弦道:“你身上虚弱,应当看大夫,来这里有什么不对吗?”
他似乎有些失望,“寻常的病患,你也让他们睡在你的卧榻上?”
南弦觉得他得了便宜还卖乖,眼神里不由多了几分挑剔。
他又抿唇一笑,笑得有些促狭,“我终究还是与旁人不一样,对么?”
南弦嘟囔了两句,“关了这么久,也没能关掉你自大的性情。”
结果她话刚说完,他忽然捂住心口坐起来,一副骤痛发作的样子。
南弦问怎么了,趋身来查看,谁知被他用力一拽,拽进了怀里,然后听见他满足地喟叹,“不见你,我心里缺了一块,疼得日夜无法安睡。现在见到你,你要负责把这块缺失填补上,我不曾痊愈,你不许离开,快答应我。”
第52章 朝朝暮暮相对,生生死死相随。
南弦不习惯这样动辄的亲近, 想挣出来,却是无论如何都摆脱不了魔掌。
他分明看上去很瘦弱,在骠骑航关了这么久, 回来一副虚弱不堪的样子, 她本以为他伤了根基, 打算好好替他调养,谁知道他力气还是这么大,难道先前的可怜模样又是假装的吗?
她推了他两下,“你怎么总喜欢搂搂抱抱!”
他没有放开她, “你这样高洁的女郎, 我若还端着正人君子的架子, 怕是要到成亲, 才能与你亲近了。”
南弦颊上隐隐发烫,“谁说要与你成亲!”
他厚着脸皮说“你”,然后换了个哀怨的口吻抱怨:“我以为这段时间你会想我, 见了我,自发就扑进我怀里来了, 可惜你没有,我又空盼了一场。”
若是不知情的人乍听这话, 一定以为两人早就成双成对了,所以南弦自己也有些恍惚,怀疑是不是记错了, 难道之前自己不留神,对他有过什么承诺吗?
定下神来再想想,确实不曾啊, 向来只有他几次三番纠缠不清, 自己从没有应承过他什么, 为什么到了他嘴里,仿佛自己应该和他生离死别后重逢,先难舍难分一番,再含泪向他倾诉相思之苦,如此就合他的心意了。
反正这人是真有蹬鼻子上脸的毛病,南弦一向是端庄稳重的女郎,从来没有与谁这样不知边界地胡乱亲近,更怕在下人面前失了威严,他要痴缠,她当然很抗拒。
“有人来了!”她恫吓,“要被人撞破了。”
他不为所动,“就说你在为我疗伤。”
南弦简直无言以对,天底下怎么会有这样不知羞耻的人!
可他却热衷于此,虔诚却又偏执地说:“我在外面不管如何兴风作浪,到了你身边,就是你的雁还。你不要远着我,更不要抗拒我对你的感情,反正自你救我那日开始,我们的缘分就已经注定了,你这辈子都别想逃脱。如果你敢离开,就别怪我发疯,到时候人挡杀人佛挡杀佛……你心地这么良善,不会让我造下杀业吧!”
这算是威胁吗?年纪轻轻如此猖狂,真是不好。
南弦心下腹诽,可是想挣又挣不脱,尝试几次无果,只得认命,他要抱就抱着吧。
抓住了救命浮木,对神域来说是最好的滋养。心心念念的女郎就在怀里,他满足地叹了口气道:“先前同平章事让人送我回王府,我想来想去,那里没有我牵挂的人了,还是决定上你这里来。好在我时间算得很准,知道今日你没有进宫应诊,一来就能见到你。”
南弦见缝插针地调侃:“我以为骠骑航里没有黄历,一日复一日,会让你过得忘了日子。”
他说没有,“我清楚记得你每月进宫的日子,凑满五日就在墙上划上一道,分毫不错。”
南弦听得怅惘,这人虽然死缠烂打,但用心倒是真用心,不由抬起手摸了摸他的脑袋,“你受苦了。”
也就是这小小的一个动作,让他心里悄然开出花来。他就像一只等待被关爱的狸奴,颇为受用地就着她的掌心蹭了蹭,这动作却让南弦惊讶,愈发怀疑他是狐狸托生的了,竟然懂得做小伏低地讨好。
肚子里没有弯弯绕的女郎,完全没有察觉他的野心,其实这样的亲昵,对他来说根本不够。他的手缓缓攀上来,落在她尖尖的下巴上,顺势一抬就看见她的全貌。这时候的向女医还有点懵,仰视着他,那眼神楚楚,分外惹人怜爱。
他脑子里霎时一片空白,无法思考,也无法感知外界的一切了,满眼只有她的脸,她的唇。那懵懂的目光仿佛无声的邀约,他经不住诱惑,望进她眼底,缓缓低下了头。
近了近了,近得彼此呼吸相接,须臾就能如愿以偿。结果就在他一恍惚间,她忽然别开了脸,他一下亲在了她的唇角。可即便只是这样,他都要欢喜得哭出来了,更不觉得这是一次失败的尝试,她明明可以拍开他的,结果她仅仅是让了让,其实她心里也有他,他到这刻才终于敢确定。
然后亲吻唇角,又变得分外暧昧,他没有移开唇,反倒更深地啄了下,那过程美好得让人不敢置信,原来果真当他落了难,她便会任他予取予求吗?
