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人,长安有美酒,美景,有锦衣华服,金玉珠宝。这些都是摸得着,见得着的东西。甚至,你还可以来我这里,我们一起说说话。时光倏忽而过,先要爱重自己,再提起他。不瞒夫人,我对大郎,甚至小胖墩,便是如此。我先过好了,再有多余的精力去待他们。”
武氏哭得难以抑制,一个劲地抽噎着:“我真傻,真傻,要怎样方能好起来,怎样方能好起来......”
太阳往西边而去,钻入云层里,天空一片灰暗。
谭昭昭捧着酒盏望着天际的灰,她也答不上来。
死亡,爱。
这是恒古以来,无论今生后世,永远难解的迷。
武氏呜呜哭着,直到哭得嗓子暗哑。
眉豆提了热水,捧了澡豆帕子上来伺候武氏更洗,她双眼红肿着,倒了满满一盏酒,咕噜噜饮完。
“九娘,多得你,我的心情松快多了。”
武氏努力绽开一抹笑,长长抽噎了下,道:“每次来你这里,我总是笑得少,哭得多。”
谭昭昭道:“夫人客气了,痛快哭,开怀笑,夫人是拿我不当外人才会这般,我巴不得呢。”
武夫人起身,道:“时辰不早,张尚书也该下衙了,你们夫妻感情好,我就不在这里打扰了你们。我回去啦,等过两日,我给你下帖子,我们一起去庄子里玩耍。”
谭昭昭应好,将武氏送到了门外,待她马车离去之后,转身回屋。
小胖墩咚咚跑了出来,来到谭昭昭面前,趴在她的腿上,问道:“阿娘,那个夫人为何要哭?”
谭昭昭答道:“因为夫人伤心了啊。”
小胖墩神色若有所思,哦了一声,咚咚跑到一边去玩了。
太阳下山之后,外面愈发冷,暮鼓的声音由远及近,她听着熟悉又些许陌生的声音从远方传来,恍然了会,转身进了屋。
张九龄下了衙,与小胖墩一起进了屋,谭昭昭迎上前,他边解着大氅,边问道:“武夫人来过了?”
谭昭昭愣了下,看向一边眼珠子灵活乱转的小胖墩,瞪了他一眼,笑骂道:“这小子,嘴真是快。”
小胖墩嘟起嘴,不服气道:“阿娘收走了我的宝贝,我都没生气呢!”
张九龄笑道:“什么宝贝?”
小胖墩答道:“是那个夫人给我的宝贝!”
谭昭昭作势赶他:“一边玩去,少在这里凑热闹。”
小胖墩哼了声,一溜烟跑了。张九龄笑道:“他长大了,越来越难管束,辛苦昭昭了。”
谭昭昭道:“武夫人给了他一块金镶玉的见面礼,我想着太贵重,就替他收了起来,没曾想他还惦记上了。”
张九龄眉头微蹙,道:“我在衙门里见到了裴连城,与他些许聊了几句,他看上去挺郁郁不得志,兴许是受了武氏牵连。”
树倒猢狲散,裴光庭始终是武氏的女婿,眼下只能熬了。
关于武氏私密的事情,既便是张九龄,她也不愿意细谈,只说了武氏父子去世,情郎因此开始疏远她,她心里难过,大哭了一场。
张九龄亦不是爱口舌八卦之人,并未细问,微叹道:“你杀我,我杀你,权倾一时,又轰然倒塌。”
权贵之间的你死我活,谭昭昭不想多提,问道:“大郎今日前去衙门如何?”
