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终于把他的目的说了出来,南弦心里的猜想得到了应证,他自己也松了口气。
“所以你是有意将我举荐给圣上的,是吗?”
他悲戚地点点头,“是,阿姐不要怪我。”
南弦当然生气,觉得这孩子心机深沉,深不见底。
但转念再想想,他说的不无道理,人求自保是本能,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活下去。自己有时自负,也曾有怀才不遇的遗憾。若是真能为圣上皇后看诊,那么女医这项事业,算是做到巅峰了。
第15章 我不要你的命.
她心里想开了,脸上余怒却还未消,神域觑她两眼,不免忐忑,因此放低了姿态,哀声道:“阿姐,原本我也不曾这样打算,后来话赶话的,便说到这里了。我因担心阿姐无法转圜,特向圣上请命,由我来与阿姐说。倘或阿姐不愿意,容我想办法回绝圣上就是了。”
南弦瞥了瞥他,“金口玉言,能够回绝吗?”
他说能,“只要阿姐不答应,这件事我自会办妥的。”
南弦叹了口气,“然后呢?小郎君为了知己知彼,可是要向太医局发展眼线?”
他抿住唇,沉默下来,顿了顿方道:“我自会看准时机的,阿姐不必为我担忧。”
南弦暗道:我哪里是为你担忧,我怕你莽撞,遇人不淑,回头再连累我。既然最后终要担这个风险,与其靠别人,还不如靠自己。
遂调转视线重又审视他,他低着头,像个做错事的孩子,忽然让她有些于心不忍。但话到嘴边,不能不说,于是直言问他:“你要洞悉龙体的每一分变化,只是为了自保,还是有别的企图?”
他吃了一惊,“阿姐觉得雁还能有什么企图?难道还能对圣上不利吗?”
南弦慢慢颔首,“既然如此,我也不便推脱,若是只为贵人娘子们调理身体,这项重任,我勉强还能担得。”
神域眼睛里的惶惑慢慢转变成了温润的笑意,起身向南弦长揖下去,“如此多谢阿姐。明日我来接阿姐入显阳宫面见圣上,阿姐看可行吗?”
南弦说好,反正早见晚见都要见的,早一日见了,心也不必悬着了。
神域的目的达成了,融融的笑靥纯质无害,他说:“阿姐妥善筹备吧,明日息朝,我辰时来接阿姐。”说罢又叉了叉手,“我先告辞了,阿姐留步。”
他转身要出门,迎面正遇上允慈,允慈奇道:“郎君要走吗?先前不是说好了,留在这里用饭吗?”
神域犹豫了下,回头看南弦,见她没有出言相留,便对允慈道:“小娘子的好意我心领了,只是家父还病着,我要赶紧回去照看,饭就不吃了,等下回吧,下回我再设宴款待阿姐与小娘子。”
允慈眼睁睁看着门上的仆妇将人引了出去,顿时遗憾万分,喃喃说:“好不容易逮住一次机会……”
南弦无奈地摇摇头,垂手收拾案上的文房,一面道:“等阿兄回来,该与他商量商量,为你说合亲事了。”
允慈两眼睁得溜圆,凑过来问:“阿姐难道要托人给我和小冯翊王保媒?”
南弦戳了戳她的脑门,“你想什么呢!”
允慈撅起了嘴,“你看他大我三岁,论年纪正相当,我觉得挺好的。”
南弦嫌弃不已,“我没有你这样的妹妹,日后在街上遇见,别说你认识我。”
“为什么?”允慈不屈道,“小冯翊王究竟哪里不好,阿姐总是忌惮他。”
南弦朝外望了眼,见那身影消失在院门上,漠然道:“你知道外面人私底下怎么称呼他吗?小冯翊王,小肥羊。满城的贵女都盯着他呢,你长了几个脑袋,敢去招惹他?”
