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氏理了理发丝,道:“我呀,现在可看明白了。既然穿金戴银吃香喝辣,最后是嘴衔金珠,躺在金丝楠木棺椁里,还是身首异处尸骨无存,皆莫要抱怨,这就是该得的命。”
谭昭昭笑了笑,没有搭话。
愿赌服输,有几人能做到。
武氏略微坐了一阵便离开了,谭昭昭送了一只羊与几条鱼,一半牛肉给雪奴。
闭坊之后,张九龄也从衙门归来,谭昭昭熬了鱼羊鲜,烤了鲜嫩的牛肉,他们正准备用晚饭,雪奴急匆匆上门了。
谭昭昭本想打趣她闻着香味而来,见她神色紧张,忙让小胖墩跟着乳母到一边去用饭,招呼她坐下来,问道:“雪奴,可是出事了?”
第九十三章
雪奴紧张地喝了半盏水, 放下杯盏,呼出一口气,望着谭昭昭与张九龄, 道:“今朝我去太平公主府上送账本,顺道送些酒。平时都是公主身边的女官秦娘子收账核账,秦娘子是公主跟前最为得力之人,人聪慧, 做事向来利索,为人也和善, 只要在府上,从不会让人等。我今日前去的时候, 却等了约莫一个时辰左右都不见人影。公主府上的仆从也跟变了似的, 守在门前廊檐下, 一动不动, 整个府里都透露出一股子紧张。”
说到这里, 雪奴停下来缓了口气,端起杯盏再将杯中水一饮而尽。
谭昭昭与张九龄对视一眼,两人神色皆凝重。
雪奴继续道:“后来我并未见到秦娘子, 她身边的一个小侍女前来, 将账本与酒收下了, 说是过年时公主与秦娘子都忙,没空理会这些小事, 让我待公主府上得空时再来。我便多问了句,何时前去比较方便。侍女并未答复,转而警告我, 贵人府上的事情,休得多言多打听。我不敢再多问, 告辞离开。我平时前去,并不能走公主府的大门,而是从西侧的偏门进入。偏门与校场离得近,我好似听到了校场上的动静,有脚步声,射箭的箭矢声,隐隐约约还有刀剑的响动。”
雪奴跪坐着,双手搭在苇席上,眉眼间隐含着惊惶,问道:“其实我亦说不出个所以然,但我总觉着不对劲,与平时前去公主府上时完全不同。大郎,九娘,是我杞人忧天,还是又要起兵乱了?”
同以前的兵乱不同,雪奴如今算得上一只脚踏了进去,明面上算是太平公主的人。
要是太平公主落败,她遭到诛杀清算,就如石沉大海,连个涟漪都不会起。
张九龄沉吟了下,道:“雪奴,你并非是杞人忧天,但你也无需太过害怕。长安局势本就不太平,你又依附在太平公主门下做买卖,是要警觉着些。不若这样,你在洛阳也有些买卖,不若借口前去洛阳,避开一段时日。”
谭昭昭估计是太平公主与李三郎李隆基要联手对付韦后与安乐一系,韦后定不是太平与李隆基的对手。
阎王打架小鬼遭殃,谭昭昭万不敢笃定雪奴就没事,如张九龄所言那样,离开长安避风头是眼下最稳妥的办法。
“雪奴,你切莫太过慌张,露出马脚。越是这个时候,越要稳住。我知道很难,可你却必须如此做。”
雪奴打了个寒颤,努力让自己平缓下来,坚强地道:“我会装作若无其事,要是装不了,干脆称病不出门。”
谭昭昭握住了她的手,温软的柔夷此时一片冰凉,禁不住重重握了握,道:“大过年的,就算要乱,也要等到年后。你别现在就走,眼下就要过年了,你走的话太显眼,要是被公主知晓起了疑心,到时你就糟糕了。到时你寻个听上去合适的借口,启程前去洛阳。”
雪奴点头:“我已许久未去东都洛阳,早该去一趟了。年后前去,并无可疑之处。昭昭,大郎,有劳你们,让你们替我操心了。”
张九龄道了声客气,谭昭昭瞪她:“这个时候还瞎客气,你说这些,并不只是为了你,我与大郎还在长安呢,得了你的提醒,我们也会警醒些。”
