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不多,也听不见,基本上是一问一答。
渐渐地两人脸上都有了些笑意,频频点头,似乎在共同地回忆着什么。
气氛很融洽,可是从肢体动作来说,彼此并未完全放开,表情亦有所保留。贺兰翚的目光一直没有离开沈双成的脸,显得既专注又复杂。沈双成则从头到尾都在微笑,笑容亲切却并不轻松,肩膀僵硬,似乎随时准备抵抗着什么。
一种微妙而无法言传的情绪在两人的目光中默默地碰撞着,整个过程类似一场非正式的外交会谈。
末了沈双成拍了拍贺兰翚的肩,两人吸完最后一口烟,一起回到车上。
皮皮本来想说,吸烟有害健康,鉴于自己在车里显得很多余,话到嘴边还是咽了下去。
坐定之后,贺兰翚忽然探身过来,向皮皮伸出一只手:“贺兰觿叫我‘三哥’,我叫你‘皮皮’,可以吗?”
看样子他的心情好多了,居然愿意打招呼了。皮皮认真地握了握他的手:“可以的,三哥。”
车开了,悄无声息地钻进了晨雾。
“皮皮,双成说你吃了玄鸟蛋?”
“对。”
“身体有什么反应吗?”贺兰翚一面开车一面问,“有没有不舒服的地方?”
“没有。”
除了吞进去的时候有一股奇怪的腥味,皮皮觉得玄鸟蛋跟水煮蛋、荷包蛋没什么区别。身上也没有任何不对劲的地方。玄鸟蛋比鸡蛋要小得多,吞下去完全不费力。天那么黑,时间那么仓促,她连蛋壳是圆的还是椭圆的都没看清就咽了下去。
贺兰翚这么一问,她反倒紧张了:“有问题吗?”
“先帝有一对玄鸟,这个我们都知道。但没听说玄鸟会下蛋,更没听说玄鸟蛋能吃。”贺兰翚说,语气里有种奇怪的权威。
“玄鸟是灵鸦之首,只听从先帝的调遣。先帝出兵打仗经常会带上它们。到了真永时期这对玄鸟就不见了,谁也不知道它们的下落。”沈双成说,“几百年来都没有出现过。”
皮皮不禁一怔,忽然想起先帝就是贺兰翚的伯父,真永之乱后,贺兰觿与父亲决裂,相较而言他的几位堂兄反而跟先帝比较亲近,还追随着狐帝征讨过贺兰觿。换句话说,贺兰翚待在先帝的身边比较久,应当比南岳的人更了解玄鸟。
“不对不对不对,何采骏不是这么说的。”皮皮用力摇头,“他说玄鸟经常出现在南方,而且经常光顾观音湖。古代还建过神庙供奉。——也就是说,玄鸟并没有失踪。”
“这绝对是扯。”贺兰翚“嗤”了一声。
“还有你说玄鸟吃过贺兰觿母亲的肝脏——”沈双成插口道,“这也十分可疑。”
“有什么可疑?”
“贺兰觿的这位母亲——先帝对她的死非常忌讳,至今全狐族的人连她姓甚名谁都不知道,他怎么可能会告诉别人他用妻子的肝脏喂鸟?”贺兰翚道,“贺兰觿知道了会怎么想?”
这么一说,皮皮也觉得有问题了:“那三哥的意思是说:昨晚在天上飞的那两只鸟……不是玄鸟?”
“的确是玄鸟。”贺兰翚与沈双成异口同声。
“鸟窝里的蛋,不是玄鸟蛋?”
“谁也没见玄鸟蛋。”
“如果你肯定那两只鸟是玄鸟,窝里的那个蛋就肯定是玄鸟生的。”皮皮说,“之前我摸过鸟窝,里面没有蛋。我们一直守在树上,然后鸟就飞来了,估计在树上□□了,然后窝里就多了一颗蛋。”
“这倒是不假。”沈双成点头。
“这么说来何采骏并没有骗我。他也说过,鸟蛋的秘密天底下只有他和花青旗两个人知道。”皮皮想了想说,“既然你们都不知道有玄鸟蛋,而玄鸟蛋的确存在。那就说明关于玄鸟这件事——有人知道得比你们多。”
“何采骏我不大了解,花青旗倒是挺熟。”贺兰翚说,“她妈妈是我表姐。”
“神意堂的人经常给人治病,知道一些秘密很正常。”沈双成道。
皮皮松了一口气,两手一摊:“所以我现在没什么可担心的,是吗?”
