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怜从来不怕这位阿兄,往前送了送道:“你打死我吧,反正我也不想活了。”
果真打死她,也于事无补,卢骏甩了甩袖子,回身坐在圈椅里,扣着扶手道:“她既然装糊涂,就说明暂且不会将事情说出去,但她手里捏着这个把柄,什么时候脱口而出,只是早晚的区别而已。依我之见,干脆把人灭了口,这件事就烂进坟墓里了,一劳永逸。事后你嫁小冯翊王也好,嫁其他高门显贵也好,都不必受制于人,也图个安心。”
卢怜是姑娘家,忽然听见这个方法,一时傻了眼。
别驾娘子却是见多识广,在三郎还未来前,其实就已经想到了,喃喃说:“就算她现在不宣扬,不保证她将来也不宣扬。万一日后成了婚,事情再抖露出来,那就算生了儿子也不能过继,到时候便宜了底下妾室,还有什么脸活在这世上。”
所以思来想去,这个方法最稳妥,区区一个小女子,性命在他们眼里无足轻重。
卢骏道:“不就是个医女吗,交给我就是了。”
卢怜却有些担心,“她如今奉命,给宫中娘子们看诊呢。”
“那又怎么样?”卢骏道,“走路摔死了,喝水呛死了,都是个死法,谁还能担保医女长命百岁?只要做得干净,宫中才懒于过问。”
这样说来,就可以放心了。卢怜长舒了口气,起先还担心是不是太过于心狠手辣了,但再一想,自己实在很钦慕小冯翊王,之前与穷书生的海誓山盟,在街头惊鸿一瞥后,全都抛到了脑后。良禽择木而栖,人活着,攀上高枝是共同的目标,去问问建康城中的女郎,哪个不是这样想。
只不过这件事,要想得手有点难,女子不像男子,外面走动频繁。她没有交际,没有应酬,难得接诊出门,也是看过病后即刻回去,从不在外逗留。
南弦那厢,并不知道自己被人盯上了,还是照旧替人看病。今日看过一个白驳风病,将要申正前后才闲下来,心里记着唐隋的复诊,便让人套了马车,往清溪跑了一趟。
再见唐隋,他的脸色好了很多,再不是青灰色的了,手背上的水痘也消退了,只余几个挠破的疤,像被线香烫过的一样。
诊一诊脉,脉象和缓,至少热毒暂时被控制住了,但仍有气阴两虚的症状。南弦道:“上回的药见了成效,这回我再调一调方子,加上桑枝和知母,降火通经络,吃上七剂,咱们再看疗效。”
唐隋半躺在胡榻上,言辞里满是感激,“早前我得病,那时就在想,若能让于真替我看一看,或者还能留住一条命。无奈那时候和建康断了联系,也不敢随意给你阿翁写信,只好生忍着。后来来了建康,你阿翁又不在了,总是天意吧,我也不想再治了,没想到雁还找到了你,合该我阳寿未尽,真要多谢你。”
南弦笑了笑,“我的医术尚不精进,暂且只是控制住您的病情而已,若想根治,还得花些力气。不过您放心,我家阿兄从南地回来了,他的医术比我高明,届时让他来为您诊治,或许只消几剂药,就药到病除了。”
美好的愿望值得去相信,唐隋缓缓点头,又抬眼望了望她,“我记得于真同我说过,待你们长大,要让你们结成夫妻,我没有记错吧?”
南弦红了脸,讪讪道:“是有这么回事。”
唐隋显得很遗憾,叹息道:“好是好,却也断了人的念想啊。”
南弦正要开方子,听了他的话,回身笑道:“唐公说什么?断了什么念想?”
