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林循刻意地没去注意沈郁的反应, 她语速很快, 像是害怕自己但凡停下来, 就没勇气继续说下去了。
“和他早恋、在小树林里亲热被来巡视的省领导发现的,是广播社里的一个学妹。当时事情闹得很大,下场你也知道了……为了保护那个学妹,”她眼睫轻扇,无意识地掰开他的手指,一根根把玩着,“宁琅就跟校领导说,那个人是我。”
“开除的通报几乎第二天就下来了,像是要给这事儿赶紧敲上一个不会被推翻的章……我去找了校长、主任,但这件事已经被宁琅的爸爸压下来了,我说什么,他们都不听。当时我觉得我就像一个哑巴,没有一个人能听见我的声音。”
“后来宁琅找了我。他说我性格好,很坚强,不像那个女孩子,单纯又脆弱,被开除了可能会活不下去。他还说……他们会负责帮我安排一个更好的学校,还可以给我支付未来的学费……”
林老板半阖眼睫,摸索着他剪得干净妥帖的指甲盖,低低地叹了一声。
“总之确实蛮奇怪的,我是在青原的大山里长大的,那里有成片成片未开发的原始森林。可没想到等我到了昼山,才真正认识到,何为原始——”
“——最原始的,弱肉强食、适者生存,最原始的欲望、丑恶、倾轧。”
“我没要他帮我安排学校。”
林循喉头哽了片刻,忽然紧紧牵住他的手,十指相扣的那种,像是生怕他听完下一句走掉。
“但我,”她闭了闭眼睛:“……我认下了这件事……我跟宁琅要了二十万。”
她说到这里,呼吸急促了一点。
似是想为自己的恶劣解释一句般,补充道:“当时孙律师的报价就是二十万……我实在没有钱……我爸在等我,他在地下埋了那么多年,可伤害他的人却逍遥法外。我爸在昼山的那几年里,像一棵没有根的浮萍,连失踪了都没人发现……只有我和奶奶能帮他讨回公道了。我奶奶每天拿着一筐一筐的鸡蛋去找那些我爸的工友,但一点线索都没有……赵一舟抵死不认,陈年旧案,警方也找不到证据……没有人能帮我们。”
她听不到他的呼吸,手指却被他握得很疼。
林循不知道为什么,忽然觉得好委屈。
明明之前想到这件事,只觉得可笑又悲哀。
可此刻跟他说的时候,心里面铺天盖地地填满了委屈和难过。
为十八岁的自己,后知后觉地觉得委屈。
她不由自主地红了眼眶,声音也开始发抖:“沈郁,我离开的那天,你问过我值不值得,那时候你是不是……挺瞧不起我的。但我真不是为了谈恋爱连前途都不要的人……”
“小时候在青原大山里,整个村子只有我一个女孩子能读书。我爸就是为了让我能走出大山,去更大的世界,才孤身一人不远万里来昼山打工的,为了我的学费生活费,那么多年他都没回过家,连硬座都不舍得坐……”
“后来,我十五岁那年跟着奶奶到了昼山,她鼓励我考了一中,但择校费要好几万。当时我说我不想继续念了,她在家里掉了半天泪,拿了一半的拆迁款出来,背着我去交了择校费。”
“我奶奶供我上学不容易,我高中三年的学费是她用一根又一根的烤串赚出来的,你没见过她的手,被铁签扎得全是孔洞,外头又裹上了一层层的老茧,像蚕蛹……”
“所以,”林循哭得肩膀都在抖动,“如果不是当时那种情况,我肯定会抗争到底的……我不想退学,我也没打算辜负他们……你相信我吗?”
她说到这,几乎泣不成声。
为自己。
更为如今埋在青原山里的两盒骨灰。
她不懂这命运为什么要这么对他们。
这个城市。
真的会吃人。
林循说到这,停下所有辩解,隔着灼热的眼雾抬起头,想要看看他,可双眼却被捂住。
所有氤氲的潮湿都藏进了他手心里。
下一刻,那只温热修长的手又滑到她后脑,霎那将她的脸摁在怀里。
林循垂下眼眸,只能看到他脖颈上突起的青筋,和上下震动的尖锐喉结。
“嗯,我相信。”
他的声音哑得厉害,如同被冷厉的风雪穿透了咽喉。
“小时候奶奶就跟我说,不要拿别人的东西,要行得端坐得正,不然会被人戳脊梁骨的。我也不知道自己做得对不对,但我没办法了……”
林循闭上眼,抽噎地厉害,半晌后仍是贪心地问了句:“所以,你不会看不起我的,对不对?”
