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松宁扫过他们的神色,也才意识到自己以前的“偏爱”太过明显了。
“我亲自去拿。”
贺松宁说完,又问起知书:“那盒子还有什么来头?”
似乎是要将从前没耐心听下去的东西,今日一并补全了。
知书便只得放下说:“说是有的人,会将彼此的头发剪下来,绑在一起放进去。也有将二人的指尖血存进去的。也有人悄悄寄情其中,收到盒子的人若也有这个心思,便会回以一首诗文……”
知书心道,这些个情情爱爱的,外头玩的花样可多了。
那卖盒子的铺子当时实在赚了个盆满钵满,不过后来就因为得罪他们大公子死得不能再死了。
那会儿知书都还想过,那人最大的错,是不是就是卖了东西给大姑娘……
“寄情其中?”贺松宁突地打断道,“又回以诗文?”
“如何寄情?也写一首诗放进去吗?”贺松宁追问。
贺松宁确定了。
那就是他需要的东西。
说话间,他们便进到了薛清荷的院子里。
薛清荷乍见这么一行人,还足足愣了好一会儿,然后才反应过来,喜极而泣:“大哥!你……你活着回来了!”
贺松宁轻点了下头,显得有些冷淡:“你还记得……”
知书从旁补充:“两年前大公子曾给了二姑娘一个红木盒子,外头印着思风二字。不知二姑娘放在何处了?”
“思风”是那家铺子的名字。
薛清荷完全没反应过来:“我……”
贺松宁看向了一旁的仆妇。
她院中的仆妇当即动作起来,道:“小的几个替大公子找去。”
薛清荷没成想一见面便是这个模样,心下有些难受,当即也垮了脸。
贺松宁却看了她一眼,道:“如今府中无人,为何你却还压不住你院中的这些丫鬟婆子?”
薛清荷鼻头一酸。
这是指责她没本事?
多日不见,他竟只说这个?
薛清荷咬了下唇,难掩哭腔:“你去了益州这样久,又哪里知晓我在京中如何担惊受怕?又哪里知晓我的苦楚,受的委屈?”
她说完,便将头一扭,就此住嘴了。
但这次贺松宁没有再追问她了。
和以前不大一样。
不过也无妨……
她知道,他这人虽然忙碌,但暗地里总会为她做许多事……
他自然会去查……
这时候有个妇人小心翼翼地抱着个盒子出来,递到贺松宁面前:“是这个吗公子?”
贺松宁接过来,打开。
里头的沙凝住了,已经不会流动了。
贺松宁心头一空,目光都有一瞬的涣散。
但很快他便翻找起盒子,最终从夹层之中,取出了一个信封……
那信封上的蜡封却已消失不见。
它被人拆过了。
贺松宁一下看向了薛清荷:“你拆过?”
薛清荷将头扭回来,面色微变:“是……”
“你看过里面的内容?”
“……是。”
贺松宁拆开信,飞快地一扫而过。
大抵便是薛清茵控诉他为何宠爱薛清荷,为何不肯回头看看她,她那样那样的喜欢他,她知道很多东西,她知道他的一切云云……
虽没说知道什么样的一切。
但贺松宁已经能猜到了。
她的确很早就知道他的真实身世了。
那么这样看来,她还是她,没有变过?
不,不对。
贺松宁皱起眉,但又很快松开。他不会轻易放过任何的蛛丝马迹。
贺松宁折好信放回去,问:“当初知道里面有信,为何不告诉我?”
薛清荷震惊地看着他:“我为何要告诉你?这是薛清茵给你的东西。你却转手给了我……我难道要戳穿大哥的行径吗?”
她当时……自然不是这样想的。
她不得不说,她当时拆开信,看见薛清茵在信中哭喊,说大哥只疼她,而不疼亲生妹妹的时候……她心底狠狠舒了口气,才觉得自己在薛家终于有了倚靠的人。
那些痛苦也都不算什么了。
所以她什么也没说,只是好好地收起了这个盒子。
此时贺松宁也没有说什么,抱着盒子就要走。
薛清荷实在忍不住了:“大哥为什么要将它拿回去?是大哥……突然有一天觉得,还是和亲妹妹更值得亲近吗?”
