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孟当时就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眼泪像不要钱般流进她头发。
手却拽着她不肯放。
后来还是林循安慰她:“得得得,你别哭。我现在就去跟校长说,行不?这种事我没做过,脏水怎么可能泼到我头上。”
杀人案尚且需要当事人亲口供认,才能判。
更别说这种捕风捉影的破事。
可事情还真就这么荒谬。
宁家出面,这件事儿就这么板上钉钉了,不需要任何证据,也没有辩驳余地。
等林循第二天找到校长办公室的时候,处理结果都已经打印公示了。
她被开除,宁琅记大过、留校察看。
林循的嘴像是被堵住了。
不论是之前作为受害者家属,还是现在作为早恋的“被告”,她说的每一句话,都没有人听。
那时候,十八岁的林循终于恍然大悟。
这个大城市,有它自己的运行规则,它比森林更复杂,比荒野更邪恶。
后来,她约宁琅在那个据说他们亲吻得难舍难分的小树林见了一面。
他低低地恳求:“林循,算我求你。她成绩好,但胆子小,从小就是乖乖女,家里又是书香门第,接受不了这种事的。如果她被开除,我怕她会想不开跳楼……你成绩本来就一般,而且你性格好,坚强又能扛事……我爸可以给你安排到熙和中学继续读,教学质量甚至比一中还好。”
他从头到尾连那女生的名字都没提,却妄图让她背锅。
林循冷着脸反问:“这么说,我还得谢谢你?”
她抬起手,巴掌狠狠落在他那张俊朗却无耻的脸上。
那一刻,突然恶向胆边生,某个荒谬的念头升起来。
既然这城市遵循她搞不懂的规则。
那她也不守规则好了。
林循睁着双猩红的眼睛,下意识舔了舔干燥的唇角,声音有点飘:“成绩好,胆子小,家里是书香门第,跟你又走得近……让我猜猜,是广播社的高二学妹,刘紫含?”
宁琅眼里有一瞬的慌乱,问她:“你想……”
第一次做这种事,不慌张是不可能的。
林循用左手死死摁住忍不住发抖的右手手背,笑得很淡:“给我二十万。不然就算这事儿没法翻盘,我也会让全校都知道你们的事情,她爸妈自然会知道。我倒要看看,她到时候敢不敢跳楼。”
这件事林循很久没想起来过了。
钱货两清,她压根不恨宁琅,也不想再跟他有什么瓜葛。
反倒是宁琅,不知道抽了哪根筋,这些年频频通过各种方式联系她,说什么他早就跟刘紫含分手了,当年这么做也是被她怂恿的。
还说他压根不知道她家里是那种情况,很后悔在她最困难的时候伤害了她。
甚至,她在南漓上大学那会儿,他不知道从哪儿要到了她当时的号码,还打电话跟她表白。
“我每次闭上眼,都能想起你当时那双猩红的眼睛,后来很多年我都没睡过一个好觉。林循,你跟我在一起吧,我以后一定补偿你,好么?”