张九龄默然了下,道:“待晚饭后,我与昭昭细说。”
谭昭昭能猜到长安的时局复杂,待饭后,小胖墩去歇息了,他们在一起吃茶说话,听他说起朝廷里的暗流涌动时,仍然不由得心惊。
“张柬之张相逼迫武皇退位有功,被封为了汉阳王,因着武三思他们的排挤,与当初一道行事的五大功臣被流放到了陇州。张道济先前被召回朝廷,去了兵部当差。其逢母丧,他请旨回乡守孝,陛下夺情,他是何等聪明之人,坚持为母守孝,一来能博取孝名,二来可避开长安的纷乱。”
张九龄苦笑,道:“眼下虽处处有机遇,只要肯攀附,逢迎,很容易一飞冲天。朝廷中小人横行,韦氏的人占了大半。”
谭昭昭道:“烈火油烹,韦后一系太过了。我觉着,韦后眼下看似占了上风,得力与真正支持她的人没几个。陛下流放张相,难免兔死狐悲,这一招,看似要打压张相一系,其实也寒了大臣的心。韦后陛下皆如此,加上安乐公主,我以为,他们会两败俱伤。”
张九龄亲了亲她,愉快地道:“昭昭又与我想到了一处去。现在我别的都不管,只管当好自己的差使。我们既然住在长安,长安的河实在脏污不堪。长安的人太多,当年前朝修城时,布下的水道不足,连井水都无法饮用。日久下去,开辟用来饮水的河,难以支撑。我打算增加管道,清理河道。各个市坊的废物丢弃处,一定要从严。责令坊正严查,若是市坊出现了脏污,乱丢弃之物,就是坊正的失察。”
谭昭昭见张九龄上任第一日,已经将朝廷的纷争抛诸脑后,一心做实事,既感到佩服,又高兴得很。
“大郎真是太厉害了,长安的水与河实在是不行,随着人口逐年增长,作为都城已经容纳不下了,是该早些治理。”
张九龄眼里溢满了笑,道:“昭昭,我可能会很忙,没那么过功夫陪伴昭昭。昭昭,你无需呆在家中照看小胖墩,待年后,我打算将他送入学堂读书。”
长安除了国子监,鸿都学官等学府,私学官学十分兴盛,从稚童到蒙童启蒙皆有。
谭昭昭道:“好呀,小胖墩去读书,我也不会闲着。我的胡语该重新捡起来,习字,玩耍,大郎不要担心我,我们都去忙自己的事情。”
张九龄深深凝视着她,柔声道:“昭昭,我们一起忙碌,但我会时时刻刻记挂着你。”
谭昭昭被他逗得笑起来,张九龄温柔依旧,道:“昭昭,我最最放不下的,便是这般的你。”
说着说着,他逐渐贴近,与她抵着头,声音沉了下去:“昭昭,冬夜漫长,我想暖和一下......”
第九十二章
接下来的日子, 大人忙碌,小胖墩抓紧上学堂前的功夫玩耍,转瞬间就来到了新年。
长安在冬至来临时就开始热闹, 东西市人流如织,酒庐的美酒飘香,游侠儿吃多了酒,不惧严寒袒胸露腹在街头晃悠, 读书人们呼朋结伴,带着女伎们出游, 过节的喜庆,将长安上空密布的阴霾一扫而空。
谭昭昭带着小胖墩去了两次东西市, 他乐得如小老鼠掉进了米缸, 天天吵着要出门。
天气一天比一天冷, 西北风呼呼刮着, 太阳照在身上见不到半点热度。
谭昭昭要忙着过年的事宜, 张九龄新出任工部尚书,如贺知章等友人起哄要他请吃酒席,他平时极少出去应酬, 又忙于公务, 便打算在过年时宴请他们一次。
洒扫, 置办年货,学习, 谭昭昭过得很充实,小胖墩在她身边转悠,她干脆拉着他一起, 指挥他跑腿。
小胖墩机灵得很,跑了两次就不肯干了, 玩赖倒在苇席上打滚,吵着要吃一颗糖,才能跑一次。
谭昭昭便与他讲条件,糖不能多吃,跑五次可以给一个大钱:“你有了钱,可以去西市买糖吃。”
小胖墩一骨碌翻身爬起来,乐呵呵跑得飞快。
谭昭昭看着他天真的笑颜,不禁跟着他一起笑。
还是小童的世界单纯,只要一颗糖的吸引,就有了无穷的活力。
比起市坊里偷偷乱扔废物的大人们,真是要可爱百倍。
张九龄现在了不少的麻烦,李显完全支持张九龄治理长安的计划,只最后传达下去,总是遇到一大堆的麻烦。
权贵们居住的市坊,仆从们都还算规矩老实,毕竟大家都习惯与喜欢住在整洁的环境中,将家中洒扫的废物,悉数扔进了指定投放废物丢弃处。
反倒是长安周边的市坊,里面住着三教九流的百姓,最是难以管束,他们为了躲懒,几步路都懒得走,趁着夜色偷偷将各种垃圾废物扔进河里。
坊正与武侯捕彻夜巡逻,当场抓捕了几人,严厉惩罚之后,方有所好转。
到了过年,家家户户洒扫除尘,为了方便,乱扔的又多了起来。
张九龄见屡教不改,亲自前去最混乱的几个市坊,走访询问了几日,回来之后,吃了一肚子的寒风不说,还积攒了一肚皮的气。
这天张九龄从外面一身寒意回来,谭昭昭见他神色疲惫,忙将熏笼推过去,倒了碗红枣汤递过去:“大郎快暖和一下,吃碗红枣甜汤。”
张九龄去更洗了出来,坐在胡塌上,喝了半碗红枣汤,道:“昭昭,我后日旬休,家中还缺哪些年货,我陪着你去购置。”
已经过了小年,除了新鲜的肉食鲜鱼等,其余的年货已经完全齐备。
谭昭昭说了,道:“大郎只管自己去忙,我这边都准备妥当了。大郎可是遇到了烦心事?”
