棠梨硬着嘴说:“有人不让我叫先生,那我就不叫。”
身旁人忽然停住脚步。
棠梨装作没看见继续往前走着,忽然被人拉住手臂。
她回头,裴时清微垂着眉眼,认真看她:“棠儿,你不是不明白我的意思。”
少女的眼睛在月色下泛着水光,像是波澜微起的湖泊。
她挪开视线,装作若无其事说:“裴大人是个好老师,能得您指点一二,是我运气好。”
“都说裴大人一心扑在政事上,不问风月,裴大人有青云之志,非我等……”
她喋喋不休的唇忽然被一根手指按住。
棠梨惊愕间抬起头来,对上一双黑沉沉的眼。
◎原来裴大人也有怕的时候◎
裴时清微微用了点力, 像是有些生气般压着棠梨的唇,眸光沉沉向她看来:“我以为那么久的时间,你都考虑好了。”
压在心底的某些情愫泛起细密的酸, 棠梨就这么不闪不躲,定定看着他。
自从那一日他把话说开,的确已经过了许久。
这些日子他不见她,却无处不在说相思。
他亲手挑选的笔墨文玩, 他尝过之后也道一声好的岭南荔枝,甚至他下值时走过长街看到的一只竹编蜻蜓……
他在耐心等她的一个回答。
裴时清的手还压在她唇上, 分明用的力很轻, 然而少女像是被弄疼了,秀气的眉头轻轻一皱,眼眸里忽然之间便盈满了水光, 像是晚来风急, 忽然要落下一场雨。
她红唇微启, 正要开口, 压住她唇的那根手指后撤,又变成整只手掌捂住她的唇。
裴时清像是丢盔弃甲的将军, 对她说:“不许说。”
长街寂静,不知哪家挂在檐下的灯笼被夜风吹得幽幽转动, 在两人身上投下斑驳光影。
裴时清的手掌依然压在棠梨的唇上, 潮湿温热的呼吸洒了他满手。
不知是谁的心跳先乱了节奏。
片刻之后,裴时清松开她, 低声道:“抱歉。”
棠梨努力将泪光点点压下去, 开口道:“原来裴大人也有怕的时候。”
裴时清仔细盯着她看, 最后抬起手, 指腹轻轻从她眼角碾过:“自然是有怕的时候, 所以我不想听。”
青年指尖灼热,烫得她眼角轻轻一跳。
棠梨哑着嗓子说:“可我还是想说。”
裴时清停顿片刻,用指背轻轻擦了下她的脸颊,无奈叹道:“那便说吧。”
棠梨抿了抿唇角:“裴大人知道的,我此前不想嫁人。”
裴时清淡淡嗯了一声。
她笼在袖中的手指微微收紧:“我不想嫁人,不是因为没遇上心上人,而是……”
对方的视线没离开过她,分明那双向来冷淡的眸此时堪称温柔,但棠梨还是觉得如同泰山压顶。
她顶着压力,一字一句说:“我不想嫁人,是因为不想在垂花门中相夫教子,不想与旁的女人勾心斗角,不想整日只能围着丈夫转,也不想……娘家的安危荣辱都系于一人之身。”
棠梨明显感觉到裴时清在听到最后一句话的时候,周身气息一凛。
她垂眸苦楚笑道:“裴大人乃腾蛟起凤,今后必能宏图大展,该找一个能与你并肩的夫人。”
而不是她这样的人。
前一世的经历……实在是让她怕了。
她胆小怯弱,只想守着自己和自己的家人一世无忧,平安喜乐。
而他……注定是要做大事的人。
反手为云,覆手为雨,看似风光无两,但谁能懂其中艰辛与凶险?
有些路,一个人走……太苦了。
若是他能有一个与他势均力敌的夫人,无论是家世背景还是人际往来,都能帮衬他一二。
而自己……什么都不行。
夜风卷起两人的衣袍,交缠在一起。
棠梨快走半步,让两人交织的衣带分离,压着泪意说:“裴大人回去吧,我上马车了。”
她的手腕忽然被人握住,裴时清掌心滚烫。
棠梨动弹不得,转过身去。
裴时清没有放开她,而是认真地看着她,缓缓开口:“我父母双亡,没有兄弟,亦无亲族。”
棠梨心中一揪,不敢置信地看着他。
裴时清父母双亡她是知道的,但……没有亲族又是怎么回事?
