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清茵有些震撼。
她都不由得有点惭愧……是她太理智了吗?竟然半点不懂这些人间浪漫真情。
还猜测是另有缘由呢。
“难怪修像个坟包。”薛清茵感叹道。
干子旭噎了下,大概也是头一回有人说他房子修得像坟包。
“还有些吃的,我接着去端。”干子旭又笑了笑,转身离去。
一旁的士兵连忙跟了上去帮忙。
没一会儿,他们就又回来了。
拢共两个盘子,三个碗,还有一口大瓮。
往桌上一摆,干子旭便热切地招呼着他们用饭了。
方成冢嘴角抽了抽:“您这是半点也不考虑我们的吃喝啊。”
干子旭搓手笑道:“一开始就说了嘛,小人是要招待宣王殿下的。如今还多了个宣王妃。别的人,小人哪里有那个能力来招待啊?”
方成冢:“……”
反正也没什么吃的,干子旭没搞什么分桌而食,统统堆到了一张桌上。
左边一道蜜鸭,右边一碟野菜,瓮里装的便是粥。
“请,殿下请,王妃请。”干子旭客客气气地道。
这也没什么好请的。
薛清茵心道。
无人动作,干子旭立在那里也不敢动。
只好又说了一遍:“殿下请,王妃请。”
像是已经按不住就等着吃饭了。
薛清茵嘴角抽了抽,捏起了筷子。
干子旭面上一高兴,这才跟着端起那碟野菜就着粥呼噜咕噜吃了起来。
一边吃,还一边恋恋不舍地看那道蜜鸭。
唉声叹气的,也不知是馋得慌,还是舍不得给他们吃。也可能两者都有。
薛清茵:“……”
难怪宣王说她不会想来的。
这时干子旭三两下刨完了饭,刚放下碗。
只听得一声刀剑铮鸣。
宣王骤然拔剑。
剑刃向人,直抵干子旭颈间。
其锋利,斩断了两根飞起来的头发丝。
众人惊了一跳。
干子旭也“噗通”一声坐到了地上。
那一刹,薛清茵的呼吸都乱了乱。
……宣王凶起来,是真的怪可怕的。
“殿下、殿下不爱吃鸭?”干子旭哆哆嗦嗦地出声。
宣王垂眸,冷淡道:“那八十万两……”
他甚至都没提太后。
干子旭立马瞪圆了眼,只管拿自己的脖子往剑上撞:“殿下还是杀了我吧!呜呜,杀了我吧!”
薛清茵:“…………”
她知道了。
宣王这是给她演示刀架脖子上会怎么样呢。
很显然。
宣王抽回剑。
干子旭脖子上留下了一道血痕。
“茵茵还要试试将他剁去手脚再问吗?”宣王语气平淡地道。
薛清茵舔了下唇,缓缓从方才的震颤之中回神。
那、那倒也不必。
您也没必要太纵容我。
万一我要说,把我讨厌的人都做成人彘,你不会真干吧?
梁德帝关切起宣王一行人走到哪里了。
内侍道:“应当是到兴州了。”
“兴州啊……”梁德帝顿住动作,“朕听闻太后交了什么东西给宣王妃?”
“是。”
“干子旭,哼。”梁德帝本来有点不快,但转头又露出了笑容,“以宣王妃的脾气,这回遇着敌手了吧。”
薛清茵一行人在干子旭的坟包里留宿了一晚。
茶盏水壶,面盆帕子,被子等等用的都是自个儿的。
就连糊窗户挡风的,都是士兵们用吴纱蒙上去的。
因薛清茵既受不得苦,又受不得累,此次离京是备足了各式各样的东西。
这会儿齐齐用上,倒也过得舒心。
薛清茵跨出门来到正厅。
只见干子旭正坐在檐下,嘴里咬着茅针,见她出来便立即起身见了礼。
“宣王妃。”干子旭匆匆起身行礼,还反手掏出一把茅针问她:“王妃要尝尝吗?”
薛清茵:“……请我吃草啊?”
