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抚掌一笑,吩咐长御:“派个人回去说一声,后日申正,请老夫人领七娘进宫。”复又对神域道,“我的这位妹妹,是族中最小的女郎,生得漂亮,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依我的眼光,与你很相配。那日同陛下说起,陛下也觉得很好,既如此,就让你们见一见,或者有缘也说不定。”
一旁的南弦正开方子,他们的对话全听见了,心下不由感慨,这位小冯翊王确实不容易,婚事只能听凭别人安排。
后宫的贵人们,深知道他的婚姻意味着什么,圣上四十还无后,那么嗣子就得向冯翊王那支发展。虽然自己生不成,好歹让嗣子身上带着娘家的血脉,如此总比浑身上下不沾边的好。
皇后的话,神域当然诺诺应承,这让皇后很欢喜,“我就说,两个人着实相配得过。”
这件事,在皇后看来是十拿九稳的了,便笑着与神域闲话家常,说了些他不怎么感兴趣,但皇后觉得很有趣的,有关七娘的童年趣事。
南弦这厢开罢了药,后宫来了位新女医的消息也不胫而走,陆续有人来请,想让向娘子过去看诊。
皇后发话准了,南弦便跟着长御,一个个宫室走过去。宫中的娘子们着实是花容月貌,其实也没有什么严重的病症,只遇见一位得了唇风的,口唇破裂,口干口苦。还有一位瘿病尚未完全发作,两边脖颈刚有一点微微隆起的趋势,几剂药下去,应当就能妥善控制了。
正要往回走,半路上遇见一位女官,拦住了南弦的去路,福身道:“向娘子,我们夫人听说陛下召了位女神医入宫,想见识见识向娘子的医术,请向娘子移步随我来。”
伴在一旁的长御朝南弦使了个眼色,不需多言,就知道这位夫人应当不是等闲之辈。
如今后宫的等级划分森严,皇后之下有三夫人,贵嫔、夫人、贵人,这位夫人就是三夫人之首的贵嫔,也是离皇后之位最近的人。
长御不好当着人面向南弦交代什么,只道:“海夫人是宫中地位尊崇的夫人,既然夫人有请,还望向娘子尽力而为。”
南弦颔首应是,与长御一起,进了海夫人的洪训殿。
那位海夫人,倒真是位娇俏的美人,年纪约摸二十七八,支着手臂斜倚在榻上,广袖垂落,露出藕节一样白腻的小臂,见人来,微微抬了抬眼皮,启唇道:“我召女医,竟劳动孙长御相陪,真是不好意思。”
孙长御见惯了海夫人拿腔拿调的模样,依旧恭敬地回话:“皇后殿下命婢子带向娘子熟悉宫中环境,恰逢夫人召见,婢子就陪同一道前来了。”
南弦行了礼,“不知夫人有何不适?”
结果海夫人却一笑,“向娘子不是神医吗,望闻问切,望诊首当其冲,还请娘子观我气色,看看我有什么病症。”
所以是冲着找茬来的,孙长御心里咯噔一下,转头望向南弦。
南弦也不慌,辨了辨她的神色道:“夫人面白无华,气息不匀,可是有身重肢乏,经血闭阻的症状?”
海夫人脸上神色一凝,忽而笑了笑,“神医不愧是神医啊,我确实有这些症状,还要请娘子为我医治。不过目下有个小烦恼,我身边的宫婢左眼跳了好几日,烦躁得很,差事也当不好,不知可是有什么坏事要发生,娘子能否为她治一治?”
南弦道:“我尽力一试吧,但要用针,不知夫人是否忌惮。”
用针就用针,反正不是扎在自己身上,海夫人轻描淡写地允了。
宫婢被传来了,南弦为她施了针,眼看着不时痉挛的眼皮平复下来,谁知收了针,那宫婢仍说不见好,海夫人便掩口笑起来,“看来神医的名号,言过其实了。”
南弦有个执拗的脾气,受委屈不怕,但绝不允许别人诋毁她的医术,遂向海夫人呵了下腰道:“我取穴,大有说法,眼皮跳动时扎此穴能扼制,但若是症状消除了,一针下去可就面瘫了。既然这位内官说未能见效,那妾就再施一针,或者先前入针太浅,加深两分就好了。”
果然此言一出,那宫婢立刻“咦”了声,“像是好些了,已经不跳了。”
孙长御暗笑,再看南弦,她还是八风不动的样子,温和道:“不跳便好,若还跳,千万不要隐瞒。”
海夫人也有些生气,强忍住了啐骂婢女的冲动,凉笑一声道:“向娘子先前辨我的病症,说得很在理,那就请写下药方吧,我差人去藏药局取药。”
这是明摆着要下套,南弦也不笨,垂首问:“夫人的信期是何时结束的?”
