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狐族!”安平蕙从队列中走过来,将修鱼彬从修鱼谦的手中拉开,“你们也看见了,我们受到灵鸦的袭击,只好躲进山里。六营的病人来不及带走,被北关一把火给烧了!”
“你骗谁呢?”修鱼谦阴森森地看着她,“这些人的手脚全都捆在一起,死得整整齐齐,没有半点挣扎,狐族会做这种事?”
“狐族不会,我们更不会!他们这么做就是为了激怒我们、离间我们,”修鱼彬好不易喘过气来,“十三弟,我知道你难过,我也难过。但我们不能着了狐族的圈套!”
“所以,你们没有半点错?”另一人怒喝,“丢下这些人,只顾自己逃命?”
“修鱼彬,”修鱼谦的手紧紧地握住了刀把,向前逼迫一步,“你是不是听了安平蕙的煽动,怕疫情失控,决定处决这批病人?”
“我看,根本没有所谓的狐族,只是你们一时找来的借口!”又一人道。
众人心中原本起疑,因为安平蕙不止一次向狼王建议处决病人,还介绍过安平家病人“安乐死”的经验。想到这里,一口恶气算是找到了出口,有几个火气大的立即冲过去对着修鱼彬一阵拳打脚踢,安平蕙大喝一声“住手!”将他拉到身后。
安平家的人立即冲上来,抽出兵器,将安平蕙团团护住。
“想干嘛?大王在上,明察秋毫,犯得着你们来兴师问罪?修鱼家几时允许动私刑了?”安平蕙厉声道,“我们再三解释,不是不管病人,而是遇到了灵鸦,证据就在天上!刚才大家都看见了。修鱼谦,你说是我们干的,证据呢?”
听到这,一旁的修鱼彬悄悄地松了口气,当初看这女人跟狼王谈判就知道不是善茬,这回总算找对了合作方。这安平蕙果然是一方领袖,脑瓜转得飞快,狡辩的功夫一流。见说服不了众人,立即把狼王扯进来仲裁。既然狼王同意焚烧病人,出了事,肯定得站在他们这边啊。
“我有证据!”人群中一人忽道。
众人纷纷侧目,看见修鱼稷抱着唐晚荻走到狼王跟前,将她轻轻放到地上,扶着她站了起来。
她看上去十分虚弱,脸上无一丝血色,半张脸裹着白纱,整个身子因为疼痛而微微颤抖。烧伤的部位并未全部遮盖,露出一片焦黑,被另一半姣好的脸一衬、显得狰狞而诡异。
修鱼彬的心猛地一沉。
没想到唐晚荻还活着,看样子伤势不重,还能讲话,不禁暗自惊慌。
狼王阴沉着脸看着众人争吵。
“晚荻,你说说,病人究竟是怎么死的?”修鱼稷道。
闹哄哄的现场顿时安静了下来,所有的人都竖起了耳朵,生怕自己听不清的还往前凑了凑,生生地将唐晚荻、修鱼稷、安平蕙、修鱼彬四人围得水泄不通。
唐晚荻深吸一口气,大声道:“病人是被巫师大人害死的。他在药汤里放了麻醉剂。我……我发现的时候所有的病人都睡着了,手脚用麻绳捆在一起——帮凶是安平蕙!是她手下的人堆的柴、点的火!我亲眼看见——”
“污蔑!全都是污蔑!”安平蕙高声打断,“唐晚荻,你一心一意想嫁给修鱼稷,看见他娶了我,心怀怨恨,就把脏水往我身上泼、还拉上你自己的丈夫!好一个一箭双雕!为了成全你自己,编这么大的谎把我们拉下水!唐晚荻,你心够狠、口够毒!”
“说得没错。”修鱼彬冷笑,“安平夫人要想害你,你怎么可能还活着?”
“是修鱼筀救了我。”被人反咬一口,唐晚荻的脸气得通红,“他在最后一刻忽然醒了,把我压在身下……”
“大王!”安平蕙再次打断她,将身子转向狼王,“唐晚荻是修鱼稷从南岳带来的女人,我看她多半是南岳的奸细。修鱼稷跟她在一起,也没安什么好心。天知道这两人站出来演这一出戏是什么打算?大王!我带着安平家几百号人过来投奔您,做修鱼家的媳妇,得罪自家病人有什么好处?您不能允许这个女人不分青红皂白地诬陷我!”
