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她便买一座庄子,去庄子上自由自在过日子!
棠梨越想越觉得可行,只要不嫁人,谁又能对此事介怀呢?
棠梨分了神,再回过神来的时候,发现屏风背后的水声消失了。
她侧耳倾听片刻,尝试着问:“裴先生?”
对方没有回答她。
她猛地一惊,疾步走到屏风前,“裴先生!”
对方依然没回复她。
棠梨一咬牙,提起步绕到屏风后,随即浑身僵硬。
裴时清背对着她坐在浴桶中,墨发沾了水,散乱披在白玉般的肩上。
似乎察觉有人闯入,他缓缓回过头来,一双清寒的眼更沾三分冷,长睫上晕着一层淡淡的水汽。
热气缭绕,他的肤色却透出一种冷艳的白。
红疹在褪去,偶尔露出一角,倒像是某种暧昧的痕迹。
“怎么了。”他声音泛着丝哑,带着些摄人心魄的意味。
棠梨仓皇往后退,直到砰一下撞到屏风之上,她才结结巴巴说:“抱,抱歉,裴先生,我方才以为你……”
裴时清并没有半分被人窥探的窘迫,只是随口道:“方才睡着了。”
棠梨见他没事,落荒而逃:“那,那裴先生继续沐浴吧。”
棠梨在榻上躺了约摸一盏茶的时间,才听到屏风背后响起水声。
片刻之后,屋内的蜡烛被人吹灭。
那人的脚步声逐渐靠近,最后停顿在月门处。
裴时清看见了地上铺着的被褥。
他唇角轻轻扯了一下,从善如流躺了下去。
这屋子不大,隔着一道月门,彼此的呼吸清晰可闻。
裴时清呼吸绵长而均匀,似乎已经睡着了。
反而棠梨在榻上翻来覆去难以入睡。
外面还下着雪,地上却那么凉……
饶是自己已经挑了足够厚的被褥铺到地上,恐怕也会寒气伤身。
棠梨忽然想起之前他受了几次伤,也不知如今彻底养好了没有……
越想越觉得良心不安。
棠梨在黑暗里睁大了眼睛,试探着问:“裴先生睡着了吗?”
回答她的只有一片安静。
在她以为对方已经入睡之际,他忽然开口了:“何事。”
棠梨的手渐渐攥紧被子,但她还是咬牙说了出来:“地上凉,先生要不也上榻来睡吧。”
又是一片无声寂静。
窗外雪花扑簌簌的下,偶尔有饮酒作乐的声音传来。
“不必。”他拒绝了她。
第一句话说出来之后,剩下的话就变得好开口:“方才也是我扭捏了,若是裴先生今晚冻病了,岂不是因小失大。”
她试图找一些理由:“况且这床榻足够大,你我一人盖一床被子也不碍事。”
“棠梨。”他忽然唤她名字。
“你有未婚夫婿。”似是提点。
棠梨隐隐约约记得,这不是他第一次在自己面前提及此事了。
她忽然有些心烦:“有又如何?你我被困在这般境地之下,还要在乎这些男女大防吗?”
前一世被流放的路上,没有人盯着女子裸露在外面的臂膀看,也没有人会在意谁又背了谁的妻子。
在那漫长又绝望的路途上,什么三纲五常只是脚下烂泥。
当命如蝼蚁之时,所有人都只剩下一个目标——那便是拼尽一切活下去。
况且真要以那些戒律清规来论,她早该投河当个贞洁烈女。
只是……自己虽然想得通,却要连累家里人被人戳脊梁骨。
上一次被困望淑山,家里人帮她百般遮掩过去了。
这一次呢?她从家里被掳走,又怎么瞒得过邻里?
想必裴先生也一样,认为自己不过是个轻率之人吧。
心烦之下,棠梨说:“裴先生既然坚持要恪守男女大防,那便只能委屈裴先生了。”
她重重闭上眼睛打算睡觉。
裴时清意识到她话里带着的情绪,问:“你不怕我?”