裴时清微微一笑:“因此无需担心婆媳不睦,妯娌不合。”
他顿了顿,又说:“于我而言,子嗣可有可无,我亦散漫惯了,自然不会拘着夫人,让她相夫教子,深居简出。”
“至于最后一条……”他握住她手腕的力度微微大了几分,“我在努力。”
直至强大到能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再不让当年谢家之事重蹈覆辙。
棠梨似乎微微愣了下。
裴时清是何等玲珑心思,立刻察觉到她的迟疑,于是对她说:“是,我之所以那么急切,的确是因为你。”
棠梨脸上的表情一点点变了,最后她似是不敢置信般甩开他的手,低声唤:“裴大人。”
裴时清只是定定看着她:“我不会逼你,但若我能将你所有的后顾之忧都解决……”
“棠梨,希望你到时候给我一个机会。”
搅弄风云的两朝权臣,微微俯身看着她,一双黑眸里尽是认真。
两人目光相对,似是在试探,也似是在交缠。
直到远处打更声响起,棠梨才猛然回过神来,像是溺水之人忽然呼吸到了新鲜空气一般,急促地喘息。
她险些沉溺其中。
然而她到底已经不似普通闺阁女子,会为一个人的承诺怦然心动,却不会昏了头。
她亲身经历过家人惨死,也魂亡于流放路上。
棠梨狠着心说:“裴大人,我知道你要做的并非寻常之事,而我只是一个普通的女子,我只希望我和我的家人能够一世无虞,平安喜乐,你……明白吗?”
裴时清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棠梨觉得自己无耻极了。
当初她想认他做先生,当真是没有存着一点攀附的心思吗?
如今发现他强大背后危险的那一面,便不管不顾想要逃离他,甚至无比自私地告诉他,让他同自己的家人们离得远一些。
棠梨尴尬地立在原地,拢在袖中的手指轻轻蜷起。
可是她不能不说。
自从那一日棠墨晚同她提起朝堂局势,一直压在心底的那些不安便丝丝缕缕地从各个角落攀爬出来。
她想起滕州时那些莫名其妙的刺杀,想起了歃血阁那位神秘的阁主……
裴时清……太危险了。
跟随这样一个人,或许前面会是康庄大道,也可能一步踏错万丈深渊。
若是按照前一世的发展轨迹,她笃定他会一步一步走向那个位置。
然而一将功成万骨枯,又怎么一定能保证为他鞍前马后的那些人也能平安无虞呢?
哥哥、爹爹,还有师兄们……
若真是因为她和他的关系被人视为裴党,免不得会被无数人盯上。
他们前一世已经为陆家死过一次,这一世……她实在不想让他们步上那样的结局。
棠梨眼中已经涌起了泪意,然而她还是咬牙说:“我听闻……最近朝廷上有人想要笼络我哥和我大哥。”
“可是裴大人应该也知道,他们都才是初初入仕之人,没有根基,根本得罪不起人,那些人稍微使点手段,他们很可能就会遭遇危险……”
“我爹年纪大了,又只有我哥哥这么一个儿子……”
裴时清就这么不声不响地看着她。
棠梨忽然便说不下去了,她垂着眼睛,盯着自己的鞋尖:“我想裴大人应当懂我的意思。”
长街长,月影摇晃。
许久之后,棠梨才听到他问了一句:“你当真是这么想?”
棠梨不敢抬头看他,生怕下一刻便落下泪来,只是闷着嗓音说:“嗯。”
“好。”像是夜风吹来的一缕轻轻叹息。
“更深露重,棠姑娘早些回去吧。”他语调淡淡,说完这句话,转身离开。
棠梨听到他的脚步声渐渐远去。
片刻之后,有哒哒马蹄声在身后响起。
车夫看着失魂落魄站在街上的棠梨,小心翼翼问:“小姐?”
棠梨飞快抬起袖角,拭去自己眼角的湿痕。
对车夫说:“走吧。”
裴时清站在拐角处,看着马车晃晃悠悠沿着长街离去,忽然弯腰,哇地吐出一口血。
隐在暗处的息邪大惊失色,几乎是跪跌到他的面前:“公子!”