干子旭虽然不敢直视她,但还是咧嘴笑了笑道:“甜丝丝的,爽口着呢。”
“听闻兴州仙毫颇具盛名,你便拿这个来糊弄我?”薛清茵不冷不热地道。
“小人听闻王妃不爱吃茶……”他搓了搓手。
薛清茵意味深长道:“你倒是消息灵通。”
干子旭笑得憨厚:“小人自然要打听清楚,生怕得罪了贵人。”
你这个得罪和旁人的范畴还真是不大相同。
薛清茵心道我头一回见比我脸皮还厚的!
“窗户怎么也不糊纸?”薛清茵问他。
“如此夏日里才凉爽,还省了冰咧。”
“那冬日里呢?”
“多盖两层被子就是了。”
薛清茵突地也在石阶落了座。
只不过她可讲究多了,一旁的弄夏给她铺了厚厚的垫子。弄脏衣裙无妨,主要是别硌着她,也别冷着她。
与一旁粗放的干子旭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这、这……岂敢叫王妃坐石阶?”干子旭吓了一跳。
“坐你那座椅与坐石阶有何区别?”
“也是,也是。”
“我听闻宣王说你既修佛又修道?”
“殿下美誉了,美誉了。咱就是做了几年和尚,又做了几年道士。哪里有饭吃便去哪里罢了……”
“我猜也是如此。”
干子旭听到这里,才小心翼翼地抬了抬眼,将这位娇美的宣王妃的模样神情皆收入眼中。
干子旭有些说辞说习惯了,都快刻入骨子里了。
就好比哭穷。
再说自己怎么死的婆娘,怎么做的和尚道士。
那都早说顺嘴了。
但没几个能听得习惯的。
太后曾礼佛,皇帝心向道。
干子旭每次讲起自己的经历,都能同时把两位给得罪了。
但眼前这位……看着像是接受良好。
薛清茵又动了下唇道:“你念几句佛经来听听。”
干子旭愣了下。
“怎么?不会念?你能赖在和尚庙里吃几年饭,他们待你也是当真不错了。”
干子旭的表情有些微妙。
“是、是,王妃说的是。”
“那想必你道家法术也不够精了?”
“……这,嘿嘿,糊口饭吃。”
“所以人家能被尊为灵犀道人,位同国师,你却什么也不是。”
干子旭停顿了一下。
虽然很短暂,但他的的确确停顿了下,方才又恢复了先前的从善如流。
他接口道:“各人有各人的福分,各人有各人的路要走。我这样也好得很,不敢叫王妃忧心。”
“你说你的房屋乃是土阶茅茨,吃的乃是乡野粗鄙之食,日日拮据。这样的日子原来也算好?那殿下问你那八十万两时,你哭什么?”薛清茵不疾不徐地问道。
干子旭:“……”
“可见你心口不一,你心头还是不愿被别人踩在头上的。”
“若我是你,方才就应当接口哭着喊,是啊是啊,灵犀道人叫我羡慕坏啦,可恨我学艺不精,做不了他那样的大国师啦。”
薛清茵一口气点破了他。
“王妃说得对,其实小人心中也不甘现状。奈何这穷并非是小人能控制的……”干子旭叹道。
“你认识灵犀道人吗?”薛清茵脆声打断了他。
干子旭张嘴想答。
“你想好了再说。”薛清茵提醒他。
干子旭往地上一滚,哭起来:“王妃这是作甚啊?”
薛清茵笑道:“你慢慢滚就是了,我又不会气。你晓得吗?我在京中有个好大儿,他脑子不大好,也总喜欢如你这般,一不顺心就在地上滚。”
干子旭:“……”
这不是骂他傻子吗?
还占了他便宜。
“王妃若是瞧我不顺眼,便杀了我吧,杀了我吧。”干子旭又玩起了昨日那一套。
薛清茵道:“我才不杀你,我要叫人做个笼子,将你装起来,带到益州去。每日里瞧瞧你,也当看景儿了。”
干子旭:“……”
这比皇帝还不是人啊!
干子旭完全想像不到,这张娇美的脸,是怎么说出这么可怕的话来的。
“小人……小人曾救过陛下,救过太后……”干子旭小声试图开始数自己的功绩。
薛清茵点点头:“我晓得的,殿下都与我说过了。”
“那王妃……”
薛清茵反问他:“与我有什么干系?你又不曾救过我。”
“但殿下在此,想必不会放纵王妃……”
“你想想昨日那剑呢?”
