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等来靳司让的回答,她斜眼看去,发现他的视线正一瞬不停地落在最左侧置物架第二格的红枫木相框上,里面有一张十二年前她和方堇的合照,她亲昵地抱住方堇胳膊,另一只手朝着镜头比了个yeah,笑容明艳甜美。
背景是靳家后院,绿油油的树叶里离藏着几个已经成熟的柚子。
靳司让回过神,“你刚才说什么?”
夏冉耐心十足地重复了遍。
他极轻地嗯一声,扫了眼她从冰柜里拿出的柚子,难伺候的脾气上来了,“柚子肉捣得碎点。”
“知道。”
“到时候把冰块拿了。”
“行。”
“别放糖,蜂蜜也别放。”
夏冉深吸一口气,“好的。”
没两秒,靳司让又发出一声质疑:“现在还是五月,柚子不是当季水果,口感会好?”
夏冉怀疑他是来找茬的,懒得再应,握刀的手力气重了几分,在柚子光滑的表皮化开一道细长的口子,顺势划开了尘封已久的记忆。
那天从柚子树上摔下,是有后续的。
餐桌上,靳泊闻注意到她别扭的姿势,放下筷子,“手臂怎么受伤了?”
其实不光手臂,膝盖也蹭破了皮,夏冉本来没把这些小伤放在心上,现在听他郑重其事地点出来,罕见的脸上臊得慌,声若蚊蝇:“摘柚子摔的。”
靳泊闻没想到会听到这回答,一愣,还没说什么,夏冉马不停蹄地接上:“爸爸,你为什么要在花园里种柚子树,我看邻居家种的都是一些漂亮的花花草草。”
夏冉接受了靳泊闻,也慢慢适应叫他爸爸,但这声“爸”存在适用范围——她从来不在只有她和方堇两个人的时候,称靳泊闻为爸爸。
靳泊闻没隐瞒:“阿让妈妈喜欢柚子。”
平平淡淡几个字,却像惊雷一般投入死寂的湖水中,水花飞溅。
气氛明显凝滞住了,夏冉意识到自己似乎提了不该提的话题,微微屏息,片刻听见筷子与瓷碗碰撞的清脆声音,是靳司让那处传来的。
他冷着脸起身,把自己关进房间,整整一个晚上没有出来过,方堇放在他房门口的荞麦面也坨成一块。
夏冉经过时注意到了,后来方堇去她卧室给她处理伤口,她小心翼翼地问了句:“妈,我是不是不该在饭桌上提起靳叔叔去世的妻子?”
她不在乎靳司让的心情,怕的是勾起靳泊闻的伤心往事,更怕惹方堇不开心。
她没读过几本文学名著,国内文人中最了解的是张爱玲,令她印象最深刻的是《红玫瑰与白玫瑰》里的一句“娶了白玫瑰,白的便是衣服上的一粒饭粘子,红的却是心口上的一颗朱砂痣”。
作为靳泊闻的现在进行时,夏冉不希望方堇成为靳泊闻衣服上微不足道的米粒,她天真又贪心地想要方堇取代他妻子在他心中的地位。
那样她们分到的爱也会多一些。
方堇摸摸她的脸,让她别想太多,“我也经常在你靳叔叔面前提起你爸爸,他妻子虽然和你爸爸一样,已经不在这世界上,但他们对我们而言,不止是过客,还构成了我们记忆链中最为关键的一环,不管是快乐的,还是痛苦的,我们都不想忘记……冉冉,人是无法忘记生命中最重要的人的,也无法找到另一个人可以取代他的位置。”
方堇和靳泊闻之间有相濡以沫的温情,但没有爱情,当然他们需要的也不是跌宕起伏的爱情,保持相互理解和尊重,陪伴到老就够了。
“等你长大了就明白了,尤其是到了我这个年纪,态度和想法也都会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方堇将用过棉签丢进垃圾桶,温声细语道:“晚上就别冲澡了,简单擦一下身体,受伤的地方记得千万别沾水。”
夏冉关注点还停在她的前半句话上,她不能理解为什么大人总喜欢拖延时间,总爱对孩子说“等你长大了就明白了”,要是她一辈子都长不大呢?
“你现在不告诉我,等我以后走岔路了就来不及了。”
方堇被她故作老成的姿态逗笑,“你是妈妈的女儿,妈妈了解你的品行,你虽然贪玩了些,但不会做出过分的事来,还有,妈妈就在一边看着你,你又怎么会走岔路?”