雪奴又焦急起来:“对呀,还有你与大郎,小胖墩还小,你们干脆也一并前去洛阳吧。”
张九龄温和地道:“长安官员众多,就是起了兵变,他们也不会无故乱杀官员,否则,如何能收得了场?不过,雪奴说得对,昭昭,小胖墩先别进学了,你带着他一起,前去东都洛阳。”
谭昭昭愣了下,如果她与小胖墩去了,就剩下张九龄独自留在长安,分隔两地,成日担心受怕,还不如留下来。
“我去作甚,平时我不大出门,只要你没事,我就没事。倒是小胖墩,雪奴,劳烦你一下,将他一并带去洛阳,我与大郎留在长安。小胖墩与你熟悉,他能听得进去话,已经差不多懂事了。我到时候会好生与他讲,要听你的话,他闹上一两天,也就过去了。比起留在长安害怕,哭一哭不算得什么。”
张九龄心里暖意蔓延,柔声道:“昭昭,小胖墩脾气大,从来没离开过你,而且他懂事了,知道我们送他离开,肯定是有事,还不得成日哭闹,雪奴如何看管得住,还是你陪着一起前去吧。如你所言那样,我若有事,你留在长安也无济于事,反倒你与小胖墩在东都洛阳,我这边才无所顾忌。”
雪奴不安地看着他们,道:“九娘,你带上小胖墩,同我一起离开长安吧。大郎说得对,你与小胖墩在长安,倒成了他的顾忌。”
谭昭昭想到了生小胖墩的那晚,微笑道:“雪奴,你还记得那晚吗?也是起了兵乱,我很厉害,对不对?”
那个倾盆大雨的夜晚,到处都是尸首。后来废太子兵乱的那一次也是,马蹄阵阵响彻整个长安城,打杀声不断。
雪奴与莲娘她们躲在柜子角落,吓得簌簌发抖,睁眼到天明。
想到那些血腥的杀戮,雪奴喉咙发紧,颤声道:“那晚真是可怕啊,到处都是血。可惜那时的我没出息,帮不了你的忙,反而还要你来安慰我们。几年过去了,我半点长进都没有,一样没出息。不过,这次不同,你可以离开,我不想再重来一次当时的情境。我已经经过两次了,再来一回,我真的会吓死掉。”
上次废太子兵乱,雪奴也在长安。谭昭昭能体会到当时她的心情,因为她也经历过了一次,如在云端飘着,脚下是看不到的深渊,软绵绵,兴许下一觉就会踏空的滋味,实在是太难熬了。
谭昭昭宽慰她道:“雪奴,在这种事情中,无论你我,还是大郎,都无能为力。我们都手无缚鸡之力,面对杀来的刀箭,只能眼睁睁看着。”
眼下也说不出个所以然,谭昭昭干脆道;“先用饭吧,吃饱了再慢慢商议。”
几人安静地用完饭,大家都食不知味,连极为难得的炙烤牛肉,都略微动了两片。
饭后雪奴告辞离开,谭昭昭叫来小胖墩,笑盈盈问他:“牛肉可好吃呀?”
小胖墩脆生生答道:“好吃!阿娘,为何我们以前没吃过牛肉,是没有钱买吗?阿娘,那个夫人送我的玉佩,你拿去买牛肉吃。”
谭昭昭见他还时刻将武夫人送的玉佩挂在嘴边,忍不住拧了拧他的胖脸蛋,道:“朝廷律令规定,不许宰杀牛马。否则,要被徒一年半。拿到钱也买不到牛肉,这头牛是受了重伤,活不了,才拿来吃了肉。”
小胖墩哦了声,小脸皱起,不解问道:“阿娘,那若是杀了人,要徒多少年?”
谭昭昭怔住,片刻后看向张九龄,将小胖墩推给他,晦涩地道:“我答不清楚,还是你阿耶来回答吧。”
奴仆贱民不及牛马,主人打杀奴仆,还不如杀牛马来得罪重。
张九龄认真地道:“无论是谁,都不许杀人,若是杀了人,要分案情轻重抵罪。等你长大些,进入学堂读过书,你就清楚了。”
小胖墩煞有介事地道:“阿耶,若我上了学堂不懂,阿耶再教我。”
张九龄含笑,抚摸着他的头,“好,小胖墩真乖。”
小胖墩最爱美,去年就不肯剃发了,蓄发之后,每天头上的两个拂髫要输得一丝不苟,扎起来的头绳还要好看,由他亲自挑选。
被张九龄一摸,他顿时不乐意了,伸出双手捂住头,大喊道:“阿耶,头发乱了!”