张九龄沉吟了下,将这些时日遇到的难题说了,道:“我始终不明白,各个坊里都修有堆放废弃物的小屋,就多走几步都不情愿,什么都往河中倾倒。他们住在河边,竟也不嫌脏臭。”
谭昭昭想了下,道:“没道理可讲,他们的屋子,本就破烂,已经习惯了周边是何种模样,也闻不到脏臭。对于衙门的要求,他们反而觉着是小题大做。说长安是他们的家,定当爱护,但真算起来,长安是权贵士族的家,并非属于他们。”
张九龄神色若有所思,片刻后恢复了轻松,笑道:“昭昭的话,令我茅塞顿开。讲再多大道理,不若给他们好处。既然他们懒得走,就让他们将废物堆在门外,在两户人家的中间,用砖石垒砌一个堆放处,每天由坊正安排几户人家轮流去收拾。这样一来,他们能就近扔,不会再往河中乱倾倒丢弃了。”
谭昭昭道:“这个法子也不错。长安城人太多,相对来说城就小了。治理长安的水与河道,并非一朝一夕能成,大郎还是要耐下性子,有个心里准备。”
张九龄笑道:“我清楚,五年十年都在所不惜。”
谭昭昭惊讶不已,道:“大郎打算做五年十年的工部尚书?”
张九龄神色平静,道:“如果长安依旧是眼下的局面,能安稳做五年十年的工部尚书,已经算是幸事。”
谭昭昭轻叹一声:“倒也是。”
张九龄沉默了下,道:“安乐公主置办了新宅邸,广邀宾客上门庆贺。我也接到了帖子。”
谭昭昭愣了下,道:“这么快?”
皇家向来不讲究规矩礼法,不过武三思与武崇训刚去世不满一年,安乐公主就这般张扬,着实是过头了些。
按照规矩,张九龄去参加时,还要写御制诗以示庆贺。
张九龄沉默了下,道:“宗相宗楚客与纪侍中纪处讷上书,尊为后为顺天翊圣皇后,欲效仿武皇。当年诛杀先太子,亦是他一手促成。此人在武皇时期,曾因贪赃枉法被流放岭南,后被召回,与其弟宗楚卿一起,依附韦后一系,把持朝政作威作福。如安乐公主迁居新宅邸,大宴宾客之事,比起他们在朝廷上兴风作雨,根本不算得什么。”
谭昭昭听了一些,比如当年神武政变的张柬之等人,也是与宗楚客他们争权,最后遭到了流放。
韦后想要与武皇相比,这份野心可嘉。但如张九龄所言那样,无论他们谁登基,都绝非百姓之福。
谭昭昭道:“大郎可打算去?”