“至少有一点何采骏说得没错,”沈双成扭过头来对她说,“你身上肝脏的气味已经淡了很多,几乎难以识别了。”
皮皮在心里埋怨:气味是淡了,胸也没了。正想好好地跟他说道说道苏霓族“乾坤挪移大法”的事儿,当着贺兰翚的面又不大好直说,于是换了一个话题:“三哥,你是从北关过来的?”
“不是。”
“青桑好像一直在找你……”
“我是科学家,对王位这种东西不感兴趣。”
“哦。”
“我是从千途过来的。”
关键词终于蹦出来了,皮皮心中一惊,生怕自己听错了:“千途?”
“对。你有听说?”
皮皮点头,沈双成摇头。
“是蚁族那边过来的消息,说是千途有种奇特的磁场,可以治疗僵尸症。还说千美医院里有医生去过,亲自证实过。”
“我就是那个医生。”
“……”皮皮惊讶到失语。
此时车已进入市区。贺兰翚车技一流,一个平滑的拐弯后停在一家餐馆门前:“下车吃点东西吧,我饿了。”
是家西式餐馆,不大,装修高档。他们要了一个包房,叫了三份早餐,荷包蛋、土司、培根、咖啡、水果沙拉摆了满满一桌。
沈双成特地帮皮皮点了一杯鲜榨澄汁。
虽然熬了一夜,皮皮没什么胃口,默默地吃了一块水果,喝了半杯澄汁,心中忽然开始后悔。
她觉得自己不该把玄鸟蛋的事告诉给沈双成。双成显然十分信任贺兰翚,把一切都告诉给了他。
皮皮不大清楚贺兰觿与这位三哥的关系,不知道他值不值得信任。贺兰翚是北关人物,无论地位多高,按照南北协定,进入南岳是需要知会一声的。如今他不告而来,居然悄悄地潜伏在祭司大人的眼皮底下。
皮皮想了想又释然了。应当是原庆瞒着贺兰觿安排的。
原庆的母亲与贺兰翚的父亲是一对龙凤胎,两人自小关系亲密。真永之乱时贺兰翚是站在狐帝那边的,母亲花沐是花霖、花青旗的姑妈。花家是南岳大族,贺兰翚在南岳也有扯不清的关系网。
如果贺兰觿没有离开C城,贺兰翚只怕会继续潜伏。
皮皮决定先不管这些,抓紧时间打探消息:“三哥,你是什么时候发现千途的?为什么这个地方狐族谁都不知道呢?”
“因为它根本不在地球上。”
“啊?”
何止皮皮,就连沈双成也傻眼了。
“几十年前我在国外的核子中心工作,有天晚上——”贺兰翚故意停顿了一下,喝了一口咖啡,吊了吊胃口,“我做的实验出了严重的问题。”
“什么问题?”
“说了你也不懂。简而言之,我的机器在实验室附近打开了一个portal。”
皮皮没听懂这个单词,沈双成在一旁解释:“Portal就是‘入口’的意思。如果你经常看科幻片就知道一个portal意味着一扇门,打开它就意味着通向另一个世界。”
“Ok,你发现了一个portal,Portal的另一端就是千途?”
“随便你叫它什么,名字是我自己起的。”贺兰翚揉了揉太阳穴,“我很好奇,决定留在千途做研究,观察里面的世界。我在那里待了很长一段时间。”
皮皮听得有点懵,大脑转不过弯来:“难怪大家都找不到你,因为你在千途?”
“可以这么说。”
“请问这个千途是不是真的有某种磁场,可以治疗沙澜的僵尸症?”
“这是个很复杂的问题,三言两语说不清楚。总体来说,是的。”
皮皮心中一喜,拍掌笑道:“明白了明白了。原庆正为僵尸症烦恼,千美医院里有不少病人,所以特地把你从千途里请出来帮忙……”
“不是你想的那样。”贺兰翚懒洋洋地打了一个哈欠,“再说一遍,千途是个很复杂的空间。不是你想去就能去,想回就能回的。比如这一次,我就差点回不来了。”
“里面有很多危险?”
