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辈子都喝不到媳妇茶了,更见不到膝下儿孙环绕了。
薛清茵还是从赵总管手中接过了茶,最后双手奉到赵国公跟前。
赵国公道:“今后只管叫我祖父就是了。”
薛清茵应声。
薛夫人看着这一幕,不知为何突然有些想笑。
今日之事,薛成栋气得厉害。
但恐怕都不比薛家本家知晓之后的怒火之盛吧?尤其是她那个为人迂腐的公爹,若有幸能听着薛清茵管别人叫“祖父”,脸色会何其难看?
偏偏还不敢和人国公府争。
薛夫人想着想着,便真拊掌笑了起来。
见薛清茵的母亲都如此欢喜,赵国公也就高兴了。
一时之间,国公府上下都洋溢着快活的气氛。
这茶果真如阿风所说的一般好喝!
是甜的。
赵国公快活地笑起来。
薛清荷被丫鬟唤了起来。
秋心满脸写着兴奋。
薛清荷一见她这般神情,就觉得不一定是什么好事。
上次御医的事,秋心就闹了笑话。这次又是什么?
“二姑娘,瑞祥记来了人要给姑娘做新衣裳呢。”
瑞祥记?
薛清荷一愣。
薛家也有自己的成衣铺子,但在京中着实排不上名号。
这瑞祥记就不同了,他们家有两位绣娘闻名京城。一个擅双面绣,技艺绝伦;一个擅长将死物变作“活物”,若绣花,便好似真能闻见异香,若绣蝶,便好似真能见它振翅。
京中贵女多以穿了他们家的衣裳为炫耀之本。
薛清荷那里有一件瑞祥记的衣裳。
只一件。
还是贺松宁带回来给她的,她舍不得穿,便压在了箱底。贺松宁见她不穿,此后也就没再买过。
而今日,竟是瑞祥记的登门来为她做衣裳?
那便是量体裁衣,贴身定制了?
“这样的事一般要通报府里吧?”薛清荷疑惑道。
薛夫人怎会允许?
秋心笑道:“此事是经老爷的口亲自吩咐下来的。”她越发眉飞色舞:“姑娘,你的好日子要来了!老爷打今个儿起,要将你捧在掌心宠了。”
薛清荷心跳快了快,但她还是保持住冷静问:“为何?”
父亲对她从来不闻不问。
不过他对薛清茵也没见有多少温柔。
所以薛清荷也并未觉得多难过。
秋心掩不住得意:“因为薛清茵要认赵国公府那个傻子做爹,老爷气坏了。昨个儿还动手打了薛清茵,夫人的面子也没给。父女俩大吵了一架,连赵国公府的帖子都给撕了!”
赵国公问起薛夫人喝不喝酒。
薛清茵以为薛夫人不会喝酒,谁知道她犹豫了下,道:“浅浅饮一下倒是无妨,今日本是个高兴的日子。”
这话对赵国公的胃口,他一拍桌案,命人取来了酒。
只不过,他饮烈酒。
送到薛夫人手边去的,则是果酒。
薛夫人也不由再次感叹,赵国公府上着实想得周到。
她一时间想起来,自己好似多少年都不曾感知到这样的顺风顺水、处处妥帖了。
为何呢?
她在薛家明明是主母,薛清荷也确实是要看她的脸色过活,为何她还是觉得处处不顺心?
踏出薛家的门就更是如此了。她知道,除了御史夫人,便再无旁人喜欢与她来往,自然也不会有人周到地待她。
想到此处,薛夫人仰头喝了一杯酒。
“薛侍郎的夫人竟也是个豪爽英雌,好!老夫与你同饮!”赵国公也久未这样畅快过,一时上头,便又倒了两杯烈酒,吨吨入喉。
一旁的赵煦风还跟着学。
今日却无人劝阻他。
只有薛清茵喝着水,还是兑了红糖的。
何等养生啊!
薛清茵也仰头吨吨灌了两口。
其他赵家人不管脸色好坏,这会儿连掺和都掺和不进来,只能在一旁如坐针毡。
等到酒过三巡后,赵国公环视一圈儿,厉声道:“今后,薛姑娘便是府上的第三位主子了。”
赵家人知道,这是在警告他们不要不拿薛姑娘当回事呢。
“这是自然的,阿风的干女儿,岂敢有不尊之礼?”
