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他身边的人也皱紧了眉,“再等下去,那些个家丁都要养得壮一圈儿了……”
他们在郊外安营扎寨。
风吹拂动深深的草丛,正值月光昏暗之时。马儿困倦地甩了甩蹄子,众人也各自倚着树木轻合着眼。
他们耐着性子等了会儿。
夜越深。
此时的人们一旦入睡,便是睡得最熟的时分。
他们没有说话,只是抬手一挥,顿时训练有素地朝着最大的马车扑了上去。
一刀先抹车夫的脖子。为首的死士脑中想道……第二刀,卷帘子直奔那乔心玉去!
他们想得很好。
可第一刀刚挥下去。
“叮”一声脆响。
刀被一股大力弹开。
只见那车夫睁开了双眼,他的面庞削瘦,以致眼眶都微微凹陷。可他的眼眸……明亮凌厉如寒星。
“宵小之辈。”车夫吐出声音,“终于等到你们了!”
整个营地顿时躁动起来。
“家丁”们悉数拔剑。
长剑划拉出剑鞘,声响冰冷。
有死士大喊一声:“中计!走!”
可为首之人却铁了铁心道:“快到京城了,你我不能就这样走!既他们已有准备,便是拚死也要拿下。”
其余人一听,当即也壮大了士气,悍勇无畏地迎了上去。
可再悍勇在绝对的力量跟前,也不过尔尔。
“剑锋久不见血,正有些渴了。”不知是谁哑声说了一句。
血便扬起三丈高。
死士们预想之中的,悄无声息潜入,如割麦子一样割断乔心玉一行人的脖颈……
最终却是落在了他们自己的身上。
这些“家丁”自如地挥动手中的剑,仿佛人与剑融作一体。
凌厉却无声。
一个个死士被割开喉咙倒伏下去。
“不必在意我等死活,放箭。”死士之中有人扯着喉咙大喝道,“今日之事,必成!”
他说着,脸上流下激动愤怒的泪,眼角发红,手上更用了死力气。
人已经赔进来,哪里还有后悔的余地?
“也算好汉,赏你全尸。”青珪军道。
说给全尸便真给了。
一剑将人捅了个对穿,当场毙命。
动手的人缓缓抽剑,垂首看了一眼。嗯,没有缺胳膊没有少腿儿,确是全尸。
此时只听破空声响起。
“咻——”
箭矢飞驰而来。
青珪军众人不慌不忙,以剑或劈砍或横竖挡之……
“叮叮当当”
那是箭头撞上剑身的声音。
柳家的确下了大功夫,但就算下再多的功夫,他们也绝无可能有调动军队的能力。
这些不畏生死的死士,举刀也罢,射箭也好……在青珪军眼中,也只算得上是“乌合之众”。
第一轮箭矢很快便放完了。
放箭的人满头大汗,颤抖着继续去取新的箭支……
“不是家丁。”他喃喃与身边的人道。
他一边说,一边重新搭弓,豆大的汗珠滑入他的眼眶,浸得他眼珠子生疼,但他不敢去擦。
他道:“是军队……恐怕是乔腾的手下。”
死士再凶悍,又怎么与军队相比?
他们心下已生了惧意。
“什么?乔腾的手下?那岂不是擅自离开驻地?不行,我们得有人活下来,此事须得向上禀报!”旁边的人说着推了他一把,示意他先走。
他本能地转过头。
月光下,剑锋覆满寒霜。
他倒了下去。
原来比月光更冷的,是他的躯体。
前后不过一炷香功夫。
剩余躲在草丛里的人也被抓了出来,挨个割喉放血……
等乔心玉从马车里钻出去,只觉心惊肉跳。
这便是……这便是大名鼎鼎的青珪军。
“换个干净地方吧。”青珪军的人道。
乔心玉点了下头,呼出一口气,心道……这样厉害的人物,自然是留在薛清茵护住她更好。
偏她这样大方……
城郊不明不白地死了这么多人,很快被报至县衙,再到州府,再上达天听。
“陛下,想必是此地的匪患又滋生了。”臣子立在阶下沉声道。
梁德帝坐在座上,语气不冷不热地反问:“你们以为匪患有这样的本事?”