张九龄看得失笑,收回手道:“好好好,不碰你的头发。”
童稚的言语,谭昭昭没了往常的欢笑,笑得很是勉强。
此时她的鼻子酸涩难忍,张九龄对于大唐律不说倒背如流,也称得上了若指掌。
他何尝不清楚奴仆不及牛马,但他并未如实告诉小胖墩,并非是为了隐瞒,而是他的慈悲,拿人当人看。
朝廷的贵人们杀来杀去,所谓的权势斗争,皆不过是不拿人命当回事罢了。
谭昭昭身为官身一族,她永远无法坦然享受这些特权。
没曾想到,张九龄亦与她一样。
卢氏,张氏一族,她突然就彻底释然了。
真正的灵魂投契,莫过于此。
小胖墩玩耍了一阵,谭昭昭唤乳母带他去歇息,天气寒冷,她与张九龄洗漱之后,也早早上了床。
张九龄搂着她,低声道:“昭昭,你带着小胖墩与雪奴一起去洛阳吧。”
谭昭昭虽知晓一些未来,张九龄还没当宰相,他眼下定不会出事。
但她如今不是旁观者,而是切切实实是局中人。
张九龄的手如以前一样,轻拂她的后背,温柔地,一下又一下,既是安抚,也是他哄她的方式。
谭昭昭以前对张九龄说过,不要做无谓的牺牲。她对武夫人说,首要将自己放在第一。
所有的冷静自持,其实是不在意,或者置身之外的淡然而已。
谭昭昭清楚,她与小胖墩前去东都洛阳,才是最好的选择。
可眼下的她,心中翻江倒海,像是有人在抓住她的心,狠命地捏住,她连气都透不过来。
张九龄亲着她,道:“昭昭,我们都不会有事,只是在眼下的时候,能避开则避开。我们说好了,要白首不相离。”
谭昭昭茫然看着眼前的昏暗,一时没有做声。
她要如何抉择?
第九十四章
新年在无声无息中来临, 孩童们天真烂漫最为欢乐,穿新衣吃零嘴,不惧天气寒冷, 被冷得清鼻涕滑在唇边,在千钧一发之际熟练地吸回去,一点都不影响他们的兴高采烈。
淅淅沥沥的雪花,在大年二十九开始飘零, 梅花怒放,清幽扑鼻。小胖墩跟快活的小狗一样, 在庭院里撒欢奔跑,地上覆盖着一层薄薄的雪上, 全是他的小脚印。
谭昭昭管不住, 干脆把他裹成了一个圆球, 任由他在雪地里打滚。
朝廷衙门都封了笔, 最为热闹的便是东西两市, 闭市之后,反倒是正式的开始,颇有种躲进小楼成一统的况味, 酒庐食铺里灯火通明, 彻夜狂欢。
在过年过节时, 酒庐铺子的买卖最为红火,雪奴却极少露面, 大多在西郊的庄子里,待到大年二十八方回到长安城。
今年雪奴虽谭昭昭他们一起过年,灶房里宰羊杀鸡剖鱼, 炊烟袅袅从早到晚不熄,香气弥漫在凛冽的寒风中, 冲淡了梅花的清香。
用过了年夜饭,庭院里燃起了火堆,竹节燃烧起来,噼里啪啦着想。驱傩的人群在天擦黑时,就来到了街头巷尾,跳舞欢呼声,响彻云霄。
小胖墩撅着屁股,努力地趴在门缝中朝外瞄,厚重的门严丝合缝,他看么都看不到,急得脑心挠肝,咚咚咚跑回屋,缠着谭昭昭闹:“阿娘,我要出去玩耍,外面热闹得很,我要去看热闹!”