海夫人道:“才刚走,今日是第三日。”
南弦道:“妾的药,须信期前两日服用,还得加蜜炼,方子开了也没有用。或者等时候差不多了,夫人再差人来传召妾吧,妾到时再仔细为夫人诊脉开方。”
就这么推脱,总算得以从洪训殿全身而退。
回去的路上孙长御叮嘱她:“这位海夫人难缠得很,小娘子千万要防备她。尤其你曾为小冯翊王诊治,恐怕愈发要针对你。”
南弦迟疑了下,“为什么?”
孙长御笑了笑,没有细说下去,把人送到了云龙门上,向她微颔首道:“劳烦向娘子半日,娘子辛苦了,回去好生歇息吧。”
南弦还了礼,看着长御返程走远,回身时见神域撑着伞,在墙根阴影处站着,扬着笑脸道:“我等了好半日,阿姐总算出来了。”
在宫中行走,真是捏着心当差,南弦虽然不算挂名的女医,也能感受到阿翁当初的艰辛了。
回去的路上她问神域,与这位海夫人究竟有什么过节。
神域淡淡应了声,“也没什么。当初睦宗有两位堂兄弟,一位是皇伯魏王,一位是广平王。广平王生武陵公,武陵公生中都侯,海夫人的妹妹嫁了中都侯,中都侯是海夫人的妹婿。”
原来其中有如此复杂的关系,南弦问:“中都侯有子?”
神域说有,“有三个呢。”
如果皇伯魏王这一脉没有后继者,将来的嗣子就得从旁支中挑选,海夫人自然希望自己的外甥有这份好运气,那么针对神域,就是理所应当的了。
神域见她神色凝重,笑着宽解:“阿姐别担心,我自会小心的。”
南弦一哂,“我哪里是担心你,我是担心我自己。”
神域噎了下,自信心也折损了一半,但很快又振作起来,“阿姐不必忧心,我会想办法为你周全的。”一面指了指前面张灯结彩的高楼,“今日茶陵酒肆开张,我请阿姐小酌一杯吧,请阿姐赏脸。”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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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是位好女郎。
南弦说不去,“大白天的,喝什么酒。我全家都在等着我呢,今日就不奉陪了。”
神域显然有些失望,“那家酒楼的前身是专做酿酒的,以清酒最为出名,女郎饮用,喝上一壶都不会醉,我原本想请阿姐尝尝的。”
南弦仍说不必了,“我不会饮酒,就算是清酒,只怕一盅也会醉的,就不出这个洋相了。况且小郎君正是说合亲事的当口,我若与你上酒楼吃酒,被人看见了,难免落人口实,那就不好了。”
她是个极擅明哲保身的人,果然思虑得周全,不给人任何空子可钻。
神域倒有些怅然,笑了笑道:“要说合亲事了,连和阿姐一起喝酒都不行了吗?”
南弦道自然,“还是不去招惹不必要的麻烦为宜,我们小门小户,是仰赖行医为生的,得罪不起城中的达官贵人们。”
边说边往前行,走了一程忽然想起来,“那茶陵楼以前是做什么的,小郎君怎么知道?你来建康半年,连这些琐碎的事情都了如指掌了吗?”
神域扬着眉,只是轻牵一下唇角,算是默认了。
其实他人不在建康,建康城中的一切,他早就盘摸清楚了。阿翁在他十岁那年,就把他的身世告诉他了,他也曾多次祭拜生父,自己那坎坷的出身,搁在谁身上,都不能心安理得当作什么都不曾发生过。
送南弦坐进车内,他策着马,撑着伞,在前面缓缓而行。
南弦从后面望过去,大多时候的小冯翊王,给人一种漫不经心的贵公子气度,仿佛父辈的苦难在他身上没有留下任何痕迹,他生来受尽祖荫,生来就是享福的。
但打过几次交道,她知道一切并非如此,他也有他的算计,有他不为人知的筹谋。一副人畜无害的皮囊下,隐藏着危险的特质,向家不过是从医的人家,直觉告诉她,还是少些交集为妙。
当然,自己仍会抹不开情面,譬如他扬着笑脸,一口一个“阿姐”的时候,她就不太好意思拒绝他的要求,有时候狠心回绝了,心里反倒生出愧疚。
就像刚才喝酒的邀约,她坐在车里,开始反省是不是拒绝得太直白了,本可以委婉一些的。
思绪正纷乱,忽然见他回了回头,油绸伞下的脸庞清朗美好。他说:“我一直有个疑问,我比阿姐还小,宫中已经等不及为我说合亲事了,阿姐的亲事呢?向副使夫妇不在了,可是无人为阿姐操持了?”