听到到这里,修鱼稷有些傻眼,没料到安平蕙这么能说,一边挑拨一边打岔,情绪饱满、音量充足,直把大家都说懵了,思路也全带跑了。
“大王,我说的全是实话。鹿眠灵是我从南岳带来的麻醉剂,主要用来给病人换药、催眠。所有的剂量都有登记。今天整理药品时,我发现少了一大盒。开始还以为是丢了,看来是被人盗用了。”唐晚荻本来神智不清,被安平蕙一骂,反倒清醒了,气得肾上腺素飚升,唇枪舌剑地反驳开了,“我一直都在六营,自始至终没见到任何狐族人马。那里除了五十八个重病患者,还有三十三个疑似患者,除了三位女生之外都是男生,他们身体健壮、只有轻微的症状。请问巫师大人,如果狐族真的来了,这些人会老老实实地躺在地上,乖乖地被人绑住手脚而不做半点挣扎吗?”
“唐晚荻——”安平蕙正要插口。
“还有!”唐晚荻不管不顾,继续说道,“我亲眼看见巫师大人在自己的帐内私会狐族女人,你们说我是奸细,我觉得巫师大人更像奸细!”说罢又看着安平蕙,“安平夫人,你说天上的灵鸦代表狐族偷袭,不觉得这群灵鸦来得太是时候了吗?如果事先灵鸦已经偷袭过你们一次,你们手中没有狼烟,怎么不见一个人受伤?难道这些灵鸦认得你们?抑或它们的主人跟你相识?”
这话就像一颗重磅炸弹,人群间顿时各种窃窃私语,被安平蕙带歪的思路又回到了正途。
“此外——”唐晚荻还想补充,猛听狼王一声暴喝:“住口!”
“修鱼稷违抗军令、临阵脱逃。给我抓起来!以逃兵罪处置!”狼王一脸阴沉地指着唐晚荻,“大巫师跟随我多年,深得我的信任,他对修鱼家的忠诚无人置疑!他的清誉岂能让你随意涂抹?来人啊,把这妖言惑众的女人扔进火里,省得她留在世上血口喷人、挑拨离间!”
四名侍卫闻令向修鱼稷和唐晚荻走去,修鱼稷立即上前一步,将唐晚荻挡在身后,双手从腰后一抽,掌间滴溜溜乱转,多了一对闪闪发光的鸳鸯钺,双眼一眯,杀气腾腾。
侍卫们见状不由得止步。
毕竟面前站着的是修鱼家的老二,真要打,以一敌四也不在话下。
“修鱼稷,”狼王语气更加威严,“你敢拒捕?”
修鱼稷垂首:“大王,我是听说有人打算焚烧六营才不顾一切地赶回来的。我不是逃兵,我是为了救人。”
“你可知道,因为你没过来断后,我们死了二十七个兄弟,”狼王心潮起伏,还没从失败的沮丧中恢复过来,忽将一样东西扔到修鱼稷的脸上。
修鱼稷伸手一抓,居然是一只狼的头颅,脸色不禁一灰。
“你十一弟的头也被贺兰觿砍了!”狼王咆哮着道,“人早晚会死,为救这些垂死的人,不惜葬送二十七条好汉的性命,值吗?”
“值,很值!”修鱼稷指着熊熊燃烧的火堆,“这些病人是我们的亲人、是受伤的战士、和我们一起逃过难、一起打过仗,虽然有病,命和我们一样珍贵。他们是弱者,更需要照顾和保护。我们也会有受伤的一天,也会有得病的一天,甚至也会有衰老的一天,也有可能成为六营里的一员,珍惜他们就是珍惜自己!大王,他们有资格活下去,也完全值得去拯救!就算不想活了,想离开这个世界,也得是他们自己去选择。他们没有犯罪、不是拖累,我们不能为了方便,为了保命,就这么轻轻易易地让他们去死!”
四周很安静,山谷吹来的风呼呼作响。
三座火堆,自顾自地燃烧着……
狼王的喉咙咕哝了几声,目色陡寒:“你的意思是说——我错了?”
“是的,大王。”修鱼稷双手捧着狼头,郑重地交给了身后的修鱼鉴。
几百年来,从没有一个修鱼家的人敢于像这样跟狼王讲话,敢于跟他当众叫板。
他一定是不想活了。
狼王的拳头渐渐收紧,全身骨骼喀喀作响,一字一字地道:“你再说一遍。”
“您不配做狼王。”修鱼稷干脆挑明。
所有的人都惊呆了,全都瞪大眼睛看着修鱼稷,以为他疯了。
狼王的声音越来越冷:“你敢挑战你的父亲?”