允慈其实也没有什么执念,只是冷不丁见到他,心里那根恋慕的弦丝又被拨动了而已。小女郎也开始向往属于自己的爱情了,背靠着多宝架嘀咕:“我何时能遇见一个可以招惹的人啊……”
“上阳不就很好。”南弦道,“你们俩是欢喜冤家,外人看来,整天打情骂俏。”
“我们那是打情骂俏吗?分明是不共戴天!”允慈道,“那个卿上阳,对阿姐就是不死心,他先前还说要来提亲呢。今日我算是客气的了,下次他要是再敢胡说,我就打他的嘴。”
南弦笑了笑,他们兄妹和上阳自小就认识,玩笑开惯了,几时也不用把他的话当真。倒是自己明日要进宫,忽然想起便七上八下。允慈又是个孩子,和她商量也没有什么用,只好自己安抚自己,权当是个出人头地的机会吧,试试也不打紧。
当夜下了一场雨,及到第二日,开门便有水气混合着青草的芳香扑面而来,真是盛夏中难得的一场清凉盛宴。
南弦深吸一口气,心情舒畅。她习惯晨间在院子里转转,去看看她亲手栽种的草药。药铺里的货,大多是从外埠运进来的,纯不纯暂且不说,用来总没有那么放心。自己栽种的,随摘随用,譬如金银花,有个暑热烦渴之症,扔进茶汤中煎煮一会儿代茶饮,功效就很好。
池子里的两只大白鹅,养得精壮巨大,见人就咣咣地叫。南弦站在池边看了会儿,雨后清晨,总有小鱼跳出绿萍中。小时候听阿娘说,那小鱼是“化生”,新开挖的池塘,不知怎么忽然就有了鱼。小鱼是跟着雨水来的,落地生根,就此安家,来处不详,去处闹得不好,可能就是鹅腹。
正胡思乱想,忽然听见婢女橘井唤她,“大娘子,小冯翊王来了。”
南弦仰头看看天色,辰时到了吗?他来得比预想的要早。
既然人到了,那就走吧。吩咐橘井让贵客稍待一会儿,自己挑了身莲青的交领半袖穿上,抿了抿鬓角,便出去了。
神域在前厅候着,见她从回廊上过来,素面朝天,不蔓不枝,更有一种清高的美态。
其实她只大他三个月而已,过于沉稳的性格,让她不自觉真以阿姐自居了。他不由觉得好笑,自己在她面前做小伏低,也看出这是个吃软不吃硬的人。你越是讨乖,她越是顺着你,所以多唤几声阿姐又怎么样呢,只要她欢喜。
他浮起笑,乘着日光而来,眼中有揉碎的金芒,“阿姐坐我的车入宫吧。”
寻常百姓的车轿是不能靠近内城的,王公贵族却能停在止车门上,其间相差很长一段路程,这炎炎盛夏,当然少走一步是一步。
南弦出门登车,身后的家人送到台阶前,个个拿送她就义的眼神看着她。
她干笑,“我去去就回来,不要紧的。”
众人也还是耷拉着脸,如丧考妣。
算了,看得心情沉重。南弦吩咐允慈:“替我湃好李子,我回来要吃。”
允慈点了点头,“还有西瓜和荔枝,都给阿姐准备好。”
南弦说好,坐进车内放下了帘子。
马车向北,顺着朱雀航前行,路过校事府,一直抵达南止车门。进内城便不能乘车了,神域上前打帘,把人迎了下来,然后领着她从端门进宫,绕到云龙门上。
今日圣上在太极东堂,神域令谒者到御前通传,不多时便有人出来传话,请冯翊王与医女入内。
神域给了她一个鼓励式的微笑,自己在前引路,让她跟在自己身后入殿。
南弦从未进过宫,以前隔着护城河相望,惊讶于它的宏伟盛大,如今身在其中又是另一种感觉,觉得自己渺小如蝼蚁,仿佛一块琉璃瓦,就能把人镇压住似的。
未敢抬眼,余光瞥见前面洞开的殿门,刚到廊下,就闻见了一缕浓梅香飘散出来。
圣上得知他们来了,从内室出来相见,也好奇于怎样的女郎,能解鬼笔鹅膏的毒。等见了人,不由感到惊讶,本以为是个有些年纪资历的女子,没想到看模样,不过十七八岁光景。
神域向圣上长揖,“臣引向娘子,叩请陛下安康。”
南弦双手加额,肃拜下去,“妾向氏,叩请陛下安康。”
圣上抬了抬手,“免礼。”复又道,“向副使的医术,当初在太医局就是最拔尖的,没想到向娘子女承父业,也好,不枉费了向副使的满腹医道。”
南弦呵了呵腰,“陛下抬爱了,妾不过习得一点皮毛,不敢班门弄斧。”
圣上却一笑,“什么样的皮毛,能将冯翊王从鬼门关拽回来?向娘子不必自谦,身有绝技,就该渡人苦难,朕也是久仰大名,今日才宣见娘子的。”
与皇帝说场面话,对于南弦来说是煎熬,她更愿意拿医理论长短,即便是圣上想检验她的医术也好。
神域知道她不擅交际,便对圣上道:“陛下宣召几个有痼疾的,让向娘子诊断诊断吧。”
圣上却说不必,“朕近来夜里不能安睡,正想召人看诊,既然向娘子在,就劳烦向娘子吧。”
南弦应了声是,退让到一旁,请圣上落座。那繁复的夔纹袖襕被翻转起来,养尊处优的男子,即便人到中年,皮肉也还是作养得年轻人一样。
搭上脉、观气色、听声息,仔细分辨。脉细数,舌质淡,舌苔白滑,仅凭这些就能断定了,是阴少精亏、肾肺气虚之症。
但是怎么说呢,那是帝王,是龙体,说他“那个”不行,会不会立刻被推出去斩首示众?