“……”干子旭不死心,接着道:“但此事万一被陛下知道了,陛下总是要为我做主的。”
“不妨事的,我身怀皇嗣,孰轻孰重,你心中应当有数的。”
干子旭面露疑色:“王妃腹中胎儿还在?”
“哦,看来你也听说我中毒的事了?所以我说你消息灵通啊。”薛清茵歪头。
干子旭就是个滚刀肉。
但单纯的滚刀肉,能将生意做得那么大吗?
身家能超过两年国税总和吗?
“王妃,这,你……”干子旭卡了壳。
薛清茵微微一笑道:“学你的呀。只要我没有道德,谁还能站在道德制高点上制裁我?”
干子旭不知道道德制高点是个什么东西。
但他知道。
他遇着敌手了。
干子旭爬起来给薛清茵磕了磕头,哭道:“王妃何苦与小人为难?”
脑门都在石板上磕出了点血痕。
若是旁人见了,肯定觉得算了算了何至于此……
但昨晚薛清茵刚在宣王那里学了一个道理。
她当时不解,便问宣王,既知干子旭妻子死在此地,方才停驻此地多年不肯变迁住所,听来也是个可怜人……
宣王为何还面无表情,说拔剑相向,便拔剑相向。
“你瞧着也有些可怜。”薛清茵轻声道。
干子旭舒了半口气,但没完全舒掉。
女子大都心软,自然见不得他这样做。
但跟前这位……那有些说不好。
“……但与我要做之事有何相干?”薛清茵说完了后面半句话。
这是宣王告诉她的:“若你要做的事,因对方楚楚可怜、形状凄惨,便心生犹疑,此乃主次不分。”
薛清茵反手就是一个现学现卖。
干子旭的表情一下便僵住了。
他现在有些后悔将人请回了家,早知如此,便权当不知宣王路过了。
“你先起来,我再问问你,你与你妻子感情甚笃吗?”薛清茵再度出声。
干子旭愣了下。
她现在说的话,和前头说的话,完全不相干。
但干子旭并不避讳讲这些事,便也还是爬起来,老老实实地讲了:“我与她感情甚好。”
“我听殿下说她乃羌族女子。听闻羌族女子大都能干得很……”
“是啊。他们族中仍有母系氏族的传统,没有抛头露面的忌讳,我便是她自己相中的。”
“然后她便采药养你?”
干子旭知她多半都是从宣王那里听来的,便也不否认,只讪讪一笑:“是,是……”
“都采了些什么药?”
干子旭觉得奇怪,但还是答道:“天麻、黄精、杜仲……”
“都是些极名贵的药材啊。”薛清茵笑眯眯地道:“如今你靠山吃山,何愁钱财?只管将那些药销往各地不就是了。”
干子旭心头一紧。
这宣王妃怎么一句话接一个坑啊?
“叫王妃看笑话了,小人识不得药材。只有我婆娘识得。”干子旭嘿嘿笑道。
“采药很危险吧?”薛清茵话音又一转。
“是啊是啊。”
“那你妻子一定吃了不少苦。”
“是啊,唉……”干子旭露出了怀念之色。
“也难怪你心中对她念念不忘。”薛清茵感叹道。
干子旭忙恭维道:“王妃与宣王殿下也是感情甚笃啊……”
他话刚说到这里。
薛清茵话音又是一转:“想必我若挖你妻子的坟,你肯定是比死还难受了?”
干子旭脸上憨厚又老实的表情,终于缓缓裂开了。
“这……这……”
薛清茵惊讶道:“怎么?先前那些人没想过用这法子来逼问你吗?”
干子旭面皮抽搐了下,艰难地挤出声音:“都、都是君子,岂会……”
“那太好了,还好我不是君子。”薛清茵语气欢欣地道。
干子旭:“……”
薛清茵觉得干子旭比她脸皮厚。
干子旭却觉得她比他还不要脸。
“此、此乃恶毒之举,若是告到官府也、也是说不过去的。”干子旭结结巴巴。
“你晓得京里头的人都怎么议论我吗?”薛清茵反问他。
干子旭:“……不知。”
“都说我骄纵得很,脾气坏。我那时还未出阁便已是这等名头,我如今做了宣王妃,自然只有更嚣张的道理。”薛清茵细细给他分析。
干子旭……服了。
他垂死挣扎道:“殿下素有正直之名,若是知道王妃这样恶毒的一面,恐怕对王妃心生不快啊……”
“你懂什么?你晓得什么叫蛇蝎美人吗?如我这般。他喜欢得紧呢。”
“……”
干子旭垂首道:“小人……小人愿奉上三十万两,请王妃饶过我那婆娘吧。”
干子旭说得声泪俱下。
一旁的弄夏都有些不忍,心底暗暗琢磨,姑娘是不是太狠了些?