“对对。还请薛姑娘,不不,还请清茵以后也多多与我们这些亲戚走动走动。”
薛清茵只是笑笑,朝他们举杯不说话。
要聪明一点儿呢,当然是不要和赵国公府上的亲戚们来往了。一个是免得被沾上,其二呢,是免得赵国公误会。
赵国公不动声色地将薛清茵的动作收入眼中,暗暗点头。
为人父者,就是这样难免思前想后,恨不得处处思虑周全。
他既不希望薛姑娘是个聪明至奸的人物,又不希望她太过蠢笨,被人牵着鼻子走也不知,以致将来无意识地坑害了赵煦风。
而今看下来……
倒是没得可挑剔的地方。
宴席很快散去。
离开时,赵国公让人抬出了两大箱子的礼物。
“府上没有女眷,这些东西先前都是珍珠的嫁妆。今日便传到你的手上,正正合适。”他说着顿了下,道:“珍珠……便是我的妻子。你该叫一声‘祖母’。”
“多谢祖父,还有祖母。”薛清茵轻声道。
大抵是提到了亡妻,赵国公一时又显得沉默许多。听见薛清茵还记得谢谢珍珠,哪怕珍珠已经听不见了。赵国公的嘴角还是扯出了点笑容来,指挥着赵总管:“让府兵送薛夫人和清茵回府。”
赵总管应声:“您今日吃了不少酒,您只管和小公爷歇下,姑娘这里我一定办得妥当。”
赵国公点了下头。
国公府上霎时又冷清下来,他转身朝里走去,牵上了赵煦风的手。
赵煦风恋恋不舍地回头多看了薛清茵两眼。
薛清茵想,若是他们父子能过得再快活些就好了。
“姑娘请。”赵总管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
薛清茵颔首和薛夫人上了马车。
坐稳后,便见薛夫人朝她露出了既欣慰又动容的笑容:“清茵,我今日才知你是真的长大了。比阿娘厉害。”
薛清茵也不知她是不是吃醉了酒,忙窝进她的怀中,低声道:“在我心中,阿娘永远是最厉害的。”
薛夫人笑得合不拢嘴,笑声还透着爽朗畅快。
只可惜,这份欢喜没能维持太久。
他们回到薛家。
赵国公府上的府兵便将那两大箱的礼物往里抬。
薛家下人乍见这样的阵仗,还不由暗暗感叹。
薛夫人被婆子扶着往里走。
身边的婆子皱眉道:“夫人怎么去喝了这么多酒?就算是老爷让瑞祥记的来给二姑娘做衣裳,夫人也不该这样赌气。”
薛夫人步子一顿:“什么?”
婆子拍了一下自己,道:“倒是我忘了,夫人先走,哪里知道瑞祥记的上门来呢?”
薛夫人本想让她仔细说说,但转念一想,又觉得再纠缠这些个小事实在无趣。便语气冷淡道:“二姑娘的年纪也该做几身好衣裳,做去吧。”
“夫人不管了?”婆子诧异道。
“管什么?还叫外头的人说我做嫡母的没有容人之量吗?如今清茵一日一日地好了,阿宁马上也要去参加春闱。旁的都与我无干了。”
“那……”婆子急道:“那老爷叫管家做主,分了两家铺子给二姑娘练手,夫人也不在乎?”
“什么?”薛夫人的脸色瞬间就变了。
若只是做衣裳也无妨。
突然也给薛清荷分了铺子……是,若说为了她以后出嫁掌家,倒也说得过去。
可这两件事为何偏偏赶在这一日了?
但凡长了眼的,都能看出来这是故意与大姑娘打擂台呢!
又或者再往深了想……
薛成栋这是在告诉她们母女,若无他点头,若无他放权,什么薛家主母,什么接管产业的嫡女……都不算什么。薛清茵刚忤逆他,他便能轻描淡写地将二姑娘扶起来?
也许是吃醉了酒。
也许是因为那日起冲突,薛夫人被拦在外头,那积怨到今日还没消……
也许是今日吃酒,突地想通了些事。
薛夫人反手就摔了茶杯:“薛成栋!”她咬牙切齿地吐出这个名字来。
她脑中一片混乱:“去叫二姑娘!再去户部请老爷!”