裴时清倚着墙,缓缓拭去自己唇边的鲜血,又慢慢直起腰背,恢复成了平日里冷淡矜贵的模样:“回去。”
他率先提步,若非袖袍之间沾染的点点红梅,仿佛只是哪家贵公子一时兴起,在月下踱步。
息邪神色难言,深深看了一眼马车消失的方向,连忙提步追了上去。
棠梨回去之后大病了一场。
青骊只觉得奇怪,一没染风寒,二没着凉,怎么会病得如此来势汹汹?
各种汤药连绵不断往棠梨屋里送,阿苍和秋月心焦不已,日日守在她身边。
短短几日,棠梨整个人便瘦了一大圈,下巴尖尖,惹人垂怜。
棠梨生病的期间,不知道陆辰远从哪里得了消息,曾给府上送过两次药。
青骊看棠梨睡得昏昏沉沉,也没告诉她,而是把东西收下,又回了相应的礼。
病好之后,棠梨提出想要回滕州。
棠墨晚得知此事自然是双手双脚赞成,妹妹与陆家的婚约已解,如今又正是多事之秋,他们留在上京他实在是不放心,倒不如先回家去。
至于妹妹的婚事,他可以在上京给她物色着好人家,如果遇到合适的,再介绍两边人认识,也未尝不可。
于是事情便这么敲定下来。
棠梨说要重新租赁一处宅院,他们现在住的这个,要还给裴大人。
那位裴大人已经许久没往这边送过东西了,众人都察觉出了古怪,却无人敢过问。
棠墨晚揉了揉她的头发:“你不用操心这些,我先去找,左右不过也就几日的时间。”
“既然马上要回家了,再趁着这段日子好好逛一逛上京城。”
棠梨正捧着青骊炖的鸽子汤,小口小口的喝着,闻言点点头:“我本想将这处宅院买下来,但思来想去又不大合适,倒不如哥哥重新去找一处,银子我这里都有。”
棠墨晚叹了口气:“是我没用,靠着这点俸禄不知该到什么时候才能买得起宅院。”
棠梨瞬间紧张起来:“哥哥,你不许收受贿赂!钱我会赚……”
棠墨晚看着她,微微笑道:“好,我妹妹最厉害了。”
在棠梨略带得意的笑容之下,棠墨晚的眸色却一点点暗下来,笼在袖中的手也用力握紧。
他……还是太没用了。
作者有话说:
心疼小裴一分钟(哭哭
让我们默念:这是甜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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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初棠梨来上京, 也不过就是为了陆家的事。
如今陆家的事情已经解决,棠梨觉得是时候离开上京了。
上一世初来上京不久便被流放,这一世也待不长久。
想来她与上京缘分浅薄。
棠梨思索了一番, 此行离去,最该告别的人应当不想见她,本该告别的人……如今贸然上门却又不大合适。
毕竟她与陆家刚退亲不久,此时若是去了陆府, 难免惹来风言风语。
算到最后,唯一该辞别的人竟然只有那位邢小姐, 邢钰。
那日宴席回来之后, 她们也约着玩过几次。
虽然不算是深交,但也是有几分情分在的。
于是棠梨准备了礼物,给邢府递了帖子。
邢家回应得极快, 邀请她隔日上门小叙。
第二日, 她带上准备好的礼物准时登门拜访。
邢钰一看见她便泪眼汪汪围上来:“棠棠, 好好的为什么要离开上京?”
她好不容易交到了一个性格相投的朋友, 还没来得及深交,对方便要走了。
棠梨语调里藏了点歉意:“我爹爹年纪已大, 留他一个人孤零零在滕州,实在是有些不放心。”
“我在上京也不能帮到哥哥什么忙, 思来想去倒不如回家服侍爹爹。”
邢钰也听说过棠梨的爹爹在滕州开着一家书院, 家中长辈独自一人留在滕州,做儿女的放心不下, 她也理解。
她只好暗自抹了抹眼泪, “那你一定要常常写信给我, 上京若是出了什么新鲜玩意儿, 我也会给你寄一份过去!”