唐隋抿唇笑了笑,“是我胡乱惆怅。前几日雁还回来同我说,皇后与何夫人推举的女郎,都不合他的心意,我在想,若是推举的女郎换成你,想来他就没有异议了。”
南弦听得莞尔,“唐公说笑了,我比他大,他每每唤我阿姐呢,哪能往那上头想。”
唐隋却并不死心,“你们只差三个月,他都与我说了。”
南弦没当真,开罢方子收拾起了药箱,笑道:“三个月也是大,我心里一直拿他当阿弟看待。”说完替他掖了掖薄衾,嘱咐他好生疗养,自己便退出了上房。
仰首看看天,不知怎么乌云密布,像是要下大雨了。八月里的天气,总是让人拿捏不准,前一刻还日光刺眼,后一刻忽然就天昏地暗了。
神域不在家,伧业上来挽留,“眼看大雨就要来了,娘子还是等雨过了再走吧。”
可是天色渐晚,一场雨不知要下到什么时候,等雨停,恐怕天都黑了。
南弦觉得不便,还是趁早回去的好,婉拒了伧业的好意,“这里离查下巷不算远,走得急一点,很快就到了。”
伧业见留不住,只好将人送上马车。
南弦原想着复个诊就回去,因此没有带婢女,只让鹅儿驾车送她来。登上车舆就吩咐,让急急赶路,最好能在大雨之前到家。
鹅儿应了声好,甩起鞭子一抽顶马,马车发足奔了出去。沿着边淮列肆往家赶,谁知走到清溪中桥的时候,忽然有个人窜出来拦住了他们的马车,惊得鹅儿赶紧勒缰,顶马嘶鸣,把车内的人都吓着了。
“瞎眼的杀才,往哪里闯,不要命了!”鹅儿叫骂不止,“真该碾平了你,让毒日头把你晒成人干!”
但那个拦车的人并不理会他的恶言恶语,上前敲打车门,问:“车内可是向娘子?小人是太常丞府上家仆,我家小娘子依着您的方子每日贴耳豆,今日不知怎么,忽然口吐白沫,痉挛不止。我家夫人急令小人来找向娘子,小人已经往府上去过了,不曾找到娘子,只好在半路上候着,盼能遇上娘子。”
南弦觉得莫名,怎么贴耳豆能贴出这样的症状来。但她前阵子确实接诊过太常丞家女郎,便不疑有他,忙道:“你在前面带路,我即刻过去看看。”
那家仆应了声,翻身上马,边走边道:“鄙宅在西篱门外石头津,请娘子随我来。”
南弦以前并不知道太常丞府邸在哪里,太常丞娘子每回都是登门看诊,没什么急症,并不需要她出诊。说在西篱门外石头津,只觉得有些远,已经在西城之外了。但医者父母心,南弦一心记挂着丽则的病症,并没有考虑那许多。
轰隆隆,车外电闪雷鸣,乌云密布,一下子坠入深夜一样。穿过了御道,绕到西州城外,再往西北就是西篱门,刚出城,大雨就倾盆而下,下得人无处可藏。
鹅儿被淋成了水鸡,抹着脸上的雨水努力观望,最后泄气道:“大娘子,那个带路的不见了,先前一阵狂风,人走丢了。”
南弦的车舆挡不住暴雨,车又陷进了泥泞里,鹅儿使尽力气,也没能把车赶出来。
一滴两滴……滴滴答答的雨水从车顶漏进来,打在南弦脑门上,她往边上缩了缩,心想回去之后要让人往车顶多加几层油绸,以备雨天外出。
忽然车舆震动了下,就听鹅儿大喊起来,“什么人……”
一把明晃晃的刀从车窗的孔洞间戳进来,所幸她下意识让了让,否则一记命中太阳穴,应当当场毙命了。
思绪混乱,满脑子有人要杀她,什么都顾不上了,头一件事就是逃命要紧。
好在向家的车和平常的车不一样,都有后门,平时不载人时作拉药材之用,她手忙脚乱推开了后面的小门,提着裙子便跑了出去……
闪电劈开深黑的天幕,她慌不择路,借着微光狂奔,也不知跑到了哪里,反正周围荒芜,连个住家都没有。
身后脚步声四起,是踩踏着雨水的动静,好像越来越近了,只听见声声低喝说“站住”,伴着刀锋破空的声响划过身后的雨幕。南弦顾不上砍没砍中她,雨水浇得她睁不开眼睛,只管往前盲跑。