一副要治愈救赎她的情圣模样,其实做人做事儿还和当年一样,权势倾轧、高高在上,轻易把别人玩弄于手心。
恶心又可笑。
这些都不是什么光彩值得回忆的过往。
但她今天想起的,却是在那之后,一个几乎被她淡忘、微不足道的场景。
通告出来之后的第二天,全校人议论纷纷,有觉得凭什么对女生的处罚更重的,也有认为她能做宁琅的女朋友,被开除也值得的。
当然,有些话更难听,林循自动过滤了。
中午,她坐在座位上收拾东西,程孟帮她去叫出租车。
教室里照惯例只有两个没去食堂吃饭的人——她和沈郁。
她拿着几个大大的黑色塑料袋装东西,半点都没舍得丢。
成堆的试卷和书本可以捆起来当废品卖。
校服和运动服可以继续穿。
没用过的文具可以寄回青原给村里的小朋友……
可收着收着,心里突然空落落的。
托爸爸和奶奶的福,整个上林村,只有她一个女孩儿有读书的机会。
她来昼山之前,是祁南县初中里成绩最好的。
哪怕这几年再忙,她也尽力抽空学习了,考试前也会熬夜复习。
一中教学质量好,她哪怕成绩一般,考上个一本还是没问题的,年前老师让大家写未来想考的学校,她写了南漓电影学院。
林循心里发慌,不知道未来该怎么办。
只好习惯性地咬着牙深呼吸调整情绪。
不就是开除么,等爸爸的案子判完,她还可以从头再来,总比真的去裸-贷好。
兴许对她来讲,这是好运呢。
可越这么想,心里越堵得慌。
之前下意识跟程孟说的那句话无法控制地在她脑海里放大。
——活着真的好难。
她不喜欢这个地方。
她想回青原。
想回到小时候。
想要爸爸活着回来。
这样她就不用受这么多委屈。
也不用大把大把地掉头发。
眼泪忽然不受控,大颗大颗砸在桌子上。
她拼命捂着脸,不肯发出声音。
无声地痛哭了很久之后,前桌忽然传来刀叉划在金属餐盘上,刺耳且突兀的“兹拉”声。
这声音她很久没听过。
自从高二下册开始,沈少爷已经能十分优雅从容地吃完一餐饭了。
林循咬着嘴唇捂住眼睛,怕他发现自己在哭。
却听到他突然停下手中不受控的刀叉,压低声音问她:“为这种人渣,值得么?”
那语气就好像。
只要她说不值得,他就会帮她出气一样。
这件事实在太小,如果不是今天恍惚的熟悉感,她或许一辈子都不会想起来。
林循努力回忆起当时自己是怎么回答的。
大概隔了很久吧,她仿佛要借着回答他的问题来说服自己般,抹掉眼泪倔强地说:“值得,很值得。”
他又是怎么回答的呢?
林循困得头痛欲裂,实在是不记得了。
第二天一早,林循从睡梦中醒来,被窝里捂出了一身汗。
昨晚迷迷糊糊梦到之前的事,导致醒来后整个人情绪都有点烦躁。
她耷拉着眼皮起床,安安静静喝了杯水,在床边呆坐了一会儿后,打开手机。
突然很想再听一听那条语音,获取点令人沉迷又不要钱的快乐。
可还没等她点开语音,便看到对话框里出现了一条新的消息——
【沈郁】:我安排好档期了,可以帮你配音。
作者有话说:
十一双更合一送上!
大家节日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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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循对他的回复并没有太意外。
以她对沈郁脾气的了解, 不想做的事压根不会考虑这么久,当场就拒绝了。
她想了想,回了一句。
【循】:好, 那帮你安排一下配音课程, 合同需要等工作室上班之后再说。
好半天后,林循看着静止的对话框,忍不住在输入行中打了一句话:“我被一中开除的那天,你问我值不值得,后来我们还说了什么?”
昨晚上想了很久都没记起来。
好像还有过几句简单的交流, 她当时情绪太丧,随便应付了一下。
本来不是什么大事,她这么多年都没在意过。
但因为死活想不起来,反而变得好奇。
可还没等发出去,她又逐字删掉,有点烦地拢了拢凌乱的头发。
有病吧, 隔了八九年问人家这种细枝末节的小事。
谁能记得。
何况对沈郁来说,那天就是个寻常日子。
不过就是一个平时不怎么熟、甚至酒后还大言不惭冒犯过他的后桌被开除了而已。
分别时候随口说的两句话, 谁会记这么多年。
“……”
林循觉得自己的情绪多少还是受到了昨晚那段回忆的影响,连带着智商都下降了。
她搁下手机去洗漱, 开始干正事。
工作室并没有培养cv的先例,在配音方面, 他们都是外行。
所以还是得找配音培训班。
现在的配音课程几乎都是网课, 很少有线下的。
她之前听说过几个, 但看来看去都觉得不太合适。
机构老师的水平一般,课程也很水, 说得天花乱坠, 但其实最后能学成入行的没几个人。
基本就是圈钱用的。
林循搜了一会儿, 忽然想到上次在帖子里看到,千寻大大出道前也只训练了两三个月。
千寻大大出道前,好像也在昼山来着,该不会是自学成才吧?