棠梨闷闷的声音传来:“裴先生正人君子,我为什么要怕。”
“那你为何生气。”
兴许是黑夜让人有了倾诉的欲望,棠梨又睁开眼睛:“没有生裴先生的气,只是在怨这世道为何总是对女子苛责。”
他似乎轻轻叹了一口气:“世道虽苛责,但若能遵从内心,倒也无需活在他人眼光里。”
棠梨眼眸一动,没想到裴时清竟说出了她心中所想。
“裴先生不会觉得我离经叛道吗?我分明有亲事在身,被人掳走,不想着自证贞洁,却反而怨这世道不公。”
裴时清沉默了片刻,才开口:“所谓贞洁,所谓妇德……不过是男子给女子强加的束缚。”
棠梨的心弦似是被人轻轻拨弄了一下,余音震得她整个胸腔都在发痒。
不知为何,她的眼眶有些发热。
“是我错了,我不该一再拿你的亲事说道。”他忽然又说。
“往后……不会再提。”
棠梨没有忍住,她吸了吸鼻子:“裴先生,你是昭昭君子。”
这一次,却换裴时清一愣。
昭昭君子?
若是被她窥见自己内心那些阴暗龌龊的角落……
他自嘲一笑。
果然伪装出来的东西,哪怕骗得过别人,却是骗不过自己的。
第二日早,守夜的护卫静静立在门口。
一个男子匆匆走过来,“阁主醒了没。”
护卫朝他行礼:“回薛大人,阁主刚醒。”
薛放便大步流星走了进去。
徐怀忠正在净面,听到脚步声回过头来。
薛放神色有些激动:“阁主,听说师弟昨晚来了?”
徐怀忠接过侍女递来的帕子,慢悠悠拭去脸上的水珠,“你消息倒是灵通。”
薛放:“一别多年,他终于愿意见我们了。”
徐怀忠瞥他一眼,“殊不知你盼故人来,故人却不一定盼着你找。”
薛放垂下眼睛,低落道:“师弟打小就是个有主意的,当年他不愿意和我们一起走,如今潜伏在朝廷,自有他的道理。”
“这一次他愿意来……是不是说明他答应阁主的计划了?”薛放看向徐怀忠。
徐怀忠想起昨夜手下的禀报。
太多年未见,其实他也对这个从小看大的孩子有了一丝陌生感。
幸好,他这一次是真的服软了。
明明不能用海错,却丝毫不拒绝自己夹给他的菜。
分明不喜男女之事,却也和那女子厮混在一起。
这小子,是在表态呢。
只不过他昨夜想必不好受。
想到这里,徐怀忠吩咐道:“你师弟昨夜用了海错,想必身体不适,你带上药去送人。”
薛放开开心心道:“是,阁主!”
裴时清在地上躺了一夜,今早竟昏昏沉沉发起烧来。
但裴时清吩咐道不要声张,棠梨只能要了些清淡的饭食,陪着裴时清用餐。
米粥熬得浓稠,裴时清慢条斯理咽下,开口:“不过是染了点风寒,不必这么提心吊胆。”
棠梨拿着筷子有一下没一下戳着盘中的包子,闷闷不乐道:“不过先生是因为我才染的风寒。”
“不是因为你,是我拒绝在先。”裴时清话音刚落,门口传来一道清朗的声音。
“师弟!!”有人一下子推开房门。
棠梨循声望去。
那是一个肩宽腿长的青年,五官俊朗,皮肤黝黑,带着一种蓬勃的生命力。
然而他在看见裴时清的那一瞬红了眼。
裴时清凝视他片刻,才站起身朝来人走去:“师兄。”
薛放伸手一把抱住了他,嘴唇微微颤抖,似有千言万语要说。
棠梨察言观色,打算主动避出屋子。
然而她刚刚起身,裴时清便说:“多年未见,我却一上来便要让你帮忙,实在是惭愧。”
薛放重重拍了下他的肩:“你我之间,何须客气!”