他没说话,很久之后,林循感觉他稍稍弯了脊背,下巴贴在她发端,缓缓地,呼出一口很长的气。
才总算压下了什么:“怎么会,是我该跟你道歉。”
他实在是难以控制自己的表情,所以不肯让她抬头。
他从来没想过是这样的原因。
哪怕当时听方忖提起那二十万的时候,他也疑惑过,她是怎么拿出的那笔钱,却也没想过是这个原因。
但不论如何。
他居然在她那么艰难的时候,误会了她这么多年。
他一直以为她当真是因为喜欢上了那么个人渣,所以才不惜放弃自己的学业。
可即便如此,他也从来没瞧不起她过,只是觉得惋惜、不甘心、替她痛心。
嫉妒得要发疯,怎么想都想不明白,说服不了自己——这样好的姑娘,让他只敢将她放在心上、不忍触碰的姑娘,怎么就会喜欢上那样的人渣呢。
仅仅是这样而已。
可他不甘心了那么多年,今天却忽然觉得。
还不如是他以为的那样。
他宁愿不是这么个可笑的原因,宁愿她在十几岁的岁月里,除了那些苦难,也曾在另一个人身上感受过一丝喜悦与甜蜜。
怀里的人依旧很瘦。
骨骼上包裹的皮肉很薄。
但这样纤细的皮肉之下,孕育着一颗千疮百孔却依旧强大的心脏。
滋养着富有生命力的脉络。
“对不起,是我太浅薄了,太自以为是。”
沈郁松开咬紧的牙关,一下一下顺着怀里姑娘的长发,如同抚摸着生命中唯一的珍宝,低声呢喃:“有时候我真的觉得,人是很极端的生物,很脆弱,但也很坚硬。我出车祸那次,车里明明有最好的安全气囊,但我和我妈就像两个脆弱的陶瓷玩偶,一碰就碎了……可我又实在庆幸,你没事。”
庆幸她在那些无法呼吸、无人可寻的黑暗岁月里,一次又一次地,挺了过来。
跟他聊完,林循哭了蛮久,哭完后反而身心畅快了不少,连带着下午因为王素梅而产生的负面情绪也好了不少。
就是有点丢脸。
怎么总在他面前哭。
就很奇怪。
明明只是些陈年旧事,她先前还会调侃自己,可刚刚在他面前,一开口就忍不住委屈。
心理生理都变得好脆弱,就好像吃多了糖,由奢入俭难,一点点苦都吃不了了。
林循不自在地去洗了个澡,换上睡衣,吃了一粒褪黑素,短暂地睡了一觉。
沈郁却睡不着,压抑了一晚上的呼吸,终于在她睡着之后开始失控。
他慢慢松开被她牵着的手,等了一会儿后,感觉她的呼吸没有变化,才掀开被子坐起来,披上外套,趿着拖鞋走到阳台上。
他从口袋里摸了根烟出来,摁开打火机,凑上去。
或许是风大,又或许是手不稳失了准头,怎么都点不着。
他低骂了一声,干脆没再尝试,双手扶着冰冷的栏杆站了片刻。
阳台外,落雪的声音不同于其他任何,寂静细微却不容忽视,带着漫天寒意,填进耳廓里。
良久后。
沈郁叼着未点燃的烟,面色冷沉地给苏世城打了个电话。
对面接到电话还挺惊讶。
沈郁的上一部电视剧配音已经录制完成了,《长耀》亦制作完毕,目前正在稳步播放中,所以这段时间他是半休假状态,一周就来两次公司,连带着苏世城和方忖几个助理也跟着轻松了很多。
“睿丽有声部门的宁琅你认识吧,我记得你们家跟宁氏有生意往来。”
“知道,”苏世城点了点头,语气还挺不爽,“我从小就认识,唉郁哥,我最烦的就是他,本事么没多少,但贼能装逼,还特别会捧高踩低。”
说到这,苏世城还有点愤愤不平。
就因为宁琅作为宁氏旁系,却年纪轻轻做到了睿丽有声的总经理,他爸妈动不动拿他来鞭策自己。
要他说,宁琅的能力,连给郁哥提鞋都不配。
“你问他做什么,”苏世城忽然想到什么,有些幸灾乐祸,“他最近日子可不太好过。咱们之前跟睿丽合作了《森林寓言》的衍生版权,最近衍生动画已经上线了,特别火。但当时孟助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跳过了宁琅,跟他手底下另一个宁副总谈的。”
“就因为那个项目,宁副总得到了宁氏的重用,这几个月隐隐有些压过了宁琅的风头,他俩忙着在公司内部打擂台呢。”
他话刚说完,便听到沈郁冷声说:“那就帮他一把。”
苏世城愣了下,问道:“谁?宁琅?”