如果不是,那他报的是什么课程呢?
林循想到这,在搜索引擎上搜索了一下千寻。
浏览了许久,却完全没有关于他出道前的信息。
倒是在某个粉丝的考古帖里看到了些其他的信息。
【原来@纪非老师曾经也是非科班出身?那这天赋绝对能和千寻大大媲美了。难怪几年前俩人因为抢资源,还闹过不愉快,只能说,纪非大大够格。可惜啊,这两年没再听过他的作品了,配音界只剩千寻大大一枝独秀咯。】
林循当然知道他,七八年前在配音行业相当有名气,配了好几部不错的电视剧主角。
不过听说这两年他因为声带受损,退到了二线,已经好久没有新的作品。
林循转而搜索纪非的微博,看了下他近期的动态,才知道原来他也办了个网络配音班。
林老板有点感兴趣。
他和千寻一样是素人出身,想必对培养非科班的cv入门商配很有经验。
她马上搜了一下纪非的配音培训班,记下联系方式。
在这过程中还看到好些八卦。
纪非出道要比千寻早几年,千寻大大还是个素人的时候,他已经是业界顶尖的cv了。
所以他一开始压根没把这个新人看在眼里,直到几个相熟的导演三番五次弃了他,找千寻配音,甚至好几次卡司里他是二番,千寻是一番。
他才逐渐把千寻当作了对手。
那之后,纪非本人在微博暗戳戳挑衅过千寻几次。
但始终被稳稳压了一头。
千寻大大倒是没回应过。
但该抢资源还是抢,凭实力抢,剑拔弩张、分毫不让。
当然,这些都是配音圈里古早的陈年八卦。
估计当初纪老师年纪不大,心态还不成熟。
之后几天,林老板趁着空闲,买了几堂纪非的网课,旁听了几节。
他讲的很仔细,也很专业,整个课程分为几个阶段,从发音、气息,到声线变化、台词功底,循序渐进。
每个阶段还会有课程作业、评分以及线上答疑交流。
这套课程一共三个月,现在刚开始一个星期。
前面几堂课主要是基础介绍和训练,都有记录可以回放。沈郁如果现在插班进去,正好能在正式录制前完成这套课程。
她心里有了数,便帮他报了名。
她本想在微信上和沈郁说一下这件事,让他记得明天晚上开始去上课,恰好姜老太打电话叫她下去吃晚饭。
林循把课程信息记在备忘录里,下了楼。
等到了101,家里只有姜老太一个人在。
林循自顾自把酱油搁厨房里,随口问道:“沈郁呢?出门了吗?”
老太太正在洗菜切菜,闻言点点头:“嗯,好像有点事,晚饭会回来吃。”
说是这几个月度假,但他这两天又开始忙碌,像是日程很紧的样子。
姜老太具体也不知道他都在忙些什么,或许是公司的事吧。
“哦。”
林循走过去,想帮忙干点活,老太太却一个劲要她歇着。
还给她洗了俩桃子。
又是脆桃。
林循站在厨房门口,边看她做菜边啃桃子。
姜老太听到她牙齿和硬硬的桃子磕碰的“咔擦”声,只觉得牙龈隐隐作痛。
忍不住道:“这桃子太硬,你要是不想吃不用给我面子啊。”
林循愣了愣,问道:“这不是您刻意买的吗?”