说起这个,南弦心里不由一颤。她想起识谙,也不知他现在怎么样了,什么时候回来。
年少的时候彼此都知道,这算是定下的娃娃亲,只是没有正经落实。现在长辈们都仙游了,那些阿叔是不会来替他们张罗的,这件事最后怎么办,自己心里也没有底。
好在还有个冠冕堂皇的理由,让她可以不去想那些。她坐在垂帘之后,半卷的帘子遮住了她的眉眼,漠然道:“我还在服孝,说这个为时尚早。”
“哦。”他喃喃应着,那被玉带勒得窄细的腰,随着马背颠簸佯佯律动,半晌又纯真地问了句,“阿姐将来,可是要嫁给向家大郎?”
南弦的脸腾地红了,嗫嚅了下,不知应当怎么回答。
神域轻捺了下唇,“向家大郎出门那么久了,怎么还不回来?所幸阿姐是位能掌门庭的女郎,若是换了别人,带着幼妹,统领着一家家仆,该是何等艰难啊……唉!”
若说艰难,有时候确实艰难。虽然大多时候南弦与贵妇贵女们打交道,都是体面人,不会刻意刁难,但开门过日子,总有鸡毛蒜皮的琐碎。譬如后宅的柴米油盐,有含糊办事的家仆,有要两回账的店家,说不清了,只好自认倒霉,这种事识谙在家时,至少没有发生过。
她不说话了,惆怅了,神域适时追加了一句:“往后家中若有什么难处,就派人来王府知会一声,我替阿姐撑腰。”
虽然是客套话,但在南弦听来也慰心,便道:“家下平时也没什么事,多谢你的好意。”
说话间马蹄哒哒进了查下巷,门房一看见便高声疾呼起来:“大娘子回来了!大娘子回来了!”仿佛她下了断头台,劫后余生。
家里人全跑出来迎接,小心翼翼追问:“娘子,一切可顺利啊?”
南弦笑着说都好,“就如寻常看诊一样。”
她们团团围住南弦,神域完全被摒弃在一旁,好不容易找到机会唤了声阿姐,“安全将你送到家了,那我便告辞了。”
南弦道好,“劳烦小郎君。”完全没有留人饮杯茶,歇歇脚的打算。
神域也不计较,微点了点头,勒转马缰往巷口去了。
返回清溪,进门便问阿翁怎么样,伧业道:“一切尚好,早上喝了一碗清粥,少许小菜,厨上蒸了一碗蛋羹,也慢慢吃尽了。老家主许久没有这么好的胃口了,看着病势减轻了不少,向娘子的药果真有用。”
说起向娘子,神域道:“咱们还欠着人家三回诊金呢,今日问我讨要了。”
伧业瞠目结舌,“啊,竟是小人忘了,满以为两家交情深,向娘子不会计较。”
神域笑了笑,“我想欠人家交情,可惜人家不给这个机会。回头你包好诊金,命人送过去,再替我备些薄礼,好好赔罪吧。”
伧业道是,回身承办去了。
快步进后院,穿过一重紫藤架子,前面就是阿翁的住处,神域进门见他坐在窗前的阴影处,只剩一个足尖暴露在日光下。看到他回来,有些欢喜地说:“之前这只脚没了知觉,感受不到冷热,今日晒一晒,竟觉得有些烫。”
他的病情有好转,自然令人高兴。神域蹲踞在他面前,将他的脚收回去,依旧拿薄衾盖好,温声道:“阿翁要有信心,向娘子承袭了向副使的医术,定能将阿翁治好的。”
唐隋点了点头,复又问他:“宫中设宴的事,你可想好如何应对了?”