忽然被什么绊倒了,想爬起身也来不及了,她惊慌失措,转回身眼睁睁看着两个举刀的人向她袭来。刀锋近得几乎照出她的身影,她想完了,今日就交代在这里了,忙闭上了眼睛。但是奇怪,没有感觉到疼,刀剑呼啸,刀刃却没有落在她身上。
她迟疑地睁开眼,惊惧中看见那个正欲斩杀他的人被一剑贯穿了,剑首上的血顺势而下,被雨水冲刷成橙黄色的丝缕,滴落在她裙裾上。
杀手濒死的两眼惊愕地悬望,无法看清是谁偷袭,在栽倒之前,被人一掌拍倒在了一旁。
等杀手倒下之后,南弦才看清他身后的人,居然是神域。他手握长剑,脸色阴沉如鬼魅,但也只一瞬,扔下手里的剑,换了个和软的神情道:“我来得太迟,让阿姐受惊了。”
这一刻,什么端稳从容全都忘了,南弦瘫软了手脚,坐在泥地里大哭起来。第一次发现生死只在一瞬间,如果没人相救,自己大概已经身首异处了。
神域望着她,也不去安慰,扭头吩咐卫官,把活捉的那人擒拿起来带回去,自己伸手搂住了她的腰,一把将她搀了起来。
“不怕,要杀你的人已经死了。”他抬手拂开了她脸上披落的发丝,这时天顶的雨渐小,但黑夜与白昼接壤,天地间依旧昏沉沉一片,连面目都看不清了。
南弦惊魂未定,想不明白是什么人想要她的命。她行医到今天,从来没有得罪过谁,到底有多深的怨恨,才会趁着这样的雨天追杀她。
低头看看,满身泥污,手也不知什么时候划破了,一阵阵疼得钻心。
哭过了,心里渐渐平静下来,才发现神域的手还落在自己腰上,忙闪身躲开了,胡乱捋了捋自己的头发道:“多谢,若没有你,今日我是活不成了。”
抬袖擦脸,手上伤口沁出血来,顺着掌心的纹理流到手腕处,染红了衣袖。
神域默默牵过她的手,仔细查看,让人取水囊来,用清水冲洗了伤口,拿手巾把伤口包裹了起来。
南弦看他手法娴熟,想起先前的手起刀落,才猛然意识到那个刺客死在了他剑下。她一直知道他深藏不露,但万没想到,他杀人后还能镇定自若,愈发觉得看不透他了。
只不过死里逃生后,不应该有那么多的疑问,她只是不解,“小郎君怎么出城来了?是路上偶遇吗?”
他说不是,“你们经过御道的时候,我刚下朱雀航,见马车走得匆忙,直觉要出事,便跟过来看看,没想到,误打误撞刀下救人了。”
南弦怔忡了片刻,忽然想起了赶车的小厮,慌忙查找,“鹅儿呢?他还活着吗?”
好在鹅儿只受了轻伤,跌跌撞撞跑过来说:“大娘子,他们没想杀我,我还活着。”
南弦混乱地点头,定下神后自言自语着:“太常丞宅邸不知在哪里,我得快些赶过去……”
自己刚死里逃生就想着去救治病患,真不是个好主意。她转身要走,被神域一把拉了回来,“太常丞府邸不在石头津,在城内。”
南弦茫然了,“可是先前他家家仆说……”终于明白过来,“那人是骗我的,并不是太常丞家女郎有恙?”
神域叹息着颔首,“日后阿姐不要这样热心了,万一被别有用心的人算计了,不是每回都能遇上救星的。”
南弦泄了气,先前听说太常丞家女郎病得很重,就顾不上验证真假了。况且自己无权无势,只是个行医的,实在想不通,为什么会有人要暗算她。
原委留待之后再去破解,神域道:“阿姐先回我的住处吧,把身上衣裳换了,免得让家里人担心。”
其实要论距离,这里离查下巷更近,南弦说不必,“我回自己家就行了。”
可是神域不赞同,“向家大郎不是快回来了吗,向家上下一心向着家主,阿姐要是弄成这样回去,万一有人多嘴多舌,传到向识谙耳朵里,坏了阿姐和他的姻缘就不好了。”
南弦怔了下,自己在向家生活了十几年,从来不曾意识到,向家上下与她不是一心的。难道自己在他们眼里是外人吗?识谙回来了,他们会向识谙回禀所谓的可疑之处吗?