“嗯,”他咬了咬叼着的烟,声音没起伏地说,“帮他变得更坚强一点。”
“他性格这么好,”沈郁轻笑,“失业的话,也不会活不下去的吧。”
“……”
苏世城耳朵凉凉的,忽然意识到自己大概最好不要问原因。
半晌后,他问道,“……我们,那个,郁哥,要怎么做?光靠寻语手头的项目和能量,还是有点难……睿丽就算不跟我们合作,也有别的项目,未必会放弃宁琅。”
“那就联系沈氏。”
他换了只手拿手机,“有一半股份是我母亲留给我的。”
苏世城倏地屏住了呼吸,嗓子有点干:“……郁哥,这么多年你都没动过那些——”
哪怕寻语发展初期,最艰难的时候,他也没动过那些人脉和资源。
苏世城清楚,他不愿意。
他话没说完,便被打断。
电话那头,男人的声音冷硬疏沉:“是,我还有点不够格。不借助那些,怎么倾轧?”
权势倾轧。
就像他曾经对她做的那样。
高高在上地,为了一己私欲,漠然又轻易地决定她的前程生死,像碾压一只蚂蚁。
事后还自以为是地施舍、怜悯。
真他妈把自己当神了。
“做完之后,”沈郁掀起眼皮:“往他卡里打二十万,就当作我给他的补偿。”
半夜,林循迷迷糊糊地被渴醒,才发现身边空无一人。
她茫然地坐起来,灌下半杯水,起身走到客厅。
刚打开灯,便看到沈郁站在阳台上,咬着一支未燃的烟,正低头去够手里打火机幽蓝的焰。
隔音的玻璃门关着,他听不到她的声音,点了一次又一次,却不知道是为什么,始终点不着。
林循推开门走到他身边,拿过他的烟,帮忙凑上火:“怎么了,睡不着?”
听到她的声音,他面上沉郁倏地散开:“没,就是有点闷。”
林循把点燃的烟递给他。
她只见他抽过几次,知道他没有烟瘾。
但还是多嘴了一句:“吸烟不是个好习惯,少抽。”
沈郁顿了顿,蓦地笑出声,伸手接过那烟在手心里摁灭:“那你还给我点?”
林循挑了挑眉,认真道:“因为感觉你现在很不开心。”
她说着,帮忙拍去他肩头落的薄薄一层雪。
又理了理他额前几乎要遮住眼睛的发。
沈郁没说话,只是笑。
他伸手轻轻摸了摸她柔软的脸颊,带着烟味的指尖停在她耳侧。
许久之后,他低低地说:“是有点。”
林循踮起脚,亲亲他下巴,问道:“怎么了吗?”