饭后张九龄陪着谭昭昭与雪奴在一起品酒守夜,见他吵得厉害,起身对谭昭昭道:“我带他到坊门口去瞧瞧就回来。”
驱傩人太多,担心孩童走失,人太多不小心碰撞到,都将他们留在家中,街头巷尾都是大人。
张九龄做事稳重,谭昭昭倒没拦着,起身去拿了大氅,道:“穿严实些,看一阵就回来。”
张九龄拿着大氅,将自己与小胖墩裹紧,牵着他走了出去。
雪奴在一旁瞧着,笑道:“我看过许多大户人家,孩童都由乳母领着,身为父亲,不过平时严肃着过问几句,不是训诫就是考教,学了多少大字,读了几本书,规矩如何。还是大郎好,既是严父,还是慈母。”
谭昭昭道:“这是男人应当做的事情,毕竟就算和离,母亲也带不走孩子。为人父弄得跟先生一样,着实可笑了些。”
雪奴怔了怔,咯咯笑道:“九娘说得是,不过大郎能做到这般,的确是难得。”
谭昭昭点头附和,抿了一口酒,惆怅浮上心头。
她究竟是去还是留的事情,迄今都未定下来。张九龄见她心情不大好,新年在即,就未多提此事。
雪奴沉吟了下,道:“我的行囊已经收拾妥当,铺子里的事情也安排好了。待过了初五就出发。”
谭昭昭问道:“你可要去公主府拜年?”
雪奴摇头,道:“不去了,侍女曾告诉我,公主忙碌,不要擅自上门。正好,要是公主真召见了我,就凭着我这点心机,一眼就被看穿了。”
居上位者,除非真正昏庸愚蠢,看底下人的反应,不说一清二楚,至少也能看个七七八八。
以太平公主的聪慧,雪奴一紧张,她就能察觉到不对劲。
谭昭昭道:“这也好,过年正是走亲访友的时候,你出门也不打眼。”
雪奴迟疑了下,问道:“九娘,你呢?”
谭昭昭摇摇头,道:“我不清楚,小胖墩肯定是送走,我还没能下决定。”
雪奴望着她,突然笑了起来,道:“九娘,我这两日看到张大郎如何待你,我能理解你的想法。要是这世上有这般一个男子,如此爱重我,我就是替他去死都在所不惜。”
谭昭昭瞬间楞在了那里,雪奴的话,让她突然就做出了决断。
她相信,张九龄能替她当刀剑,真在危险的时候,她估计也会不假思索如此做。
但她最不愿看到的就是,他替她挡刀箭,她成了拖累,会永远鄙夷自己。
谭昭昭微笑道;“哪有那般严重,不过,我估最后还是会离开。并非全为了小胖墩,留在长安也无用,真遇到兵杀来,还要劳烦他去替我挡,最后真成了累赘。”
雪奴顿时欣喜起来,长长舒了口气,道:“真真好,九娘,你与小胖墩与我一起前去,我就再无后顾之忧了。”
说罢,雪奴不好意思起来,慌忙解释道:“大郎是男子,他会自己照顾好自己......”
雪奴与她的关系,自然比张九龄亲近,她情急之下,想到的便是谭昭昭这个最亲近之人。
谭昭昭抿嘴笑,道:“我懂,你无需解释。”
雪奴释然而笑,道:“你这边只带些贴身衣衫,在洛阳我有宅邸,钱,什么都不缺。”
谭昭昭欣然应了,道:“反正我去了洛阳,就靠着你了。”
雪奴双眼情不自禁湿润,她努力张开笑脸,问道:“九娘,你可知道,我多年没能这么热闹一起过年了?我只是个侍妾,被人赶出来没名没分的侍妾,没有娘家亲人,还是胡姬商户,在世人眼里,是最最低贱,最最不吉之人。逢年过节时,以前我都在酒庐铺子里过,那里不那么冷清,我也能安慰自己,我不算孤寂。可是,看到长安城的家家户户都在欢聚,我的心呐,比这下雪天还要冰凉。千家万户透出的灯火,皆与我何干。”
岂止是大唐,在后世还有些地方,出嫁的女儿不能在过年时回娘家,离异女更不许参加兄弟姐妹的婚宴,说是不吉。
谭昭昭想到了大娘子嫁人的事情,心中很是歉疚,道:“雪奴,所有的规矩,都是由贵人制定,说起来,都是为了给我们身上套上重重枷锁。我们反抗不了,但只要自己不信,这些就束缚不了我们。过年过节虽说与平时一样,但人生并不都是欢笑,能借着个由头欢庆,就要尽量享受。以后你有我,有小胖墩,只要都在一座城,我们就一起过!”
雪奴忙拭去了眼角的泪,脸上是欢畅的笑容,举杯与谭昭昭一碰,扬首喝了半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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