所以得找个委婉的说辞,南弦斟酌片刻道:“陛下平卧时,可是常觉得心悸烦躁?妾观症状,应当是肝郁气滞,心阴受扰所致,宜益气解郁,养心柔肝,只要长加调理,症候自然会减轻的。”
这种论断已经是老生常谈了,太医局的人也是这样说的。
圣上让她诊断,就是想验证她能说出什么所以然来。神域将她夸成了神医,如果她的论断和那些医官一样,那就说明自己确实没有大碍,也相信加以调理,还是有希望的。
人啊,有时候就是这样,愿意自欺欺人。
圣上龙颜甚悦,“向娘子身为女子,医术竟不比太医局的医官们差,所说的症候全都印证了。如今这显阳宫中,只有咒禁科使用巫女,朕不信鬼神那一套,若是将后妃娘子们交给向娘子诊治,向娘子觉得如何?”
南弦俯首道:“妾跟随家君学习医理,平时只在民间替内宅女眷看诊,唯恐医术粗陋,耽误了贵人娘子们。”
圣上却很开明,“好与不好,且试一试吧。本朝没有入职太医局的女侍医,娘子是良家子,也不会受困宫中,你只管放心。就当寻常给人看诊,宫中娘子们见大夫是位女郎,纵是有难言之隐,也会愿意告诉娘子的。”
南弦来前心里作好了准备,想必推脱不过去。既然圣上这么说了,就不能再不识抬举了,福身道了声是,“妾会为宫中娘子建医档,一切诊断绝不外传。”
可见是个懂规矩的,圣上点了点头,复对神域道:“昨日的事,朕与皇后商议了,皇后正想见一见你,你就带着向娘子,将她引荐给皇后吧。”
神域拱手道是,领着南弦退出了太极东堂。
一路上不必内侍引领,神域去过皇后的含章殿,径直带她走在朝北的夹道里。
日头升高了,昨夜的水气早就蒸发得干干净净,又是酷暑难耐的一日。好在两掖宫墙高,可以走在道旁的阴影里。
南弦还在咂摸圣上刚才的话,“什么叫不比太医局的人差?圣上似乎有些看不起女医,世人也觉得女子做什么都不如男子。”
神域舒展着眉目宽解她,“别人怎么看,我不知道,我只知道阿姐的医术最高明。没有阿姐,我活不到现在,我欠阿姐一条命。”
动辄欠命,这报酬也太吓人了,南弦耿耿于怀的是其他,“我不要你的命,你只要记着,把前几次的诊金结一结就行了。”
【作者有话说】
神域讶然,“难道之前几次的诊金都没付吗?”
南弦说当然,“一次都没有。上回你们送了很多酬金过来,要让我去贵府上当女医,我不曾答应,你们就连着诊金一块儿拿回去了。后来两次为唐公看诊,客气倒是很客气,却也还是没有付诊金。”
神域心里笑个绝倒,口头上却要殷殷地打招呼,“实在对不住,这伧业也不知是怎么办的事,等我回去,好好训斥他。我们这样麻烦阿姐,深更半夜地让阿姐奔波,还不付钱,实在说不过去。今日回去之后,我让人包好诊金送到贵府上,一定分文不欠。”
南弦一本正经说好,“亲兄弟都要明算账,何况我们是正正经经的医患。我若不收钱,怕你面子上过不去,所以还是核算清楚为好。”
神域一迭声说是,“今日被阿姐一提,真是闹得我好没脸,实在对不起阿姐了。”话说罢,又调转回来询问,“阿姐觉得,是当我府上女医好,还是进宫为贵人娘子治病好?”