贺兰翚点点头,正要继续说,皮皮忽然猫腰下去,用手按住了肚子,脑门正好扣在桌板上,“砰”地一响。
“怎么啦?”沈双成问道。
“肚子有点痛。”皮皮的小腹有种尖锐的刺痛,闪电般地袭来,两秒之后,又闪电般地消失了。如此三次。痛得脸都白了。
“是不是喝了冷的东西?”沈双成立即出去招呼服务员换来一杯热水,让皮皮喝下。
皮皮顺从地喝完一整杯热水,腹痛消失了,肚子暖哄哄的,一切恢复原状:“好了,我没事了。”
“去千美看看?”贺兰翚的语气并不乐观,“让原庆检查一下。”
“不用不用,我的胃不好,这是胃痉挛,以前遇到过。”皮皮笑着说,为了显示自己很健康,将一块培根塞进嘴里大嚼了起来。
“刚才你痛的地方不是胃。”贺兰翚淡淡更正。
沈双成立即掏出手机拨号找原庆,拨了几下没有拨通,又改拨永野的号码。
电话很快通了:“永野?我是双成。我们——”
那边似乎有急事,没让他把话说完,只是匆匆地交待了几句就挂掉了。
“出什么事了?”皮皮问道。
“原庆病了。”沈双成面色凝重,“很多医生、护士也病了。他们已经把千美医院关闭了。永野让我们千万别过去,以免传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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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承认,我快被这些人名绕晕了……大家如有不懂,请看首页的人物关系表。
唐晚荻将左脚搁在树桩上,紧了紧上面的鞋带。
这次来峻榞她一共带了两个箱子,一个装换洗衣服,另一个装了六双鞋,分别是野跑鞋、雨鞋、健行鞋、徒步鞋、登山鞋、溯溪鞋——最好的牌子、最贵的面料、最精湛的做工、支撑、减震、防水、防滑、舒适透气、坚硬耐磨……总之,她最贵的家当就是这六双鞋子。
看到唐晚荻打开箱子,献宝般展示给大家,修鱼彬忍俊不禁、井涟笑到直不起腰,修鱼稷挠了挠后脑勺一本正经地解释:“龙族的女人,喜欢鞋子。”
唐晚荻后来才知道狼族只在休闲时候才用人形,行军、打仗多用原形,毕竟四条腿快过两条腿。她有点后悔自己的决定,也许不该来峻榞,她的加入会极大地拖延狼族行军的速度。
“不要紧,你可以骑马。”修鱼稷说。
部队需要粮草辎重、还带着一些不能行走的病人,所以狼族大营里有很多匹马。
他们到达修鱼族大营时,狼王妻子方雷燕已经去世三天了。狼族重生轻死,只有族长和妻子去世时才会举办稍微隆重一点的丧礼,过程简短,由巫师主持。修鱼彬正好赶上,放下行李就忙着接待从各族赶来慰问吊唁的宾客。
大家都说方雷燕的僵尸症能拖到现在已是奇迹。她是在船上照顾病人时传染上的,渐渐病重,索性就住在集中安放病人的六营。开始的时候还有力气为病人熬汤煮药,擦洗身子,一直坚持了两个月才终于卧倒,慢慢失去意识,去世前已昏迷不醒近十几天了。
狼王在族中以□□铁腕著称,一大群儿女有三分之一都不是方雷燕亲生的。方雷家擅长辞令,族人个个八面玲珑长袖善舞,方雷燕气性温和、刚柔相济、非旦是一把外交的好手,对孩子们亦能做到一碗水端平,因而深受大家的尊敬。
修鱼稷坦率地告诉唐晚荻,正因为狼王夫人太注重“公平”二字,为了避免纠纷,她对所有的孩子——包括自己亲生的——都不冷不热。换句话说,你不找她,她无事绝不找你嘘寒问暖。你若找她,则态度超好,求她办的事会尽力去办。
说慈爱吧,很慈爱。但也不大能从她那里感受到很深刻的亲情。
方雷燕越是无为而治,子女们越是往她身上扑,越是千方百计地争取她的关注。
悲痛中的狼王提醒大家目前仍处于战争状态,怕狐族乘机偷袭,修鱼稷一回营,马上命他负责巡逻,他一直没找到机会向父亲正式地介绍唐晚荻。
刚到营地的头两天,晚荻基本上都待在修鱼稷的帐篷里,三餐都吃厨房特地做的熟食。有时候老七修鱼筀会过来陪她聊天,修鱼家的姐妹们媳妇们偶尔也会分批地前来探望。可惜她们都不会汉语,晚荻的狼语只有初级水平,交流起来特别困难,各种比划、各种夸张的表情,弄到最后脸都僵了,下巴都酸了也搞不懂对方在讲什么,好像到了外国,哦不,火星。
到了第三天,唐晚荻说什么也不肯待在帐篷里了,一定要跟着修鱼稷上山巡逻。修鱼稷反复解释说修鱼家的敌人不仅仅是南北狐族,五大狼族中,跟北山家有仇、跟安平家不睦、跟五鹿家疏远、关系比较铁的只有方雷家。所以巡逻的时候可能被偷袭或中埋伏,她跟着去非常危险。最终耐不过死磨硬泡只好答应。唐晚荻高兴得跳起来,立即跑到帐篷里换了一双登山鞋。
系好鞋带直起身来,修鱼稷递给她一个搪瓷杯,里面腾腾地冒着热气:“你的咖啡。”
唐晚荻接过来喝了一口,笑道:“狼族也喝咖啡?”