不过好在小丫头还是和薛清茵一条心的,她虽然心有不忍,但也什么都没说。
薛清茵轻笑一声,起身道:“走了,该去用午膳了。”
这下反倒弄得干子旭心中七上八下的。
从前与他打交道的,那都是身份地位尊贵的人物。就算骨子里不是君子,面上装也装成君子。
自然而然便拿他这个小人毫无办法。
宣王妃呢?
披着尊贵的皮囊,内里比他还不讲道理。
宣王在兴州的街市上转了一圈儿,还去山上转了转。
回来的时候便见干子旭愁眉苦脸地坐在那里,一见他便要告状:“殿下!殿下救命啊!”
宣王不由看了一眼薛清茵。
薛清茵冲他挤了挤眼,眉眼灵动,有几分勾人。
宣王敛了敛目光:“谁要杀你?你不是不怕死?”
“不不,不是救小人的命,而是小人那婆娘啊,她都死去多年了。如今王妃竟然还要叫她魂魄难安,王妃她、她要挖坟啊!”
宣王却是冷声道:“你胆敢污蔑王妃?”
干子旭:?
他心底立马就知道,告状是无望了。
宣王还真一心偏袒他的王妃。
但他还是又垂死挣扎了下:“周遭的人都听见了,并非是小人污蔑……”
宣王语气淡淡,询问起周围的士兵:“你们可听见了?”
这一个个身披甲胄的士兵,朗声道:“不曾听见!”声响震天。
干子旭抹了抹眼泪,孤独地坐在门槛上,小声道:“小人只是想着守着她,只是想守着她……钱小人自己都舍不得用一分,都攒给她,都攒给她……”
弄夏听得蹙起眉心,心下更觉得有些难过。
薛清茵道:“今日殿下从街市上带了些什么吃食回来?”
便好似没听见干子旭的声音一般。
宣王随即命人将食物呈上来。
二人坐在那里慢吞吞地吃了,又喝了几口茶。
兰香气一时盈满了整个花厅。
干子旭沉着脸坐在那里,也哭不下去了。
不多时,宫人端来铜盆。
薛清茵净了净手,又慢条斯理地擦干,方才起身道:“殿下陪我小憩一会儿吧。”
宣王应声。
干子旭实在惊诧于宣王怎会有这样好的脾气。
他竟然当真对这宣王妃予取予求。
还真应了她那句话?宣王就喜欢蛇蝎美人?
宣王携薛清茵往门外行去,打从干子旭身边路过的时候,干子旭忍不住唤了声:“殿下……”
宣王没有看他,与薛清茵径直回到了屋中。
一进门,宣王便道:“若父皇见了今日的情形,定是大为满意。”
可见梁德帝没少被干子旭气得肝疼。
薛清茵笑嘻嘻道:“那请殿下赶紧修书一封为我表功。”
宣王并未觉得这是什么不值一提的小事,他认真应了声:“好。”
薛清茵坐下来,问:“殿下在山上有看见什么稀奇玩意儿吗?”
“没有。山林茂密,若要查探清楚,还须花些功夫,还得有本地人引路。”宣王顿了下,“茵茵仍在疑心?”
薛清茵撇嘴:“昨日我还真信他是为妻子留在这里的。但今日我诈了他一番,便知道不对了。”
“这里定有见不得光的事,其份量远胜那八十万两。”
“何出此言?”宣王问。
薛清茵连忙同他道:“我今日故意与他东拉一句西扯一句,他装着装着便没了章法。”
“我说要挖他妻子的坟,他与我说,此非君子所为。”
“这话听来似是没什么错。但是……”
薛清茵看着宣王,道:“若是有人对殿下说,要挖了我的坟,殿下会……”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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