“这……”
“据当地仵作所言,动手的人一剑便叫其毙命,下手果断,狠辣,刀口没有半点多余的痕迹。死者达三十之众,前后死亡却差不了太久。你们说,这是匪患能做到的吗?”梁德帝问他们。
方才开口的臣子顿时哑然不敢言。
赵国公愣了下,道:“像是军队所为。”
梁德帝显然也这样想,一下便将眉头拧紧了。
朝中大臣们也屏住呼吸不敢说话了。
前有安西军叛乱,后有孟族大军觊觎入侵,如今难道又有什么人叛变了?
那这可真是叫陛下面上无光啊!
“退朝。”梁德帝起身挥了挥袖。
众臣知趣退下,心道多半是又要召近臣再议了。
他们走后,梁德帝只见了赵国公一人。
“你仔细翻过仵作陈书了吗?”梁德帝问。
赵国公道:“……刀口,不,是剑伤。”
“嗯,都是剑留下来的口子。”梁德帝道。
“用剑杀人不如刀来得顺手……”
“是啊,但却有一支军队,至今保留有这样的习惯。他们认为剑乃君子所佩。便是杀人,也要用君子之道。”梁德帝不急不缓地道,让人听不出他语气中的冷热。
赵国公迟疑道:“陛下是怀疑……”
梁德帝扯动了下嘴角:“若是他们回来,也是好事……他们的父母,也该能安眠了。”
这厢说着话。
那厢,京中不少王公贵族府上……都收了封信。
大抵便是“儿子不孝,在外游历数年,终从浑噩中寻得世间一丝真实,而今归来”云云。
公主府上。
年幼的宗室出女,趴在嬷嬷的手肘间,伸长了脖子去够母亲的手。
“阿娘在看什么?”她问。
公主默默无语泪先流。
不知多少人突地匆匆入宫求见。
魏王府。
柳月蓉看着那些挂起来的白幔,只觉得眼睛被刺得生疼。
不多时,她母亲身边的仆妇来了。
“夫人不便前来,叫奴婢转告王妃……距离京城不远的地方,死了三十来人。这些人齿间藏毒,因身上的剑伤毙命,无人知他们来历……”
柳月蓉听到这里,神色大变,腾地一下站了起来,失态道:“怎么可能?”竟然全死了?
“夫人劝王妃莫要乱了阵脚,且仔细想一想,他们为何会毙命。今日天色虽晚,但王妃仍可进宫面圣。想来陛下怜惜王妃先后丧子丧夫之痛,不会苛责。”那仆妇道。
柳月蓉一颗心狂跳不已,只觉得完了。
这是要她自己去向父皇认错吗?
柳月蓉坐了回去,呆呆地想,杀不掉薛清茵也就罢了,为何连乔心玉也杀不掉……
为何……
柳月蓉终于聪明了一回。
她压不住兴奋,再度起身道:“我知道了,必然是乔心玉借了她父亲的兵!太好了哈哈!她父亲丢益州在先,又假公济私维护女儿,使手下士兵擅离职守在后……”
面上隐隐透露出一丝疯狂。
到底是魏王的死对她打击太大了。
柳月蓉吐了口气:“我要入宫。”
太和殿。
梁德帝还在批阅奏章,乍然听闻那么多人求见他,他面上飞快地掠过惊愕之色,然后又归于了沉寂。
当真是他们回来了?
他们竟然还先写信告知了家中。
他还以为……他们回来犯下此等大案后的第一件事,便是直逼皇宫呢。
“将人都带进来吧。”梁德帝沉吟片刻,道。
不一会儿功夫,吴少监带着人浩浩荡荡地进了门。
这些膝盖金贵的王公贵族们,此时见了梁德帝,跪得无比诚心……
“陛下!我儿……我那混账儿子,终于是回来了!求陛下宽恕他昔日不告而别的罪过!”
“陛下,求陛下宽恕我儿……”
“他们瘦得脱了形,也不知这些年在外头过的都是什么日子……我见了心中实在疼啊。”
他们接连开了口。
梁德帝面色古怪了一瞬。
他们竟然当真是回来……认输了?