裴时清看向棠梨:“这姑娘甚得我心,我想带她一起走。”
薛放这才注意到一旁的棠梨。
他随意打量棠梨一眼,笑着说:“这有何难,师弟若是喜欢,待会带她一起走便是。”
裴时清含笑道:“多谢师兄。”
又对棠梨说:“你先去马车上侯着。”
两人视线相交,棠梨颔首:“是。”
师兄弟多年未见,阔谈一番,却只能匆匆离别。
裴时清上马车的时候,薛放眼泪汪汪拉着他的袖子不肯放手:“师弟,你什么时候才能回阁主身边。”
虽说裴时清是师弟,却像是一个兄长般拍了拍他的肩:“会有那一日的。”
薛放反手握住他的手:“师弟,当年阁主……并非不想救你的家人,只是无能为力。”
“师弟这些年因为此事生了嫌隙,阁主心里其实也不好受,常常念叨你。”
“得知你误用海错,阁主今天还特地托我送药来给你。”
“师弟,阁主他……不会害你。”
棠梨很少在裴时清脸上看到如此温柔而专注的表情。
他认真倾听着薛放絮絮叨叨,没有露出半分冷淡或不耐。
直到最后,他又拍了拍薛放的肩:“我知道了,师兄好好陪在老师身边。”
他看了一眼不远处含春楼:“帮我转告老师,好好保重身体,我会不负所望。”
眼见马车就要起程,薛放忽然朝着马车里看了一眼:“你中意那姑娘找个地方养着就好,没必要上了台面。我师弟就是公主也尚得!可不能被一个……可不能被毁了名声。”
裴时清并不愠怒,对他说:“知道了。”
薛放站在原地,目送着马车离去。
直到身后的含春楼消失不见,裴时清才说:“方才他说的话,你不要介怀。”
棠梨明白他本来就不知道自己的身份,怎么会在乎。
她说:“你这个师兄……看起来人不错。”
裴时清露出浅淡的笑意,“他一直如此。”
棠梨隐隐约约意识到,裴时清会和这群看上去同他渊源已久的人决裂,必然是与他的身世有关。
但她并不是喜爱探听他人私事之人,并没有张口询问。
她岔开话题,“你还在发热,真的不用先找个大夫吗?”
裴时清却说:“等出了万州再说。”
棠梨惊讶极了。
万州?他们居然在万州?
“你不必担心,我早已递信到书院,报了平安。”
一直被压抑在心底的情绪忽然在胸腔中弥漫开。
棠梨反而陷入沉默:“谢过裴先生。”
裴时清静静看着眼前少女。
她唇色有几分苍白,却看不出什么特别的情绪。
他得知消息太晚,棠家人在他出手前便已经寻上了官府。
棠梨被掳走一事,已人尽皆知。
从被掳到这里开始,裴时清没有在她身上看到过一丝一毫恐惧。
相反,她甚至想方设法扮作青楼女子,试图逃亡。
若不是这万州铺天盖地都是歃血阁的人,如同牢笼。
或许她真的逃得出去。
她的一举一动,实在是有些出乎自己意料。
不过裴时清也知道,她本就不似一般女子。
只是眼下看她面色苍白的模样,裴时清的心微微一揪。
饶是她自己不在乎,但这世道,到底是对女子苛责。
“裴先生……”她忽然抬头看他,一双眼亮的得惊人。
“你曾说带我去上京,可还作数。”
裴时清有些讶异,但他不动声色:“自然作数。”
“我想随裴先生去上京。”棠梨一字一句道。
裴时清心念一动。
他本就不打算让她在滕州久留了。
他太了解徐怀忠,一旦他发现棠梨还活着,势必会让棠梨成为控制他的把柄。
是他将危险带给了棠梨。
如今只有将人拢入自己的羽翼之下,好好护着。
况且她近两年就要和陆辰远议亲,迟早要来上京。
如今……只不过早一步行动而已。
裴时清原本想,即使棠梨不同意,他也会说服她。
然而这话却主动被从棠梨口中说出。
裴时清的心情忽然变得很好:“你要孤身一人随我前往上京?”
棠梨声音低沉:“我想让裴先生帮忙,放出我为了反抗歹徒身亡的消息。”
裴时清唇角扬起的弧度僵住。
他蹙眉,旋即又理解了她的心思。
棠梨的未婚夫婿正在准备春闱,若是在此节骨眼上妻子被人掳走之事走漏消息,多少会影响他的春闱。
若是退亲,想必要被人议论。
若是不退亲……又难免被人指点。
试问几个男人能忍受自己的未婚妻子被人掳走几天呢?
裴时清的语气忽然变得有些寒凉:“无需如此。”
“谁议论你,我就封了谁的口。”
棠梨沉浸在沉重的思绪中,一时间竟没意识到他这话里掺杂的血腥意味。
她只是摇头:“悠悠众口,堵不住的,传出我身亡的消息,反而能留点体面。”
裴时清垂下眼睫,“……你就这么在乎他么。”
棠梨蓦然睁大了眼:“你指谁?”