但说起坏了姻缘,她还是有些忌惮的,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这种生死一线的惊险,还是不要让允慈知道的好。
没有办法,只好先去了清溪,王府没有替换的女装,神域命人把他新做的衣裳取来,让她换上。至于她的衣裳,要尽快清洗熨干,只是等待的过程有些长,彼此正好可以喝上一杯茶,慢慢详谈。
天水碧的纱罗直裾袍穿在她身上,有种孩子偷穿了大人衣裳的尴尬,袖子挽了好几道,才露出自己的手腕。以前南弦称呼神域,郎君前总要加个“小”字,结果穿上了人家的衣裳,才发现自己的身形和他差了那么多,纵是年纪再小,神域还是比她高出不少。
“早知道向府上侍女借套衣裳就好了。”她提着袍子在圈椅里坐下,“穿你的衣裳,实在不合礼数。”
神域却不觉得,笑着说:“阿姐穿上这袍子,很有道骨仙风之感。婢女粗鄙,怎么能让阿姐屈尊穿她们的衣裳,我这袍子是新做的,又不曾穿过,不算辱没了阿姐。”
一件袍子而已,着实没有争论的必要,南弦坐定后,问起了先前的事,“那个活口,送到官衙去了吗?”
神域垂着眼,吹了吹茶汤上的浮沫,“已经盘问出了幕后主使,过会儿就连同那具尸首,一齐送到校事府去。”
南弦直起了身子,忿然问:“是谁指使的?我和人无冤无仇,为什么要杀我?”
神域眼波流转,睇了睇她道:“阿姐治过一个不该治的人,人家落了短处在你手里,自然要将你除之而后快。说到底,这事终究与我有关,都怪我,给阿姐招来了祸端。”
南弦诧异望向他,从他讳莫如深的神情里发现了端倪,这才恍然大悟,“难道是因为你的亲事吗?那两个刺客,是别驾府派来的?”
这话问出口,又招来神域怨怼的一瞥,“卢家女郎有这样不堪的过往,阿姐为什么不告诉我?那日皇后召见她,阿姐分明在场,却从来不曾想过知会我。难道我在你眼里,和路上擦肩而过的人一样,就算娶了那样的女郎,阿姐也觉得没什么吗?”
南弦支吾起来,虽说确实愧对他,但她真的没有下定决心,要把这件事告诉他。
然而他步步紧逼,她也没有办法,最后只得把心里话说了出来,“我觉得女郎虽犯过错,也不是什么十恶不赦的罪过,如果她就此改过自新,你与她相处后,果然也喜欢她,那过去的事大可不提……也没什么。”
神域笑起来,“那么现在呢?你还觉得她会改过自新吗?”
所以就是失算了,她万万没想到,那对母女能做出这种事来。
她愁了眉,捧住脸道:“前一日,别驾夫人曾来拜访,我分明已经表明了态度,不会将这件事说出去的,为什么她们还要置我于死地呢。”
神域一哂,“因为人家信不过你,怕你捏着把柄,终有要挟她们的一天。与其等到那时候被动,不如现在速战速决。”
南弦听得怅惘,“我答应的事,从来不会反悔,真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这世上的人不都是如此吗,小人长戚戚,越是不堪,越是昏招频出。
神域沉默许久,半晌问她:“阿姐想不想将这件事闹大?若是把人证送到校事府,我必定会追究到底,那么别驾府的门头,从此也就坍塌了,算是为阿姐出了恶气。”
南弦也思量过这个问题,宣扬得人尽皆知,究竟是好还是不好。
她抬眼望向神域,“你的诉求是什么?只是断绝这门亲事吗?”
神域说是,“这样蛇蝎心肠的女郎,我无福消受。”
南弦斟酌又斟酌后方道:“若是我说,将这件事压下来,小郎君作何想?”
神域似乎有些意外,饶有兴致道:“我想听听阿姐的见解,你明明险些命丧刀下,为什么还有胸襟,打算将此事压下来。”
南弦舒了口气道:“哪里是我有什么胸襟,我只是觉得,宣扬起来有百害无一利。不去谈论卢家是不是一时头脑发热,就单说你,褚家和白家都不成,如今来个卢家又闹得腥风血雨,实在对你不好;再则,我替人治过这种病症,对我的闺名有损;三则,还需顾及皇后殿下的颜面,她若是得知自己要保的大媒是这样收场,她心中作何想?到时候又会怎么看待你我?”边说边摇头,“所以还是按下吧,你不想成就这门亲事,就逼卢家向皇后殿下表态。有了这个把柄在手,我料准她们不敢有二话。”
她说完,神域的心也随之放下了。
确实,他原本也是这样打算的,不是不想闹大,是不能闹大。自己目下正是丰满羽翼的时候,公然树敌,首先得罪了皇后母家,这是大忌,万万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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