张九龄笑了下,道:“大家都去,我也得去坐一坐。无论如何,我现在只一心做自己的事情,别让那些权势斗争,最后影响到了我便可。”
工部在六部中向来不显,大家所争的,还是宰相,平章知事,补阙即吏部等官职。
大家忙于争权夺利,工部当的乃是实差,且各种差使在他们眼里看来上不得台面,几近苦力苦工。
张九龄若是将长安的河与环境治理过来,还不如他能写一首惊才绝艳的诗词,或者能讨上位者的看重与喜欢来得有用。
谭昭昭却是很高兴,道:“大郎这样最好不过,我以前还担心,大郎会被卷入朝廷的争斗中去。大郎越是不显,才是最稳妥。”
张九龄也笑,道:“在夹缝中求安稳,能得安稳,就是万福。”
翌日早上起来,谭昭昭刚用过饭不久,武氏亲自送来了一车丰厚的年礼。
谭昭昭吓了一跳,将礼单交给眉豆收起来,道:“夫人怎地这般客气,实在是太贵重了。”
武氏眉毛一扬,道:“就是些寻常的东西,再说你给我送来的年礼,送到了我心坎中,那才是最最贵重。”
过节谭昭昭给裴氏备下的年礼,除了长安常见的一些补品,特意给武氏送了各式各样的酒。
武氏喜欢吃酒,谭昭昭去她的庄子里吃了两次,因为是在自己的地方,比来谭昭昭的家,吃得更为豪放。
除了美酒,当然还有健美的郎君跳舞助兴。
谭昭昭见她眉目舒展,想起上次她笑盈盈望着一个身形颀长的美貌少年郎,心里止不住的高兴。
忘记一段感情,最快便是找到新的人。
谭昭昭一是高兴她能挣脱出来,而是高兴李林甫终成了过去。
高力士斩断了姜皎与李隆基的联系,武氏不再一心扑在李林甫身上。
谭昭昭暗忖,李林甫如果还能崭露头角,说明他真是天赋异禀,或者是冥冥中有股力量,会将一切拨乱反正,走入正轨。
不过谭昭昭相信,若真有那么一股力量,那就是真正的上苍不公。
一旦乱起,最为凄惨的,便是底层的百姓。
尤其是甘州凉州,落到尚是奴隶制度的吐蕃之手,种种凄惨,只一看就胆颤心惊,字字血泪。
武氏送了好几只羊来,除了羊,还有鲜鱼,以及一块牛肉。
牛肉最为难得,大唐禁止官员与私人宰杀牛马,一旦发现要徒一年半。
武氏道:“我并非为了口腹之欲,会杀生之人。这牛肉你放心吃,乃是庄子里的两头头斗殴,一头被牛角重伤而死,分割之后,给你留了一块最鲜嫩的牛肉,拿来烤着吃最好。”
谭昭昭笑道:“既然是鲜牛肉,就要吃个新鲜,不若夫人留下来用饭,我们炙烤牛肉,再将羊肉与鲜鱼煮在一起,鱼与羊,便是鲜。”
武氏抿嘴笑道:“就这么一丁点牛肉,你留着与张尚书一起用吧,我就不吃了,吃杯茶就走。”
谭昭昭没再多劝,请武氏进屋,坐下来一起用茶。
武氏来谭昭昭处,习惯了吃清茶,她尝了几口茶水,道:“我听说安乐要住进新宅邸,可有给张尚书下帖子?”
谭昭昭点头:“我听郎君说过了,安乐公主要广宴宾客。”
武氏冷笑一声,道:“我也没想着安乐能替阿爹二兄守孝,她这般迫不及待,就差没敲锣打鼓庆贺了。她到处派发帖子,却没请我。呵呵,她以为会让我没脸,我看她能嚣张到几时!”
谭昭昭诧异了下,安乐公主与武氏除了妯娌关系,毕竟从李显的层面来说,武氏也是她的亲表姐,两人关系竟然僵到了这个地步。
旋即,谭昭昭一愣,兴许因为安乐与武氏关系不好,等到韦后安乐一系倒台之后,武氏才没被一并清除。
武氏凑上前,神色微微狰狞:“姑母当年都未曾如此嚣张过,她韦香儿,李裹儿凭什么?还有上官婉儿,上官仪身为罪臣,她在掖廷能被姑母看重提拔,当年我还挺佩服她的才情心性。如今看她,新皇登基之后,她从姑母身边最为信任的近身女官,摇身一变成了陛下的昭仪,照样如鱼得水,还投靠了韦香儿。我看她聪明过了头,总有一天会倒大霉。”
谭昭昭斟酌着道:“上官昭仪也是无奈。”
武氏嗤笑一声,道:“无奈,何为无奈?在那座皇城里,缺了谁都一样,不过是舍不得富贵权势罢了。”
谭昭昭叹息一声,在这座四方城里,谁不是汲汲营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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