裴时清面无表情开口:“你那未婚夫婿。”
棠梨这才意识到他误会自己了。
棠梨有些好笑:“我管他做甚,我尚未进他的门,他的手还能伸那么长?”
棠梨又解释道:“是怕影响我哥哥和我爹爹,尤其是我爹爹,他一世英名……”
“不能毁在我身上。”
况且她只是假死,丧失了见青书院山长女儿这个身份。
又不是不能再见到家人了。
而且她假死之后,与陆辰远的婚约难题也迎刃而解,岂不正好。
只是……为何她还是觉得难过。
若真要如此,她未来必须活得小心翼翼,不能坦然与亲朋相见,也不能回到她熟悉的扶梨县。
“昨夜还在同我说,不必在意男女大防,今日又要为所谓名节假死?”一道清寒的嗓音横插而入,打断她的思绪。
裴时清看着她,一双黢黑眼眸里似乎藏了漫天风雪。
棠梨忽然有些脸热。
她没告诉他,假死并不全是因为名节,更多的……是为了悄无声息了结与陆辰远的婚约。
如此爹爹、哥哥、还有陆辰远的名声都不会受到影响,而她也能更自由。
“收起你的想法,除非你想余生都不能正大光明与家人相见。”
棠梨神色有些凄哀。
她自然知道,可是如今……她别无他法。
裴时清却像是洞察到她的想法,开口道:“此事因我而起,也会由我终结。”
裴时清话语刚落,马车忽然停下。
“公子,东西取来了。”
裴时清收回视线,淡淡道:“呈上来。”
方才悲伤的情绪被打断,棠梨有些好奇是什么东西要这个时候送过来。
息邪沉默着上了马车,手中抱着一个木匣子。
“打开。”
浮光掠影一眼,棠梨刹那间白了脸。
那是一只手。
棠梨忽然想起昨夜守在他们门外那个护卫。
那人试图来扒她衣服的时候,棠梨注意到那人的手背上也生了这样一颗巨大的黑痣。
裴时清及时让息邪把东西撤下去。
雪花顺着车帘的缝隙飘进来,落在棠梨脸上。
在身体的温柔将雪花融为一片寒凉之际,棠梨听到裴时清淡淡说:“我这个人,护短。”
作者有话说:
谢谢宝贝们的支持(鞠躬)
给大家抽个红包~
路上雪积得更厚了些, 行车不易。
马车一路向着滕州行驶,直到天将擦黑的时候,才入了滕州州府腾月城。
“大人, 雪大风急,走夜路不安全,我们今日只能暂在滕月城住上一宿。”
息邪打起车帘,向裴时清解释道。
“可。”裴时清声音越发沙哑。
息邪内心一紧, 他们方才在路上本想找个大夫,然而大雪茫茫, 沿路竟没有村镇, 只能一路拖到现在。
他不敢耽搁,立刻命人将马车驱往腾月城最好的客栈,自己又匆匆去寻找大夫。
外面大雪纷飞, 裴时清却出了一脸的薄汗。
棠梨中途让人取了些雪化成水, 浸了帕子让他冰敷额头, 稍稍把温度压下来一点。
然而后来却又来势汹汹烧起来, 敷帕子也没用了。
棠梨知道他忍了一路,心中焦急不已:“裴先生, 你可还好?”
裴时清只却道:“无碍。”
棠梨只能期盼马车快些到客栈。
风来客栈。
陆辰远依窗而坐,神色沉沉看着外面的天空。
鹅毛大雪不见停, 屋檐上积了厚厚一层雪。
因为这大雪, 原本两日就能到的行程硬是被耽搁了。
如今大雪封路,他没能赶到扶梨县。
陆辰远现在人在滕州, 却没办法探听到棠梨的消息。
可是时间拖得越长, 对棠梨越不利。
他重重锤了一下桌子, 涌起深深的无力感。
小厮在旁边开口劝道:“公子, 饭都凉了, 您多少还是用一些吧。”
见他不说话,小厮又说:“公子带来的人先去打听了,兴许会有线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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