薛清荷说着苦笑了下。
她的形容消瘦,看着也有些可怜。
贺松宁低声道:“弄丢的东西,自然要亲手找回。”
薛清荷咬紧了牙关。
他亲手送的,为何却成了“弄丢的东西”?
薛清荷浑身冰冷地站在那里,碍于骨子里的坚守,她没有出声挽留他,也没有纠正他、指控他……
但她身边的丫鬟仆妇们可是忍不住了。
大公子的态度就决定着他们这个小院的将来啊!
过回苦日子?
他们可不愿!
“大公子!二姑娘这些日子为您提心吊胆,的确是吃了不少苦啊。再有,二姑娘的外家,接二连三死了好几个同辈的表兄弟。连二姑娘的亲舅舅,都被关了大狱!二姑娘在其中奔走,殚精竭虑。您今日又说走就走,她的身子骨怎么遭得住啊?”妇人哭着跪倒在贺松宁脚边。
薛清荷是见过贺松宁如何冷漠地看向自己亲妹妹的。
但她没想到,今日这道冷漠的目光最终也落到了他的身上。
“你的表兄弟死了好几个?你舅舅也入狱了?”贺松宁问。
薛清荷没有动作。
但紧跟着贺松宁道:“是好事。他们和你也并不亲近。”
薛清荷动了动唇:“可他们是我在这世上最后的亲人……”
“父亲不是吗?”
“我们都知道,父亲心中没有我……”薛清荷颤声道。
以前的贺松宁该要心疼她了。
但今日贺松宁实在冷漠了太多,他反用审视的目光看着她:“你一直是这样……”
“什么?”薛清荷愣声反问。
贺松宁道:“先前对你身边的那个丫鬟秋心是这样,如今为你那些并不亲近的外家也是这样。你总是当断不断,反受其累。你的心软会害死旁人,也会害死自己。”
薛清荷从未被他这样教训过,一时间涨红了脸,气得浑身发抖。
他怎么能……
贺松宁却难得说了句人话,他道:“没有人值得倚靠,也没有那么多感情值得维系。人只能自己救自己。”
“我走了。”他说着,走了出去。
那背影好像一去便再也不会回来。
丫鬟仆妇们着急地推动薛清荷:“二姑娘还愣着做什么?想是咱们哪里做错了,才会惹得大公子不快。二姑娘快上去说两句软和话就好了……”
薛清荷却一动不动,背脊挺得笔直。
半晌,才喃喃道:“就像一场梦……我好像本来就该长在泥潭里,从来没有爬出来过。”
“二姑娘!别说这些话了!你快……”
“你们还没有听懂吗?他要与他的亲妹妹修复关系了。我不能拦路!我算什么?到底是外人!是罪人的后代!”薛清荷一把推开身边的仆妇,回到屋中,被子蒙头,再难压抑心中的苦痛哭了起来。
仆妇被推了个屁股蹲儿,惊诧地坐在那里,惊叹于原来二姑娘还有这样大的力气。
这厢贺松宁走出门,眸光却暗了暗,低声道:“对薛清荷的外家动手,应当是当初宣王送给清茵的礼物。”
知书等人听着有点闹不明白:“那咱们是去救……”
“救?”贺松宁的思绪渐渐清明,“其实他们也说得没错。”
谁?谁没错?
知书茫然。
贺松宁道:“既然是犯了错的人,承受什么也应当。他们若满门无一生还,对薛清荷来说,才是解开了她的枷锁。”
知书更茫然了。
那这算是二姑娘好还是不好?
贺松宁没有多言,很快就往许芷那里去了。
“母亲,这两日清茵可有来信?”贺松宁寒暄过后,便直接了当地问了起来。
许芷惊讶道:“有。怎么?”
贺松宁无奈道:“她怎么也不给我写一封?”
许芷哼声道:“以前还给你写呢,你认真看了么?”
贺松宁黯然道:“往后便认真看了,如今鬼门关走一遭才知晓世间什么最可贵。”
许芷叹了口气:“那你主动给她写不就是了?”
贺松宁点头,这才顺理成章地道:“我能瞧一瞧她给母亲的信吗?”