她还以为是老太太第一次买错之后,开始慢慢爱上了脆桃的口味,这才一而再再而三地买呢。
对她来说,自然是乐见其成。
姜老太摇头:“小郁也不知道怎么了,口味变了,最近专挑这种硬桃买。还好我本来就不爱吃桃子,不然假牙都得磕掉。”
她说着,指了指一旁桌上外孙给买的橘子:“我呀,还是喜欢吃酸软酸软的橘子,越酸越好吃。”
“……”
林循默默咽下在她吃来格外可口的桃肉。
原来改变口味的不是姜老太。
而是沈郁啊。
他牙尖嘴利的,每次说话蹦出来的词一个比一个硬,就该多啃啃脆桃磨一磨。
林循想到这,没忍住乐了乐。
姜老太正好要炒个酸辣白菜,等打开冰箱才发现辣酱罐子空了,便问指了指油烟机上头的柜子问林循:“小林,你够够看能不能拿到上面柜子里的辣椒酱?这瓶用完了。”
林循朝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不由咋舌。
那柜子钉得实在高,姜老太伸长脖子和手,都难以企及。
她在心里默估了一下,觉得以她的身高,恐怕也很够不着。
林循把半个桃子咬在嘴里,去客厅端了一把矮凳,脱了鞋站在上面才得以顺利拉开柜门,接着按照老太太的指示拿了瓶没开封的辣酱。
姜老太伸手接过,继续做菜。
大铁锅热油,一勺香喷喷的辣酱倒进锅里,“兹拉”一声,登时香气四溢。
林循关掉柜门从矮凳上下来,没忍住疑惑道:“姜奶奶,其实我前几次就想问了,您家的柜子和挂钩为什么都钉得这么高啊?”
比如玄关门口那个她一直挂不上包和外套的挂钩,以及客厅和厨房的置物柜。
都是非常不合常理的高。
姜老太闻言,颠勺的动作一顿。
许久后,她关掉煤气灶,把炒好的酸辣白菜盛到盘子里,这才慢悠悠解释:“是我故意改的。”
“……?”
林循表示不理解。
这不是给自己找不方便么?
姜老太关了油烟机,仰头看着那柜子,说道:“家里这些事儿说不来也不怕你笑话。小郁的眼睛不是天生的,而是十六岁那年出了车祸,双眼当时就看不见了。原本那之后他压根没必要继续在普高念书,但他去上学反而莫名地心情更平静,家里也就随他去了。后来高三下学期,离高考就一两个月吧,突然有天就说不去念了,跟沈昌……他爸大吵了一架……”
老太太说到这,突然想到九年前那个春天的黄昏,昼山城里杨絮纷飞。
她卖完菜回家,看到家门口站着个少年。
他穿着件白色短袖靠在楼道墙边,单肩挎着个书包,校服折起搭在臂弯,肩头落满被风吹散的杨絮。
盲杖被扔在一边的地上,少年的侧脸安静没有情绪。
楼道里光线暗,她有些不确定地问:“……小郁?”
他平时几乎不来这里。
少年闻声抬起头,玻璃珠一般褐色的眼眸无神,好半天后,他从裤兜里翻出一张薄薄的纸,摊在她面前。
声音很淡。
“外婆,帮我念一下这上面写的微信号。我看不到。”
她接过来,十分费力地用拼音的方式读了那串字母和数字的组合。
那字写得歪七扭八、匆忙潦草,连笔很多,笔迹的主人像是应付般草草写就,并不怎么在状态。
少年听完后,没吭声,俊挺的眉眼半垂着。
他重新拿过那张纸握紧,许久许久之后,突然克制又难忍地喘了一口气。
她当时真切地感觉到,这个从小比谁都骄傲、不可一世的外孙此刻很难过。
颓丧、挫败,不甘心却又无能为力。
仿佛失明后好不容易东拼西凑捡起来的信念,像漫天杨絮般,忽地散了。
姜老太想到这里,叹了口气,简略道:“总之那之后,他就住到了我家里。那会儿他脾气比现在还要差,整天烂在房间里不出来,饭菜送到门口都不吃……我都怕哪天推门进去看到一具尸体。”
林循怔了怔。
离高考一两个月。
那他们离开一中的时间,竟然差不多。
她以为沈郁是自然念到了高考前,不能参加考试才离开的。
学了三年,却没办法参加高考。
母亲去世,自己视力残障,家里又有个严厉的爸爸,和年轻不好对付的后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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