神域回身坐在圈椅里,笑道:“不必应对,且走且看就是了。退一万步,果真找个贵女与阿翁做儿媳,也没什么不好。”
唐隋发笑,“是啊,我确实盼着能有一位儿媳孝敬我,只是怕委屈了你,要与枕边人虚与委蛇。”
神域抬起手,慢慢抚触着鼻梁,半晌道:“若是如他们的愿娶了妻,然后也像圣上一样生不出孩子来,那可如何是好?”
只是这么做,对无辜的贵女有些残忍。唐隋道:“娶妻是一辈子的事,还是要谨慎待之。娶一个你喜欢的,不让你提心吊胆的,不管外面如何狂风骤雨,她能与你一心,如此就好。”可能这种想法是推己及人,神域道:“阿翁,当初我阿娘,可是一直让您提心吊胆?”
说起这个,唐隋脸上便有淡淡的哀伤,他说没有,“我敬佩先王的为人,叹服你阿娘的忠贞,这些年我从未后悔答应先王,何况后来有了你,家也有个家的样子了。”
但是那种叹服慢慢演变,是否恍惚间曾经幻化出别样的情愫,已经不重要了。反正他从未动过纳妾的念头,也不认为这场有名无实的婚姻葬送了他本身的幸福,有时候看着会君,她只要对他笑一笑,他就满足于毗邻悬崖短暂的安逸了。
神域望着他眉眼间的变化,心下不由叹息,上一辈的人生已然如此,他无能为力,自己这辈子,绝不要任人宰割。
他温声宽解:“阿翁放心,我知道应当如何应对。”
唐隋看他眼神笃定,便没有什么好忧心的了。
及到第三日,宫中申正设宴,神域换了衣裳准备入宫,临走前问阿翁晚上的吃食,笑着说:“等我回来,给您带个‘糖狮儿’。”
所谓的糖狮儿,就是乳糖狮子,匠人用石蜜做成狮子形状的小食,夏日拿冰冻着,专用来逗孩子的。
唐隋无奈地笑,自己原来已经到了让儿子哄骗的地步了,不免感慨岁月忽已晚。
帮不上他什么忙,只好叮嘱他多加小心,坐在门前目送他出门。
宫里的晚宴设在华林园,园里有个很大的池子,引了玄武湖的湖水进来,晚间风从湖上来,带来凉风,也引来鸥鹭。
神域到时,褚家的女郎早就在皇后殿中了,为显矜重,等男方先至,女郎才姗姗来迟。
就如皇后说的,褚家七娘生得很美貌,杏眼桃腮,乌发如云,单就相亲来说,实在是无可挑剔。
女郎对小冯翊王的观感自也没得说,早就在街头远远见过,当时一见倾心,回去就同家里人说了。横竖算来算去,这建康城中没有人比她更适合这门婚事,家里人的深思熟虑,对她来说都不成立,自己是皇后堂妹,小冯翊王是圣上堂弟,两重身份加持,必定能保得万年太平。
皇后呢,自然是极希望他们能成的,拉着七娘向神域介绍:“这是我娘家的阿妹,年方十六。咱们两家本就连着亲,就不拿雁还当外人了,七娘小字妙拂,是家中最受疼爱的女郎,今后还望阿兄多多看顾。”
褚妙拂上前来,翩然纳了个福,嗓音也很惹人怜爱,含羞带怯唤了声“阿兄”。
神域忙还了一礼,“早就听殿下提起过阿妹,阿妹安好。”
又是阿兄又是阿妹的,好事仿佛已经成了一半。
皇后与圣上交换了下眼色,圣上朗声道:“客既已来齐了,那就入座吧。”
众人正要落座,却不想一位盛装的贵妇到了门上,芙蓉绣面巧笑倩兮,正是三夫人之一的何夫人,身边还带着个年轻貌美的女郎,一顾一盼间讶然惊叹:“妾正游园呢,不想陛下与皇后殿下在此间设宴!”
皇后的脸色顿时就不好看了,谁还不知道她是存心来搅合的。再看看她身边的女郎,不过十七八岁光景,穿着丹纱杯文罗裙,身姿袅袅,一副弱柳扶风的美态。
圣上的后宫中有三位夫人,这位何夫人也深得宠爱。照着男人的想法,手心手背都是肉,虽然今日是皇后设宴,虽然何夫人是有心撞破,但这种无伤大雅的小心机都是可以被原谅的,圣上笑道:“既然来了,那就一同入座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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