“叫你先前不珍惜。”许芷摇摇头,不作他想,也揣着炫耀女儿关心的心思,便命人取来给他看了。
贺松宁先攥了下手指,压下心头翻涌的情绪……
对比了那么多的细节。
如今他要对比的最后一项——是字迹。
贺松宁小心翼翼地打开手中的信纸,字体筋骨强劲,一股浓烈煞气透纸扑面而来……
贺松宁面色微变:“这不是清茵的字!”
“当然不是了。”许芷一笑,“这是宣王殿下代的笔。”
贺松宁:“……”
许芷又道:“所以清茵不给你写信也很正常。毕竟都是宣王代笔,你如今也是朝廷命官了。若你收到的信中有宣王的字迹,恐有私相授受之嫌。”
贺松宁:“…………”
难道这条路注定走不通了?
贺松宁问:“为何总是宣王代笔?”
许芷摇头:“那哪里知道呢?兴许是殿下太过宠着她了。你知道的,你那个妹妹,那半点累都不想受。”
许芷忍不住笑意:“我也不计较那么多。她有心意就是好的。让宣王代笔,更叫我知道他们夫妻恩爱呢,我心下反而更放心了……”
夫妻恩爱。
贺松宁心间一闷痛,面上不显,陪着许芷用过晚饭后就离开了。
贺松宁也没有就此放弃。
第二日他去见了梁德帝。
他道:“我给清茵写了许多信,她都不曾回我……”
话语间姿态颇有些寥落。
梁德帝都有些好奇:“她怎的这样不待见你?”
他把薛清茵得罪了,也没见这么大的气性……
贺松宁语气低哑:“也许是因为薛清荷的缘故吧……”
梁德帝这才慢悠悠地道:“清茵倒是总给朕写信。”
贺松宁眼底掩不住艳羡之色:“我能瞧吗?”
梁德帝眸光微动,但很快掩去了眼底的暗色。
他笑道:“便让你瞧一眼吧,说的尽是些家常事,也无妨。”
吴少监便亲去取了放信的匣子。
贺松宁只扫了匣子一眼,便知晓薛清茵在梁德帝这里果然还是有点份量的。
随后梁德帝亲手打开匣子,从中抽出信纸,缓缓打开,道:“薛成栋往日给她请女先生了吗?”
贺松宁不解这句话。
但紧跟着垂眸仔细一看,便明白梁德帝为何会这样说了。
她那样聪明……
可她写出来的字……实在是丑之又丑,还少了笔划!
与那沙盒中的字……完全不同。
一刹间。
贺松宁的双眼亮得惊人。
确定了。
确定了!
他紧紧盯着信纸。
而梁德帝看着他的神情。
远在天边的薛清茵揉了揉鼻尖,打了个大大的喷嚏。
宣王从后面为她捋了捋眼前垂下的流苏,低声问:“痒?”
薛清茵点头:“有些。”
宣王低声哄道:“茵茵且忍一忍。”
薛清茵懒洋洋地打了个呵欠:“为什么今日仪式也要我去呀?”
她最不耐这些个繁复的东西了。
宣王没有说话,只是攥紧了她的手。
孟族人早早抵了班城,将城中的行宫布置了起来。
奴隶站在孟族王的身边,为他梳起头发,披上华服,再缀以宝石……
而大臣们站在阶下,小心翼翼地抬头去看孟族王的脸色。
他们以为年轻气盛的王,会受不了这样的折辱……
但没想到他的表情出奇的平静,而这份平静也很好地拂去了众臣心中的焦躁。
奴隶颤抖的声音响起:“王。”
“好了?”孟族王问着站起了身,随即面向大臣们。
他本就生得粗犷,如今立在阶上,更仿佛高原上的猛兽。
他面上不带少年人的稚嫩,只沉声道:“你们以为我的平静是因为毫不在乎我孟族的失败吗?是面对梁朝的折辱弯下了骨头吗?”
“不、不敢。”
“卑下从未这样认为。”大臣们争先恐后地出了声。
孟族王面色不改:“仇恨与抱负都不应当挂在嘴上。”
他说着,缓缓走下石阶:“我要你们在今日,铭刻于心。”
大臣们精神一震,高声应道:“是!”