修鱼稷的语气却越来越强硬:“正如您挑战过您的兄弟。”
“唰”地一声,狼王提着狼牙棒,大步流星地向修鱼稷走去。
人群自动散开,以两人为圆心,空出一块百米见方的场地。
狼俗:只要有人提出挑战,狼王就要交出金枝,接受决斗。如果输了,将产生一位新的狼王,成为金枝的主人。
这种决斗非常残忍,非旦一方必死,为了防止复仇,战胜的一方往往会杀掉死者的妻子和所有的子女。当年狼王挑战他的大哥修鱼彰,完胜之后立即杀掉了他的妻子和三个儿子。
修鱼谦看了一眼唐晚荻,又看了一眼修鱼鉴,以为他们会过去劝修鱼稷改口,不料两人呆若木鸡,就像丢了魂一般。他急得推了修鱼稷一下,修鱼稷根本不理会,淡定地抬起一只手,对着不远处的一辆马车说道:“请九爷。”
年迈的九爷被人从马车上掺扶了下来。他是族中年纪最大,地位最高的长老,牙齿早掉光了,平日昏昏欲睡,只有大事才会请他出来。
九爷颤巍巍地走到场中,老眼晕花地认了半天,才认出面前站着的是修鱼稷:“……阿稷,你确定要向大王……提出挑战?”
他冷静地点点头:“是。”
“大王,你是否接受修鱼稷的邀请?”
狼王的眸子如北极的星辰闪着刺骨的寒光:“接受。”
“交出你的金枝。”
狼王从腰带上解下一个长满绿叶的花环,递给九爷。
“徒手,还是兵器?”
“兵器。”两人同时答道。
“来人!”好像终于醒透了,九爷一下子来了精神,“拿狼酒!”
有人递过来一只木盘,上面盛着三杯白酒。九爷念念有词,将第一杯洒在地上祭神,然后递给他们一人一杯,颤声道:“父子有亲,刀剑无情,干了这杯,森林之神将在你们之间挑选他的继承者。愿生者无敌、死者无恨,天祐狼族,昌华永驻——”
两人将狼酒一饮而尽、酒杯一扔,九爷退出场外,大呼一声:“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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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音刚落,双方各出一招,狼王一掌挥出,空中化拳,重重地砸在修鱼稷的胸口上!
群狼一阵惊呼!
明明可以轻易避开,修鱼稷居然一动不动,身子猛地一沉,硬生生地承受了这一拳。
力量太大扛不住,“噗”地吐出一大口血。再看他双脚之下的地面,已各踩出一个半尺深的土窝。
狼王讶道:“你不还手?”
修鱼稷双手一拱:“谢大王养育之恩。”
众人心中一阵唏嘘,高手相较,计在毫厘。修鱼稷此番一搏,本没什么胜算,受这一拳,必有内伤,可谓死路一条。
狼王一声冷笑:“自家人不必客气。这是老祖宗定下的规矩,在狼族,只要打败别人,谁都可以当王。接下来各自努力。”
“我会。”
“你先请。”
狼王有狼王的风度,白占便宜的事不做。见儿子受了自己一拳,下一招就不肯先出手。
修鱼稷挥舞着双钺向前抢攻,扑、刺、削、劈——招招致命、始终不离狼王的咽喉。逼着狼王连退三步,仍被锋利的角刀削破铠甲,划出道道裂痕。
狼王一面让一面瞅准时机,用了十成的力道抡出一棒!修鱼稷正处于攻势,惯性原因,身子收不回来,只得硬着头皮将鸳鸯双钺迎头一架,只听“当”地一声巨响,火光四溅,鸳鸯钺上的鹿角刀被狼牙棒砸出一道缺口。
一股金属摩擦的气味在两人间弥漫开来,越发滋长了躁动的情绪。
这么近的距离,短兵器对长兵器,吃亏不少。
一旁观众在心中暗自替修鱼稷叫苦。狼牙棒是力量型武器,正面迎击,以狼王排山倒海的气势,虎口都会震开;硬性反抗,臂骨都会震裂;若是砸到脖子,整个头颅都会飞掉。
两人各自抽开兵器向后一让,开始下一轮的进攻。