她想今日她不要忍。
她要痛痛快快地发一通火,和薛成栋撕扯个明白。
这时候薛清茵也禁不住轻叹了口气。
她按了按脑袋,不过心底反倒觉得这是好事。
“阿娘,不要这样做。”薛清茵扶住她道。
“清茵,此事不能心软,我知你怕这样的场面,你回你的院子去,阿娘自会处理个清楚明白。”薛夫人冷声道。
薛清茵不急不缓,语气还是很轻,道:“父亲的性子,阿娘还不了解吗?阿娘今日在气头上发落了薛清荷,父亲会以为你是故意要撕他的脸面,然后……”
“然后又如何?”
“他才是一家之主。”薛清茵理智地道出这个事实。
出嫁从夫。
什么主母名头,一旦丈夫要剥夺,难道还能指望薛夫人的商户娘家来出头吗?
薛夫人咬着牙:“就如当年一样,未必闹不出个结果。”
“不一样的阿娘,当年我中了毒都快死了。而今日是父亲有心要教训我。阿娘以什么借口去闹?”
薛夫人不说话了。
她眼底血丝密布,面部肌肉都轻微地发着抖。
薛清茵心疼地抱住她,道:“阿娘,我们走吧。”
“……去哪里?”
“回外祖家?”
薛夫人这才从巨大的冲击中回过神,重重一点头:“好。”
薛清茵很清楚。
贺松宁和薛成栋的性格有太多相像的地方,对付他们这样的人只有以退为进。
若是激烈对抗,反而会让双方对立得愈加厉害。
而薛夫人已经背了太久的“善妒”“刻薄”之名,不能再背上更多的污名了。
她要有一日,薛成栋来求薛夫人回府。
薛夫人要走,府上却无人敢动。
虽然那日她被拦在门外,便已经认识到了,自己手中掌握的主母的权利,与薛成栋比起来着实不算什么。
但今个儿才真正叫薛夫人开了眼。
从前没有撕破脸,也就不晓得其中狰狞冰冷的现实。
薛夫人冷笑一声:“好,如今一个个的这就支使不动了。”
“夫人,就像往日那样,等老爷回来了,您再好好与他说不行吗?”一旁的婆子面露苦色道。
薛夫人往前走了一步,只觉得眼前都有些发黑。
这时薛清茵伸手一把扶住了她,道:“弄夏,去将方才那些兵爷请回来。”
弄夏是薛清茵的贴身丫鬟,她的母亲是薛清茵幼年时的乳母,关系自然更显亲厚。
她犹豫片刻,知道做选择的时候到了。
“我这就去!”她咬牙沉声道。
赵国公府上的人还未走远就这样被喊了回来。
薛清茵立在那里,俨然担起了大梁。她自如地指挥着他们将箱子往外搬。
“阿娘房中值钱的也收拾了一并带走。”薛清茵道。
薛夫人呆了下,这才隐隐察觉到薛清茵的想法,她不由压低了声音问:“我们……不回来了吗?”
薛清茵知道,薛夫人纵使对薛成栋有再多的不满,但以她的出身,以她生长的环境,她怎么也不会想着要和薛成栋从此分隔两地,长久不再往来。
至于和离这样的事,那就更是绝不会做的。
薛清茵便只是安抚她道:“回来也是父亲哄阿娘回来啊。”
薛夫人没有再说什么。
底下人匆匆收拾了东西,送着上了马车。
府里头的下人薛夫人也没带走,只带了自己当年从娘家带过来的人。
薛清茵就不一样了,她把贺松宁给她的人一个不落全带上了。
为首的叫“知书”的丫鬟,年纪稍长。她会些拳脚功夫,平日里很稳得住。今个儿却有些慌乱,恨不得立刻去城郊庄子向贺松宁报信儿去。
她劝道:“姑娘三思啊!你和夫人这一走,便会将事情推向不可收拾的地步。”
薛清茵只问她:“走不走?”
知书咬了咬牙。
“大哥将你们给我,自然要服从我的命令。”薛清茵并不和她扯那么多。
知书低下头去,顿时不敢再辩驳。
马车车轮滚动。
薛清茵带着薛夫人,还有衣裳首饰书等物,就连上回薛成栋给她的屏风和砚台,以及贺松宁从外地带回来的礼物,统统全带走了。
阵势之大,真有点举家搬迁的意味。
感恩赵国公府上的府兵,否则今个儿就算想给她爹甩脸子看,都甩不起来!