然而最后她确实走岔了路,还是一条看不见未来的不归路。
方堇也食言了,没能陪在她身边,她们都被滞留在了过去,被封印在低矮破败的墓碑上。
坟前野草一寸寸地长,一节节地枯,四季轮换,毫无变化可言。
第二天上午醒来,夏冉看见餐桌上多出几个新鲜柚子,是靳泊闻大清早摘下的。
夏冉蝴蝶一样扑到正在看报纸的靳泊闻身上,“谢谢爸爸。”
靳泊闻拍拍她环在自己肩上的手臂,笑说:“虽然这几棵柚子树有不少年头了,但果实一次都没摘下来过,不能保证味道,你先切开尝一口,小心别被刀划伤。”
“好。”夏冉蹦蹦跳跳地回到厨房。
后院栽种的柚子跟水果店卖的自然不能比,但也比想象中的味道来得清甜。
夏冉头脑发热,“爸爸,我可以剩下一些拿来做柚子蜂蜜茶吗?”
靳泊闻点头:“当然,不过得记得给我留一杯,我下班回来尝尝。”
靳泊闻原先是大学教授,搬到桐楼前辞去工作,两年前成为一中的政治老师。
夏冉笑盈盈地朝他比了个OK的手势,跑到厨房烧水,没多久楼梯传来声响,她抬眼,对上靳司让冷淡的神色。
夏冉转学手续还没办好,这一周她都待在家里,靳司让跟她同级,初二,已经过了七点,他身上还穿着睡衣拖鞋,姿态闲散,今天不打算去学校的意思。
“哥,我一会要做柚子茶,你要喝吗?”
她现在心情好,连带着看靳司让都顺眼不少。
靳司让脚步有明显的一顿,在彻底接受她叫他这个称呼前,第一次没有用不近人情的语调开口纠正。
他的眼睛朝她看去,眼神里似乎包含着一种复杂的情绪。
那会夏冉正站在烧好的热水前,壶嘴冒出腾腾热气,眼前像笼上一层轻纱,雾蒙蒙的,靳司让的脸也变得模糊起来。
就是这么几秒的愣神,让她错过了靳司让那道几不可查的“嗯”。
夏冉没做过柚子茶,方堇又不在身边,一时半会不知道该从何处入手,打电话给方堇,对面估计正在忙,嘟声响了一阵转入未接来电,她只能自食其力。
家里有两台电脑,一台装在靳司让卧室,还有一台在靳泊闻办公用的书房,前几天靳泊闻提过要给夏冉买台新电脑,夏冉认真想了想,电脑不是那时候她的生活必需品,也就拂了他的好意。
在电话里得到靳泊闻的允许后,她进了书房,电脑没设密码,主页背景是一张全家福照片,看上去有些年头。
夏冉在合照里见到靳司让的母亲,一个笑起来分外温柔的女人,眉眼、气质和方堇有几分相像。
靳司让站在父母中间,估计那会正在闹脾气,下巴抬得很高,蹙着眉心一脸不耐。
夏冉从来没见过这般鲜活的靳司让,愣了好半会才点开浏览器,把网上说的都记在小本子上。家里没有柠檬,她退而求其次地用冰箱里的柠檬水饮料替代,调制出的味道差强人意。
她特意给靳司让留了一杯,午觉醒来,发现茶杯原封不动地放在餐桌上,水位线降了些。
夏冉问:“有这么难喝吗?”
靳司让不答反问:“你没喝过?”
意思很明确:但凡喝过的人,都说不出好喝两个字。
靳司让又说:“你泡好的那一桶我已经全倒了。”
她好心好意请他喝,他这又是什么态度?
夏冉气到一整个下午都没给他好脸色,下午四点,她去水果店买了几个新鲜柠檬,路过菜市场时,想起靳司让那张欠扁的脸,一气之下进去买了一打折耳根和香菜,加到靳司让的茶杯里。
她笑眼弯弯,献宝似的端到靳司让跟前,“哥,我重新做的,你尝尝。”
靳司让眼皮垂落,很快收回视线,抬脚朝楼上走。
夏冉叫住他,“你不喝吗?”