再想到宣王前脚杀了姚明辉,别说很难与他们相认了,就算相认之后,也难免叫章太子旧部心寒……
梁德帝心情复杂。
那桩令他多年如鲠在喉,提防戒备之事……却是以这样迅猛的速度尘埃落定了。
他无须再有半分担忧。
自此后,宣王便当真只能是他的儿子了。
梁德帝动了动唇:“诸卿……”
可此时却有人不识趣地搅扰了这番催人泪下的情景。
“陛下……”有宫人立在门外,期期艾艾地道:“魏王妃求见。”
王公贵族们先后出声,面露尴尬之色。
他们今日齐聚一堂,可以说老脸都不要了,自然不想被旁人撞破。
“听人说魏王的死讯传到王府那日,魏王妃当场就哭昏了过去。”一旁的内侍低声道。
众人这才想起来,倒是忘了,那位魏王妃刚死了丈夫。
面前的皇帝刚死了儿子。
他们的表情僵了僵,但转念又一想,正因此,皇帝才更能领会他们的痛苦啊!
“陛下……”有人低低出声唤道,面露哀求的凄色。
想是想要赶紧从梁德帝口中得到一句赦免的准话。
梁德帝沉吟片刻,道:“朕知你们的心思,先到偏殿暂候吧。”
他们对视一眼,有些舍不得就这样离去。
但也不能让皇帝将那魏王妃赶走……
“多谢陛下。”他们躬身拜了拜,这才被引着去了偏殿。
而殿门外,柳月蓉盯着天边的月亮,眼见着那轮月一点点变得消瘦。
怎的等了这样久?她想。
这一等,反叫柳月蓉生出了踌躇。
若没什么事,她并不想面圣。
梁德帝坐在那里,显得气质温文,极好说话。可他是皇帝,他毫不留情地除掉了自己亲儿子的外家……
“若是父皇已经歇下,我便不叨扰父皇了。”柳月蓉露出犹豫之色。
她憔悴的面容在月光的映照下,显得有些可怜。
宫人也怜她如今尴尬的处境,便道:“王妃且再等一等,兴许一会儿便有人出来接了。”
宫人顿了下,又问:“可是府上出了什么事?”
柳月蓉本来想着,这样大的事自然不能与她一个小宫人说。
但转瞬便想到,上回告薛清茵的状便犯了一回大错。这次再不能重蹈覆辙。
“有一桩事……早早该禀报到父皇跟前,只是……”柳月蓉露出难以启齿之色,“又怕是误会一场。”
不等小宫人接着开口,柳月蓉便道:“侧妃乔氏……早在一月前便失踪了。”
小宫人吓了一跳:“什么?若没记错……乔侧妃也有身孕吧?”
柳月蓉轻点了下头:“是。”
小宫人顿时满头大汗,生怕自己是卷进了什么皇室辛秘,转头就匆匆进了殿门去向梁德帝禀报。
正与往外走的内侍撞上。
内侍一皱眉,问她:“慌慌张张作什么?”
小宫人结结巴巴道:“魏王妃她……她说了一桩事,一桩大事,须禀报陛下。”
内侍犹豫片刻,便带着她先又回头去见了梁德帝。
此时殿中空荡,小宫人吐了口气,也不敢抬头,只飞快地交代了魏王妃说的话。
“失踪已有一月?”梁德帝面色微沉,“为何到今日才趁夜入宫禀报?”
小宫人当然是答不上来的,她心想着那乔侧妃总不会是同人私奔了吧?
“把人带进来。”梁德帝道。
柳月蓉很快被内侍引进了门。
她步子一迈,便感觉到了殿内一团凝滞的气,淤堵在那里挥散不去。
皇帝不大高兴。
柳月蓉轻轻吸了口气,没有太害怕,因为她知道,那怒意并非是冲着她来的。
“怎么回事?仔细说说。”梁德帝的声音响起。
柳月蓉先跪地行了个大礼,埋首道:“侧妃乔氏失踪是在殿下启程之后……儿媳那时便想入宫向父皇禀报。还是底下人拦住了儿媳,说殿下一向觉得我善妒。若将此事报上,只怕又要被殿下误会。
“可如今殿下不在了。并非是儿媳又心生妒忌,只是想到乔氏腹中还有个孩子,那恐怕是殿下唯一的血脉了……儿媳如今只盼能早日将乔氏找到,也好抚慰婉嫔心中的伤痛。”
柳月蓉说完,都觉得自己这番话无可挑剔。
她没有直指乔心玉和乔腾的罪责,但父皇只要稍加查探,便会有结果。
届时她也能从中抽身了。
“朕会派人寻她下落。”梁德帝沉声道。
看上去倒是并没有多生气的模样。
这让柳月蓉有些失望。
但想想乔心玉背后可没有个能为她撑腰的宣王……
柳月蓉又定了定神。
这时梁德帝突地出声,语气凉凉道:“你说底下人拦住了你,不许你禀报?”