“知道你爱喝,特地带了一箱速溶的,还是鸟巢的呢。”
“雀巢。”
“有区别吗?”
“对你们狼族来说,没有。”
“‘我们’。”他刮了刮她的小鼻子,“我们狼族。”
“对的,我们。” 她不好意思地笑了,鼻子也跟着皱了一下,旋即靠在他厚实的胸前,双手捧着杯子自顾自地喝了起来。
晨风吹乱了她的短发,卷成S型的发尾有的外翻,有的内扣,凌乱出有层次的情趣。不知用过什么头油,发出一股椰子的味道。
他喜欢看见她自在享受的样子,粉红色的眼皮在热气中微微颤动,雾气在睫毛上凝出一串细小的水珠,在太阳的折射下变成七道彩光投射在白皙的脸颊上。他禁不住俯下身来亲了她一下,将她紧紧搂在怀中,下巴在额头上轻轻地磨蹭着。
两人低头说了一会儿闲话,一个侍卫匆匆走过来:“大王要见你。”
“现在?”修鱼稷微微一怔,“我正要出发去巡逻。”
“大王说今天不用去了,有要紧的事情。”
原来是安平蕙来了。
为了表示隆重,狼王率众亲自到大营门口迎接,每个儿子都得参加。修鱼稷是二号人物,更不能缺席。
为了与安平家结盟,狼王的女婿方雷奕已从中斡旋了许久,直到今日,安平蕙没说同意也没说不同意,就是死活不表态。
若在往日狼王不可能像这样降贵迂尊。只是峻榞局势越来越残酷,狼族若是再不联合,被狐族消灭是迟早的事。这个道理他懂,安平蕙也很明白。所以黑熊岭一役她带人马赶来支援就是一个信号。修鱼亮觉得要趁热打铁,尽快把两家的联盟提上日程。
一阵热情的问候之后,狼王将安平蕙以及她的六位随从迎入大帐的议室厅,族中重要人物亦全部留下来陪客。
当中一张长桌上坐着十二个人。狼王坐主位,右手修鱼稷,左手修鱼彬;安平蕙坐客位,她有一双狼族人罕见的丹凤眼,个头比修鱼清还要高大,胸前和手腕上挂满了五彩的珠子,左、右手各坐一位穿着兽皮背心的灰衣大汉。
唐晚荻觉得自己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还是不要参与了,正要悄悄地溜走,无奈大帐只有一个出口,正好面对狼王。里面气氛严肃,个个不苟言笑,她不想太引人注目,于是只好留下。好在她个头矮小,站在一群高大的狼人中间毫无存在感。
狼王单刀直入:“夫人,我想和您谈谈联盟的事情。”
“请说。”
“您有什么条件?”
“能先问一个问题吗?”
“知无不言。”
“大王您的人马究竟想去哪里?北关,还是南岳?”
修鱼亮低头玩味着手中的酒杯,过了三秒,将目光定在安平蕙的脸上:“当然是南岳。南岳富庶,有很好的医院,我们的病人需要治疗。可是南岳不是你我想拿就拿得下来的,消灭贺兰觿,接手他的地盘,不是件容易的事情。他在那里生活了几百年,根深蒂固,枝繁叶茂,一时恐怕难以撼动。或许你我联手就在峻榞消灭掉他,可能性还大一些。”
安平蕙悠然地仰了仰身子:“我们也有很多病人。南岳也是我的理想之地。”
“太好了,”狼王一声郎笑,“起码我们的目标是一致的。”
“如果你我联手在峻榞消灭了贺兰觿,到了南岳,他的地盘安平家要二分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