马车跑得快,似是怕被追上来一般。
薛夫人怕薛清茵颠簸,便一把将她搂在了怀中。良久才道:“以你父亲的性子,恐怕是不会低头来接我们回去的。我们这一去,也许会变成笑话。”
薛清茵有些惊讶,她仰头看薛夫人:“可阿娘还是决定和我一起走了。”
薛夫人恍惚了一瞬,低低道:“是啊,兴许是这么些年我也厌倦了吧。还是清茵你给了阿娘底气。赵国公府待你确实真心实意,无可挑剔。我也不必担忧你兄长将来的前程了。咱们不是事事都要托付在你父亲手中了。”
说出最后一句话,薛夫人也重重地吐了口气,像是将这些年心中隐忍不发的沉郁都吐了出来。
今日这一走,走得决绝,也算是全了薛夫人当年想做,却又因着种种桎梏到底没能做成的愿望!
薛清茵在她怀中依偎得更深:“阿娘有我。”
她一定不会让薛夫人走上和原着一样的结局。
一个好的母亲,应当有好的结局不是吗?
许家坐落在城南。
宅院比薛家还要大一些。
毕竟薛成栋早早从主家分了出来,他官拜侍郎,便独自修了府邸。
而许家一则颇有些银钱,二则,上上下下百口人都住在一处,自然要将宅院修得大一些才好。
等薛清茵一行马车抵达了许家门口,立时惊动了里头的人。
“姑奶奶回来了!”
“姑爷呢?姑爷也一起回来了吗?”
一时整个许家都热闹了起来。
等薛清茵走下马车,见到的便是满满当当的人。
为首的是个中年男子,是薛清茵的二舅舅,大名叫许芪。据说最早许家是开药铺的,许家后人便多是按药名来起名。
许芪便是取自“黄芪”。
而薛夫人闺名叫许芷,取自“白芷”。
“今个儿是什么日子?妹妹竟然带着我这好外甥女回来了。我和你嫂嫂一听,便高兴得立即出来了。”许芪话语密集,几乎让人插不上嘴。
紧跟着他就问:“妹夫呢?”
薛清茵隐隐间有了点不是非常妙的预感。
许家恐怕也未必是个靠得住的娘家。
“吵了一架,只我和清茵回来了。”薛夫人淡淡道。
许芪表情一僵:“怎么吵架了?又是为那个庶女?我与你说过多少次了,你何必……”
薛夫人的脸色逐渐难看起来。
薛清茵见状,娇声打断道:“舅舅,就这么站在外头说话,我可站不住。”
许芪勉强笑了笑:“嗯,还是先进去吧。咱们清茵可受不得累。”
许芪心道薛清茵生来体弱,可是他妹妹唯一能用来拿捏妹夫的“把柄”。
“这些都是妹妹带回来的礼物吗?”一道妇人的声音突然插了进来。
薛清茵转头看去。
那便是舅母桂氏了。
桂氏年长许芪几岁,眼角和眉心的细纹深深。她生得一张圆盘脸,眉间残存些许年轻时的风韵。这一笑,两颊的肉都跟着轻轻挤起来,便显得过分讨好了。
薛清茵艰难地扒拉出了点记忆。
她这位舅母和舅舅的关系一般。
当年是因为生得一脸福气相,又是一副好生养的模样,这才被许家老太爷做主娶进了许家。
“清茵今个儿盯着我瞧干什么?舅母脸上长了什么吗?”桂氏忙摸了摸脸颊。
薛清茵笑道:“舅母愈加好看了。”
桂氏心道过去哪能从这小祖宗嘴里听见一句夸赞的话啊?一时笑得嘴都快咧耳根子去了。
薛清茵这才吩咐府兵将箱子往里抬,一边问:“我和阿娘还是住过去的院子吗?这些都是我和阿娘吃穿用度的东西。”
桂氏脸上的笑容霎地消失了。
许芪也肃声问:“妹妹这次回来是要住多久?”
薛夫人权当没看见他们的表情,道:“少则三月,多则半年,一年,我也说不准。”
许芪脸色大变:“那怎么成?哪有嫁出去的姑奶奶还回娘家长住的道理?”
薛清茵噘嘴,不高兴地道:“舅舅这是要赶我们吗?”
“自然……自然不是。”
“那便好了,一家人不说两家话。”薛清茵一挥手,“都抬进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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