“走吧。”孟族王走在了前面。
众人深深地铭记着国师之死,最终却将凝聚之力放在了王的身上。
他们来到举行仪式的王殿。
这里依山而建,修得金碧辉煌,光是修筑面前那长长的阶梯,便死了上千名奴隶。
宣王骑着从孟族缴获而来的战马,胸前拥着宣王妃,纵马沿阶梯而上。
每一步阶梯都修得平缓,也不至摔下来。
站在孟族王身边的大臣面色微变:“他为何不用轿子?”
骑在马上,气势自然而然便不同了。
明明是双方握手言和的仪式,却更像是他宣王长驱直入征服了王廷的盛宴。
孟族王没有说话,他紧紧盯着依偎在宣王跟前的薛清茵。
“是示威……”孟族王低声道。
“这如何能忍?”大臣厉声道。
孟族王知道他也就说说罢了。
毕竟这会儿真让人上去把宣王拽下来,谁敢去呢?前头被打得屁也不是的阴影如今还笼在心头呢,也就他这个当王的还敢上去了。
孟族王便只道:“听闻这位宣王在梁朝的皇宫之中,也是打马而行……”
大臣露出不解之色。
孟族王紧跟着道:“梁朝的宫廷之中,除皇帝外,其余人无诏不得打马而行。否则视作御前失仪乃至谋逆之罪。独他享此殊荣……”
言下之意便是,人家在梁朝皇帝面前尚且如此,何况在我们这些手下败将跟前呢?
大臣禁不住叹了口气。
谁叫他的确是个厉害人物呢。
孟族王却目光转动,飞快地想到了些什么。
宣王于梁朝,又何曾不是林古之于孟族呢?
这时孟族王听见了身边大臣沉痛的声音:“早知如此,真不如杀了宣王妃。”
孟族王一听,坦荡道:“我不舍。”
“那早日强留她在孟族,使她有了王的子嗣也好啊。”
孟族王又道:“我不舍。恐怕她不受此辱鱼死网破。”
大臣顿时五官挤作一处,不知该说什么好。
孟族王叹气道:“但总有人是舍得的。”
大臣一怔。
这是……何意?
大臣脸色变幻,很快便从孟族王这番话从咂摸出了味道。
他露出恍然大悟之色,朝孟族王拜道:“梁人的兵书中说,谋心为上。王此举,谋心也。”
孟族王笑了下,不说话了。
而此时马蹄声近,宣王也已经带着薛清茵到了近前。
“去为宣王殿下牵马。”孟族王吩咐身边的大臣。
那大臣毫不犹豫,上前去牵住了马绳:“宣王殿下,请。”
宣王却没有动,只垂下眼眸,眸光冰冷。
站在跟前的大臣难以自抑地打了个冷战,随即反应过来:“宣王殿下,宣王妃,请。”
薛清茵笑眯眯地夸奖道:“还是很伶俐的。”
她话音落下,便有奴隶上前,跪地躬背,要迎她下马。
薛清茵心道何须这个呢?
下一刻,宣王先翻身下了马,然后张开手臂便极轻巧地将薛清茵接了下来。
她面前垂下的流苏,都跟着晃动起来。
惹得众人都本能地心神晃荡了下。
宣王妃今日这般盛装,着实美丽。
这二人并肩而行,跨入门中。孟族王脸上灰暗了一瞬,随即也转头跟上。
“拜见上国宣王殿下。”门内其余人不得不跪倒而拜。
如今一和谈,梁朝自然而然也就成了他们的上国。
薛清茵转动目光,四下一打量。都是孟族人啊……
正想着呢。
手背一热。
宣王牢牢抓住了她的手。
一直等走到了高阶前。
薛清茵心道,她一点也不怕呀……不过,现在的问题是……
薛清茵抬眸看了看阶上。
那里摆着两张王座。
左边一座镶嵌宝石,上刻孟族文字;右边一座镶以玉石,上刻梁朝文字。
显而易见,一个是孟族王的,一个是准备给宣王的。准备倒是极用心。
没我的是吧?
薛清茵撇嘴。
孟族官员没想到今日宣王妃也会来,毕竟她之前落入过孟族手中,还以为宣王会有所避讳……
“宣王殿下,我等这就去为宣王妃设下座椅,便设在您的下首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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