棠梨微笑应好。
邢钰拉着她, 心疼不已:“听说前几日你大病了一场,现在瘦得骨头都硌得慌,脸都尖了一圈呢……”
“偶染风寒,不过现在已经大好了。”
邢钰说:“你就该好好再养一养,把身上的肉养回去,再离开上京,不然路上一折腾又要瘦一圈。”
棠梨只是笑了笑。
两人一边说着,一边往后花园走。
直到棠梨忽然看到一道熟悉的身影,脚步一顿。
邢钰察觉到她的停顿,顺着视线望去,“诶?那不是裴大人吗?想来是与哥哥有事要商议吧,不用管他们,我们去那边玩。”
凉亭之中,裴时清与邢易对坐品茗,看到她们二人从这边经过,只是礼貌性地点了点头。
邢钰和棠梨也回了个礼。
他的目光根本没落在棠梨身上。
邢钰拉了棠梨一把,两人沿着小径飞快地往另一个方向离开了。
她听到身后裴时清微微咳嗽,邢易关切问道:“你病那么久了,怎么还不见好?”
一道有些清冷的声音响起:“无碍。”
棠梨心中一揪。
他病了?是什么时候病的?
两人很快拐过一丛芭蕉,她微微回头瞥了一眼,那道白衣身影已消失不见。
因着心不在焉,棠梨只觉时间过得飞快,日渐西斜的时候,她与邢钰告辞。
邢钰拉着她抹眼泪:“你要走那天一定要告诉我,我来给你送行。”
棠梨抱了她一下:“莫要伤感,等有机会来滕州找我玩。”
两人依依惜别,邢易也出现了,送给棠梨一方上好的砚台:“棠姑娘擅丹青,日后免不得还要从姑娘这里求画,等有空了我便带妹妹来滕州拜访棠山长和棠姑娘。”
邢钰瞪了哥哥一眼:“你这哪是去拜访人的,你这是去讨画的吧?”
棠梨没忍住笑了起来,倒是将离别的感伤冲散了不少。
棠家兄妹送她出了府,她看了四周一圈,只停着自家那一辆孤零零的马车。
想必裴时清早已离开了。
马车晃晃悠悠拉着她上路,金乌西沉,路面都像是被铺上一层淡淡的流金。
棠梨依靠着车壁发呆,在上京的往事走马观花般在眼前浮现。
只是想着想着,又忍不住想起了当年流放路上的种种。
棠梨一点一点将身子蜷缩起来。
直到马车猛然撞上什么东西停了下来,她才意识到自己已经泪流满面。
车夫有些暴躁的声音从外面传来:“怎么驾的马车?会不会看路啊?”
对方却说:“实在抱歉,不过我们公子想见一下你们主人。”
棠梨心中一惊,几乎是立刻掀开车帘。
恰巧对方也缓缓掀起了车帘,却是陆辰远。
陆辰远看到棠梨,眼眸中正露出些欣喜,却注意到她脸上闪过一丝失望。
他抓住车帘的手微微蜷起,最后还是笑着对她说:“棠妹妹,我想和你聊一聊。”
陆辰远是个做事极为仔细的,他明白他们两人现在已经退亲,若是被外人撞到仍在私会,恐怕会有损棠梨的名声。
于是马车一前一后驶到一个隐秘偏僻的小楼前。
待到马车停稳,车夫递进来一个幂篱。
棠梨带好幂篱之后,方才下了车。
或许是担心她带着幂篱不好看路,棠梨下马车的时候,陆辰远伸出一只手来扶她。
恍惚间让棠梨想起了前一世成亲,在一片漫烂的红中递出来的那只手。
她避开他的手,“陆公子,不用了。”
陆辰远的手在半空中僵持了片刻,若无其事地收了回去:“棠妹妹小心些。”
有人将他们引到了一个雅间。
隔着幂篱,棠梨看到雅间外面是一棵开得正盛的垂丝海棠,甚至有一些花瓣落到了雅间之内。
她拂开座位上的一朵残花,问陆辰远:“陆公子今日找我是有什么事情?”
陆辰远为她斟茶:“这处茶楼乃是我的一个朋友所开,位置十分隐秘,棠妹妹可以不用带幂篱了。”
棠梨也不是那等矫情之人,于是将幂篱取了下来,好整以暇看着他。
刚才在马车上没看清,此刻陆辰远才发觉她的眼尾微微泛着红,像是刚刚哭过一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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