柳月蓉怔了下,应道:“是。”
梁德帝慢条斯理道:“好大的胆子,下人还做起主子的主了?还险些误了大事。是何人啊?朕看该当处死。”
柳月蓉惊得背后一凉。
她那话只是为了弱化自己在其中的作用……是托词。
不,等等,也不全是托词。
柳月蓉一下想到了那个总在她身边板着脸的嬷嬷。
那是她的婆母给她的。
柳月蓉轻声道:“是……萧嬷嬷。”
梁德帝看向一旁的内侍:“随魏王妃回府,将人处死。”
内侍应声。
顿时换来了柳月蓉心跳怦怦不停,不是怕,而是兴奋。
瞧吧,这便是至高无上的皇权。
只消父皇一句话,那胆敢肆意拿捏她的萧嬷嬷便得去死。
再等除去了乔心玉,今后魏王府便是她一个人说了算。
母亲说的不错,今日的绝境还不是绝境。这才哪儿到哪儿呢?
“王妃请。”内侍为柳月蓉推开了门。
柳月蓉点了点头,一步跨出去。
在她走后,那些王公贵族方才又回到了殿中。
柳月蓉的马车缓缓行至魏王府的大门,但等进了门,她却敏锐地觉得里头的气氛不大对劲。
“怎么回事?人呢?”柳月蓉皱眉问。
当即有人答了她的疑问:“乔侧妃回来了。”
柳月蓉面色一变。
这就……回来了?
看来派出去的人,的确是乔心玉身边人动的手!
“那太好了……”柳月蓉压住语气里的冷意。
她身旁的内侍也道:“那太好了,便请即刻面圣吧。”
柳月蓉掐了下帕子。那萧嬷嬷……
内侍却好像懂她所想,道:“咱们观了刑再走。”
柳月蓉抿唇,压住了上翘的嘴角。
而王府下人却面露惶然,观刑?什么刑?
“萧嬷嬷何在?”内侍问。
这时众人还没意识到这话背后潜藏的意义。
萧嬷嬷很快被带了过来。
乔心玉落后几步,也被人扶着过来了。
月色之下。
她行得缓慢,穿着宽大的衣袍已不见昔日绰约多姿的模样。
跟着去了军中……殿下死了,她却还活着,她还有什么脸面活着?
那行军之艰苦,都没能将她腹中的胎儿磋磨掉吗?
柳月蓉死死地盯着来人,险些失态。
乔心玉近了。
她不见憔悴,更没有一丝畏惧。
她甚至还胖了一圈儿!
柳月蓉攥紧手指。
心头的愤怒冲天而起。
萧嬷嬷这时戒备地看了看柳月蓉,又看了看乔心玉,最后看向了从宫里来的人……
“王妃,侧妃祈福归来,这夜色也晚了,不如都早些歇息吧。”萧嬷嬷道。
什么祈福?
柳月蓉一下反应过来。
哦,是这老虔婆给乔心玉想的借口吧?想掩盖她随军之事?
柳月蓉没说话,只是走到了一边。
内侍这时出声道:“拿下。”
萧嬷嬷还没反应过来,便被牢牢按在了地上。
“行刑。”内侍又道。
萧嬷嬷神色一慌:“这是何故?”
一旁按住她的人也问呢:“不知该如何行刑?”
内侍沉默了下,道:“陛下没说,先打死吧。”
萧嬷嬷顿时露出惊恐之色,但还没等她喊话就被堵了嘴。
柳月蓉再也按不住,朝乔心玉投去了耀武扬威的一眼。
杀鸡儆猴之意再明显不过。
乔心玉心沉了沉,她知道柳家一计不成必有二计……
显然,她已经和皇帝告过状了……
但乔心玉面上不显,还问起内侍:“这是婉嫔赏下的人,也是府中的老人了。她犯了何错?”
柳月蓉听见这话差点笑出声。
乔心玉是真不怕自己的事被捅破啊!
且先关心关心她自个儿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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