南弦瞥了他一眼,“难道我在你府上任职,你就不会将我举荐给圣上了吗?”
说得神域讪讪,半晌摸了摸鼻子道:“也是。”
一路往前,就是显阳宫东殿了,那里是皇后寝宫,是整个后宫第二大的宫殿群,其壮观虽然不如外朝的太极殿,但一砖一柱构建得华美,恢弘中,另有一种柔壮的气度。
南弦抬手扇了扇风,走得微起薄汗,怕在皇后面前失了仪。
神域见状,抽出袖子里的折扇替她扇风,一面温存地安抚:“阿姐别紧张,皇后殿下宽厚慈爱,不会为难阿姐的。”
这时殿门上的谒者上前行礼,比手对神域道:“大王,皇后殿下等候多时了,请大王随小人来。”
神域方才收起扇子,引着南弦进入含章殿。
盛夏的殿宇,四面开着窗,有风从外面吹进来,帷幔轻拂着。地上金砖被打磨得锃亮,简直能倒映出人影,忽地给人一种雨后青石板的错觉,一眼望去,打心底里清凉。
皇后身边的长御迎出来,向神域行礼,“殿下在后廊上设了雅座,请大王与女郎移步。”
所谓的后廊,比南弦认知中的大得多,几乎抵得上寻常人家正屋面宽。廊子下摆着屏风、花草和巨大的鱼缸,廊下有人工开凿的小溪流淌,宫中岁月悠长,养鱼赏花,听风听泉,就是后妃们日常最大的消遣。
“雁还来了?”皇后的声音里带着一点笑意,复又问,“这位就是陛下说起的女郎吧?上回治好了你身上的毒?”
神域说是,“这位是向娘子,前任太医局向副使家的女郎。”
南弦敛神向上参拜,皇后笑吟吟让免礼,赞叹道:“不曾想向娘子这么年轻,就有如此手段。我早前听说过那种蕈毒,都说神仙也难治,没想到向娘子妙手回春,竟把人救回来了。”一面命人请他们入座,复好奇地追问,“娘子是单会解这种毒,还是各类毒物都能解?”
南弦道:“百药百虫、五金八石、山岚瘴蛊,及河豚诸毒等,各有各的治法,妾也是早前经家君指引,壮着胆子尝试而已,不敢说各类毒物都能解。”
皇后听后一笑,“娘子自谦了,既然入了法门,必定心中有把握。”语毕问神域,“那桩案子至今悬而未决吗?幕后指使的人,还没查出来?”
这种结果,神域早就有预料,不是查不出来,只是不便查而已。如今是谁下的毒,也不重要了,日日抓贼,不如扎紧篱笆仔细防范。这建康城中暗敌环伺,哪个是好人,哪个是坏人,半年来差不多也渐渐摸清了。
“是。”他低头道,“那筐蕈菇经手的人多,抓了六七个,才审问出混进毒蕈的那个。但也是拿人钱财,受人指使,此前并不认得接头的人,因此查到这里,线索就断了。”
皇后叹息不已,“想来是树大根深,有人暗中压制啊。”
南弦听了皇后的感慨,发现这位皇后也是性情中人,否则这等事,只消说说场面话就行了,甚至连问都可以不问。
“算了,不去说它。”皇后又调转视线望向南弦,“向娘子,劳你为我诊治诊治吧。我近来总觉得头晕,早上起身,眼前金花乱窜,也不知怎么了。”
南弦道是,起身为皇后诊脉,右手诊罢了换左手,这才说:“殿下身体没有大碍,只是气虚血虚,待妾开个育阴生血的方子,吃上一剂就好了。”
皇后很意外,“只需吃一剂吗?哎呀,我最怕吃药,早前太医局开方子,不下七剂不能见效,每次都吃得我反酸水。”
南弦见皇后爽朗,心里的重担也放下了,和声道:“妾这里,只需用一剂。殿下且试试看,若是有效,妾再开个固本的方子,能保今年入冬之前不再犯。”
皇后大喜,忙让长御命人送文房来,请向娘子开方子。自己又与神域说起设宴的事,“就定在后日,后日你可有空?”
神域年轻,脸上带着赧然的神情,拱手道:“殿下设宴,岂有没空的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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