正中央的场地,一黑一白两个人影在快速地移动。狼王企图拉开两人的距离以便更好地施展他的狼牙棒,修鱼稷偏偏紧追不放,只顾与他近距离缠斗。十招过后,他的前胸后背都已见红,不是被狼牙棒刮到就是被狼牙棒扫中,尖锐的齿钉透过盔甲,将他的肌肤勾出一团团血肉。
而狼王的身上,却连一道像样的伤痕都没有。
在场的人都看得出,这么打下去,修鱼稷根本不是狼王的对手。
不是武功不行,不是力气不大,而是用错了兵器。他的鸳鸯钺根本靠近不了狼王,就算把它当作暗器飞出去削人,以狼王超一流的反应速度,会立即被铁棒磕飞。修鱼稷也不敢冒险这么干,因为一旦磕飞了,就回不来了,他的手上就少了一件兵器。如果他用的也是狼牙棒,情况会大有改观。
修鱼谦看在眼中,叹在心中:归根到底,老六还是败在了这个花哨的兵器上。
正在这时,修鱼稷瞅住时机,一个空翻,向前一跃三丈,鸳鸯钺在空中猛一脱手,滴溜溜地向狼王的右胁袭去——
狼牙棒唯一的弱点就是挥出去容易收回来难。狼王长臂一伸,胁下会有一道空门,也是所有使用这种兵器的人难以避免的要害。
不料狼王早就料到这一招,手臂虽然收不回来,身子蓦地向里一缩,鸳鸯钺从胁下飞过,“哧”地一声,划了一道口子,在空中转了个圈,回到修鱼稷的手中。
与此同时,狼牙棒一个横扫,正好击中修鱼稷的后腰。
“噗!”
修鱼稷颓然跪倒,一口鲜血喷了出来,腰部出现一个巴掌大的血窝——
狼王顺势一锤,砸向他的颈部!
这一锤用了十足的力道,以修鱼稷重伤后的跪姿,根本无法避开,势必砸碎他的脑袋……
唐晚荻靠在修鱼鉴的身边,看得心惊肉跳,连忙闭上眼睛,不敢再看下去。
这一锤竟然没中!修鱼稷身子向前一滑,从狼王的双腿之间钻过,反手一挥,鸳鸯钺飞出,直削狼王的后颈——
这是一招聪明的险棋,但必须计算准确,错一秒就会掉脑袋。
修鱼稷的身子滑出时,狼牙棒的齿钉正好从他耳边扫过,削掉了半个耳轮,而他抛出的鸳鸯钺亦正中狼王的后肩!
狼王果然是狼王,反应无以伦比。
修鱼稷料到他听见风声会下意识的将颈子一缩,这样的话,鸳鸯钺正好削中他的后脑——
不料狼王不仅没缩,反而身子一挺、双肩一耸,鸳鸯钺穿过盔甲,切入后肩,半只鹿角刀没入体内。
若是常人,中这一刀,早被切断了脊骨。狼王体形巨大,皮糙肉厚,对他来说,还不算重伤。他反手一抽,将鸳鸯钺从后肩生生地抽了出来,握在掌中,伸腿猛地一踢——将地上的修鱼稷一脚踢飞,重重地摔在地上。
寂静的场地,可以清晰地听见骨骼破碎的声音。
修鱼彬碰了安平蕙一下,低声道:“走吧。”
“嗯?”
“避避风头。”
“你怕什么?”她乜了他一眼,“修鱼稷赢不了。”
“万一呢?”修鱼彬将她拉到一边,压低嗓音,“万一他赢了呢?会饶过我们吗?——现在走还来得及。大王赢了咱们再回来也不迟。”
“我不走。”安平蕙自幼好武,看得兴起,“要走你自己走。”
“夫人——”修鱼彬欲言又止。
“再怎么说我也是修鱼稷名正言顺的妻子,他不敢动我一根毫毛。”
“难道大王不是修鱼稷名正言顺的父亲?你看他们像是在打着玩儿吗?”
安平蕙白了他一眼,不以为然,继续观战。
修鱼彬叹了一声,慢慢地向后退了几步,穿过人群,正准备开溜,冷不妨撞到一个人。
“六哥,”修鱼谦身子一横,挡住了他的去路,“去哪儿?”
“找个地方……方便一下。”
“正好,我也想方便。”修鱼谦抬眉冷笑,“一起去?”
修鱼稷哼了一声,半天没有爬起身来。
只觉浑身剧痛难忍,摔倒时吃了一嘴的泥沙,被他和着血吐了出来。一只眼皮肿得厉害,地面大约是被炙烤之故,又硬又烫。
这时他才意识到自己摔倒的地方正好在一个火堆的边缘,再往外滚出三尺就进了火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