“我还不瞎,看得出你往里面放了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夏冉条件反射想狡辩,情急慌乱下被自己口水呛到,嫌疑直线上升,到了自己做实罪名的地步,索性破罐子破摔道:“没放什么,也就折耳根和香菜,喝了补身体。”
靳司让转身,黑黢黢的一双眸牢牢锁住她。
看得夏冉一阵心虚,折返回去重新替他倒了一杯“干净无污染”的,朝他一本正经地举手发誓:“这杯里面绝对什么也没加。”
“糖呢?”
夏冉摇头,“也没放,你要是想——”
她话还没说完,靳司让夺过她手里的茶杯,面不改色地喝下,还是一口气喝完的。
同样的味道夏冉偷偷尝过一次,又酸又涩,带着难捱的苦味,绝对称不上好喝,这让她一度怀疑靳司让味觉是不是出现了问题。
隔天,她又泡好一杯,亲自递到靳司让面前,靳司让犹豫后喝了一小口,照旧眉头都不皱一下,微抬的声调里却掺了些兴师问罪的意味:“你给我的是人能喝的?”
当然不是,毕竟她在里面加了一大勺黄连磨成的粉。
大少爷脾气臭到不行,高高在上地下达命令,“重新做,不然你把它全部喝完。”
夏冉有理由相信,如果她反叛地说句不,他就会用他那冰凉的手指用力箍住她下颌,将这杯乱七八糟的液体灌进她喉咙,呛得她死去活来后,再冷冷淡淡地笑一声:“活该。”
夏冉喉咙一痛,很没出息地回了厨房,重新调制一杯。
后来夏冉从靳泊闻口中知道,靳司让对柚子茶近乎偏执的在意全都源于他的母亲,他的母亲喜欢吃柚子,靳司让七岁那年的霜降,她泡好一杯柚子柠檬茶,是留给靳司让的,也是她留在这世界上的最后一样东西。
时隔这么多年,靳司让不仅口味一点没变,脾气也是一如既往的难伺候,挑剔到找打的地步。
只是夏冉已经不会再惧怕他的威胁,她连脖子都被他掐过这么多回,又怎么会惧怕被他用蛮横力气强行灌下难喝的饮料,现在就算是穿肠烂肚的毒药她都能做到眼睛不眨地喝下。
靳司让没有久留,拿到柚子茶就走了,夏冉在吧台多待了会,做好两个预订单后,吃下止痛药,上楼准备去休息室眯会眼睛。
靠近门位置上的双马尾女生正在写摘抄,用钢笔写的,笔水未干,小纸片全都摊在桌上。
夏冉步子迈得急,路过时带起一阵风,纸片被吹落到地上,她有所察觉,脚步顿住,弯腰捡起,上面工工整整地摘录着两行小字:
“多好,你还保有旧日的容颜和习惯,这让我追溯往昔时得以有迹可循,不至于叫我轻易慌了手脚。”
第07章
夏冉心骤然飘向很远的地方,以至于这次发呆的时间格外漫长,长到纸片的主人忍不住出声,“这是我的,你可以还给我吗?”
思绪归拢,夏冉收敛木讷的神情,说了句不好意思后,笑着将手里的纸片递还,这时对方已经起身,踩着粗跟小皮鞋,也只比一米六七的她高一些。
眼皮一抬,两个人对上视线,夏冉这才意识到刚才心里一霎的微妙因何而起。
她很确定,自己听到的是男人的声线,算不上粗犷,带点变声期的低哑,但他没有刻意掩饰,和他的穿着喜好一样,全都大大方方地袒露出来。
他接过纸片,庄重地夹进书里,“谢谢。”
夏冉摇头说没事,盯住他细长的手指看了两秒,“指甲做得很漂亮。”
渐变冰透蓝,每个花纹都不一样,很精细的勾线。
“你也这么觉得?”他眼睛一亮,“姐姐你要是喜欢,下回我可以带你去,我和店长是好朋友,她还能给你打折。”
夏冉还没说什么,整理完库存的林束上楼,“老板,我有事要跟你说。”
说的不是什么见不得光的隐私,加上这会店里还有客人,两个人没法走开,就站在书店门口。
林束沉哑的嗓音混在淅淅沥沥的雨中:“明晚我得跟你请假,去市里相个亲。”
第一次听到这种请假理由,夏冉露出诧异的神色,“我以为你有女朋友的。”
林束嘴角僵了一秒,头顶黑沉沉的天没能盖住他脸上的阴霾,“怎么这么说?”