“没怎么,就,”他喉头上下滚动着,眼眸轻眨,“对自己挺失望的。当初没多了解一些,没帮到你,对不起。”
要个联系方式都那么扭捏、束手束脚的。
莫名其妙的自卑。
之后也沉浸在自己的想法里,以为隔几个月发一句消息就是牵挂了。
说得好听,其实还是自私,卑微又龌龊。
因为从小到大没受过磨难,接受不了不完美的、残缺的自己,所以满心害怕被她拒绝,担心配不上她。
他话音落下,林循却忍不住笑:“关你什么事啊,当时班里除了孟孟,没有人知道我的事啊。我不说,谁会知道,何况那会儿就算你要帮我,我还会以为你别有居心呢。”
她圈着他的脖子看着他。
两个人都没再说话,站在阳台上,任细薄的雪落在交错的肩头与发梢。
林循的视线落在他那双漂亮又浅淡的眼眸上,忽然叹了口气,喃喃道:“所以我真的没骗你。这么多年,我只喜欢过你一个人。”
他眉睫微动,刚要说话,却被她仰头堵住。
那吻亲着亲着,就换了位置。
她大概是嫌踮脚太累,开始放弃他的嘴唇,吻上他喉结、脖颈与锁骨。
掐在腰间的手紧了又松,松了又紧,直到某一刻,他忽地用力将她整个人提起来,扛在肩上,一声不吭地往房间里走去。
白皑皑的雪随风穿行,风开始呼啸。
他抱着她,将她整个人搁在梳妆台上,一只手制住她的腰,另一只手穿插进她的长发,扶在她脑后,仿佛不容她再胡来般,攥住了她到处作乱的呼吸。
漫长又强势的一个吻结束,他低下头,靠近她耳边,声音哑涩,带着抑制不住的缱绻与色气。
“上次说的忘了?还敢乱来?”
“没忘。”
林循顺了顺呼吸,忽然侧过身,弯腰从梳妆台底下的抽屉里翻出一盒东西,麻利地拿出一个塞到他手里,笑道:“上次买情侣拖鞋的时候顺手拿的,早就该派上用场了。”
“你不是说,没帮到我么?”
“给你个机会,最近睡眠质量好差,总是做噩梦,我想——”
“——请你帮忙,到我梦里来。想在梦里,听到你的声音。”
想很久了。
想想就心跳加速。
沈郁捏着手心里被塞进来的小小的包装袋,呼吸一滞。
欲-念与情意在脑海中交织,发酵,疯狂。
鬼知道这几个礼拜他是怎么睡着的,要不是想让她再恢复一段时间……
他没再往下想,也不想再忍,沉着眉摸索着去解她的扣子,可下一秒,手却被按住,手里的东西被她轻巧拿回去。
“……”
他没停下动作,继续往下解,埋在她脖颈间,唇贴着她脉搏哑声道:“反悔了?那也来不及——”
“没,谁反悔了?就是差点忘了,”林循不躲不避地仰起头,慢慢悠悠撕开包装,细长手指往下探,“你看不见嘛。”
“我帮你戴。”
作者有话说:
啧啧啧啧啧。
林老板,你想听什么声音?说清楚点我没懂。
风和雪玩笑般在漆黑的夜里兀自狂欢。
关了灯的房间里,林循双脚悬空坐在梳妆台上,皱着眉撕开了第二个包装——先头的话说大了, 她实在是不熟练, 连正反都分不清。
扯来扯去……就浪费了一个。
并且这过程远远没有她想象的那么坦然轻易,心跳像是去了另外一个引力加倍的星球,疯狂加速着。
手指完全不听使唤,眼睛也丝毫不敢乱瞟,其实实施起来跟他自个儿来没区别。
她开始后悔。
怎么揽了这种活。
又试了好久, 她抖着手抬眼。
黑暗里,他倒是停了所有动作,原本还在作乱的双手此刻轻轻扶着她颈侧。
面色沉懒、眼眸低垂,气定神闲地等着她,也不催促。
林老板咬了咬牙。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自己挖的坑, 跪着也要爬出来,不行也得上。
手指几乎要打结的, 漫长的一分钟后。
她倏地抽开手,鸵鸟般将滚烫的脸埋在他胸口, 束手束脚不敢抬头。
“好了……”
“谢谢。”
他的声音喑哑中带了笑意,竟然还有半分礼貌。
只是动作远没话语这么轻松闲适, 搭在她肩上的双手几乎在她弄完的刹那便迅速往下, 掐着她的腰轻轻一提。
下一秒。
主动与被动方调换。
林循平躺在柔软的被子上, 视线里的天花板被他一寸寸抵挡。
沾满欲-望的吻铺天盖地袭来,如同柔弱潮湿的植被, 覆盖着漫山遍野。
和以往的每一次都不一样。
空气里充斥着灼热与窒闷。
因为看不到, 所有需要视觉辅助的方面, 统统只能用触觉来替代。
带着浅淡烟味和温度的手指,没经验地试探着,一次次慢条斯理地,纠错。
林循仰着脖颈深吸了一口气,凌乱的长发散开在脑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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