南弦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吃错了什么药,明知他有非分之想,居然没有推开他。那一别脸,是欲拒还迎吗?之前再正当不过的接触,都能被他曲解成彼此有私情,这下可好,更脱不了身了,心下只剩哀叹,日后再想与他划清界限,恐怕是不可能了。
正当她唏嘘之际,却半晌没有听见他的动静。他把脸依偎在她脖颈上,隔了好久才发出窸窣的轻颤,仔细听,竟听见了他的啜泣。
她心下一紧,忙问怎么了,他紧紧抓住她的手,小声道:“南弦,我有家了。”
南弦不由茫然,这是什么意思呢,就因为刚才亲了下嘴角,心就找到皈依了吗?她忽然觉得肩上责任重大,看来这回是要负责他的一辈子了。
自己也是头一回遇见这种事,不知如何是好,于是抬起手,安慰式地拍了拍他的脊背,所以就在这须臾之间,他们算是定情了吗?想来好像很简单,自己也不曾品砸出滋味,待仔细再回味一下,他的嘴唇很软,凑近之后似乎也更好看了。他抱住她,她有点欢喜,也有尘埃落定的踏实感。自己一直为他忧心,当他回来的时候,好像什么都是可以商量的,也许照顾他余生,也算不曾辜负父辈的嘱托吧!
不过粘缠在一起不放手,总也不是办法,南弦还是将他重新推回枕上,和声安抚着:“情绪起伏过大,对身体不好,还是定定神吧。”
他脸颊上红晕未消,有种少年人独有的羞涩味道,望着她的眼神缱绻,能拧出蜜来。
南弦尴尬地笑了笑,“我去看看你的鸡汤好了没有。”
他的指尖却勾住了她的,“你哪儿都别去,与我说说话吧。”
南弦只得重新坐了回来,两两对望,各自都有些赧然。好不容易才搜肠刮肚找出个话题来,南弦问:“这回轻易放你回来,可是因为陛下身体不豫?”
神域点了点头,“这件事,我该好好谢谢你。”
是谢她主动增加了防己的药量,还是谢她知情不报呢?南弦道:“那日我去太医局看医学抓药,方子上的四钱增加到了五钱,若不是那戥子不准,你也不能这么快出来。”
他闻言一笑,“果然什么都逃不过你的眼睛。我想用防己助我脱困,你恰好便开了这个方子,可见我们心有灵犀,真是难得。”
这就是他的算无遗策,把人心拿捏得那么准。他早就知道她不会袖手旁观,所以早早安排下了那个善于称量的医学,只等她开了方子,便可以实行。如此看来,他这回被无端圈禁,事实应当不那么简单。
南弦试探道:“我一直不明白,为什么那位侍御史会弹劾你谋反。”
他倒是一副从容的姿态,眼波流转,释然道:“谋反这个罪名,早晚会落到我头上,晚来不如早来,在我自己能够把控的境况下,把难题扔给满朝文武,这样不是更好吗?”
他话没有说破,但南弦隐约窥出了其中端倪,找个人刻意弹劾,这种控诉正中圣上下怀,必定会借题发挥为难他。结果查无实证,又遇圣上病重,朝中重臣这个时候必要作出取舍,一旦他们选择保全大宗,那么他今后的路便稳妥了。如此看来他不光借力打力坑了圣上,就连满朝文武,都被他玩弄于股掌之间了。
南弦长出了口气,不得不佩服他的胆识,眼前看着那么纯质无害的人,谁会想到竟有如此深的谋略。
可她又担心,压声问:“你打算如何处置陛下?用量照旧不减吗?”
这“处置”一词用得很好,卧在枕间的人说:“我没想让他死,我是吴文成王的儿子,若是取他而代之,岂不是坏了我阿翁的名节吗。我要的就是现在这样的局面,挟天子以令诸侯,我要让他尝尝活在忧惧里的滋味。”
南弦很疑惑,“你不想当皇帝吗?”
他好像从未想过这个问题似的,纳罕道:“难道你想当皇后?”
南弦红了脸,怨怼道:“别什么事都扯到我身上来。”
这回他换了个正经的语气,十指交叉着端端扣在胸口,看破世事般说:“月满则亏,水满则溢,你不觉得一人之下是件好事吗?我可以只手遮天,权倾朝野,但我不愿被捆绑在龙椅上,担负千秋功过。我的人生已经够艰难了,余生不想没日没夜地操劳,也不想为了平衡朝堂,收罗一筐女人填充后宫。”说着调转视线望向她,“我想如唐家阿翁一样,一辈子只为一个人,朝朝暮暮相对,生生死死相随。”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深情款款,南弦却觉得芒刺在背。他的爱意如此汹涌,简直有让人灭顶的危险。不知怎么,她总觉得自己落入了一个深坑,坑底有条吃人不吐骨头的蛇,正吐着信子等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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