夏冉解释:“上回不是捡到了你皮夹,看见里面有张你和别人的合照。”
那会林束还是学生模样,穿着学校统一发放的制服T恤,面容青涩白净,女生长相属于甜美那卦,笑起来嘴角有道若隐若现的梨涡,眼睛很大,藏着光,亮盈盈的。
林束回到没心没肺的状态,夸张地长叹一口气,“那你也应该看得出是很久以前的事了,现在的我,孤家寡人一个,我爸妈知道我找到工作了,恨不得立刻把我赶出家,祸害别人去。”
“这和你有没有找到工作有什么关系?”
林束无可奈何地笑了声,“你没工作,直接被打上游手好闲的标签,人女孩家里愿意跟你这不学无术的啃老族过下半辈子?”
说着林束一顿,“你家里人没让你相过亲?”
夏冉笑一丝丝敛了,半会才松了唇角,泄出一点弧度,“我都一个人生活了好几年了。”
林束没再多问,恰好有人来买奶茶,他回到吧台,没多久又出来了,“我在吧台旁看见一个袖扣,应该是靳法医落下的。”
林束手往围裙里一伸,宽大的掌心里落着Mont Blanc的球形袖口,款式简约,做工精致大气,价格不菲。
夏冉没有伸手去接的打算,“先放着,等他发现后自己来拿。”
“你不给他送过去,或者打电话给他说一声?”
夏冉下意识想反问“我为什么要给他送去”,到嘴边却变成了“我没他联系方式”。
林束面露狐疑之色,“我刚才就想问你,你和靳法医是不是以前就认识?”
轮到夏冉脸上的表情僵住了,她复制他刚才的话术,连声调都模仿得淋漓尽致,“怎么这么问?”
林束说:“你俩一起来之前,他单独来找过你,听见我说你不在后,直接走了。”
夏冉若有所思地垂下眼睫。
林束在脑海里回忆了遍,百无禁忌道:“还有你俩刚才的相处氛围,实在不像刚认识的。”
门前开过一辆面包车,车速没收,轮胎滚过水洼处,夏冉离得近,溅起的雨水甩到她裤腿上,泼墨画似的,落下斑斑点点的痕迹,低帮帆布鞋里也进了水,黏湿难忍。
不光下雨天惹她厌烦,她还得时刻提防雨天里某些人没素质的行为,这让她觉得无比疲惫。
林束观察着她脸上的反应,没太大的情绪波动,呼出的气息确实加重了些,“你要是有什么难言之隐就别说了。”
好奇归好奇,但也没必要为了满足自己的求知欲,把她的伤口再戳个稀巴烂。
夏冉抖了抖腿,低垂着眼,淡淡答道:“以前我和他在一起生活过一段时间。”
林束愣了愣,没说话,但“原来你俩是前任关系”这几个字明晃晃地写在脸上,夏冉想无视都难。
她再次开口时,嗓音沉了几度,像大提琴厚重的琴音,连震颤后的余音都格外低缓沉重,是含蓄隐忍的调。
“他是我哥。”
林束彻底愣住了,反倒夏冉平缓好心情,用一副无所谓的态度说:“你有没有看过一个读者给《想念史铁生》写的书评?”
曾经有段时间在网上还挺火,夏冉将整段话背了下来:我非常喜欢的一个东西,是一个人十三四岁的夏天,在路上捡到一支真枪,因为年少无知,天不怕地不怕,他扣下扳机,没有人死,也没有人受伤,他认为自己开了空枪,后来他三四十岁,或者更老了,走在路上听到身边有隐约的风声,他停下了脚步转过身,眯上眼睛,子弹击中眉心。
夏冉这会脸上肌肉僵硬得可怕,但她还是挤出了点笑意,“你说的靳法医,他不仅仅是我哥,说得再贴切些,他应该算是我年少无知时犯下的一个未来必须要偿还的错误。”
汪有亮死于迁延性窒息的信息一经更正,调查方向立刻发生了一百八十度大转弯。
天桥才是第一案发现场的可能性大了不少,但其他有效线索还是少,连半个目击证人都没有。最近这段时间接连不断地下雨,要是凶手留下了什么犯罪痕迹,也被冲洗得一干二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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