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现在,裕儿也走了,就连她明日也将随着齐彦一起远行,离开明月殿,离开昔日的大兴。
明月殿也将不复存在,但这屋子里每一处每一隅,皆是父皇、母后、裕儿的影子。
永远挥之不去。
对不起,父皇,对不起,母后,是慧慧不孝,辜负父王母后临行前的嘱托,没能照顾好大兴,没能照顾好裕儿。
对不起,裕儿,是阿姐有眼无珠,爱上了一个魔鬼,还你大好年华就此丧了命。
廊边的灯笼中的蜡油即将燃尽,光线跳动了一下,宁星玥两颊的泪水不止,一切发生得太过突然,她没来得及准备好,就要与过去的亲人、生活告别,难免有一些情难自禁。
或是哭累了,宁星玥捂上被子沉沉睡去,这将是她在明月殿度过的最后一夜,她要将这里美好的一切印在脑海中,统统带走。
第二日, 齐彦早早便在宫门外候着。
宫墙高耸,偶有一两支不安分的花枝露出墙围,花蕊含露, 一片岁月静好的景象。
与此同时,宁星玥已早早起身,与翠竹一路检查了昨日收捡的东西是否有遗漏。
宁星玥在院子中漫无目的的转悠, 用指尖最后感受这明月殿的一草一木。
不知不觉已是日中,翠竹终是忍不住,上前打断了宁星玥的思绪,“姐姐, 咱们该启程了, 北国皇帝陛下已在城门外等候多时了。”
这边宁星玥抬手拭去眼角的泪水, 在喉头淡淡“嗯”了一声, 便起身在翠竹的掺扶下两人缓缓走向明月殿的大门。
正当前脚要迈出大门之时,宁星玥脚下的动作一顿,似是想起什么只要之事, 她伸手轻轻拍了拍翠竹扶住自己的手,“有个东西我忘记将它放下,我去去就来。”
语毕,宁星玥便转身回到寝宫之中,行至桌案边, 她从怀中掏出一件东西。
是一把特制的锁。
这锁便是宁星玥去水云谷时那位锁匠交给她的,它跟萧逸鸿匣子上的锁是一对。
先前一直没有机会还给他, 久而久之都已经忘记身边还有这么件器物。要不是昨日与翠竹收拾东西的时候,偶然瞧见, 宁星玥方才想起这茬, 如今她要走了, 这锁留在她的身边已经没有任何意义,带在身边也嫌碍眼,那便就留在这宫中,就让它跟这十年的往事,一起尘封于此。
东西放妥之后,宁星玥重新回到翠竹的身边,两人一起乘上马车,朝着宫门处前行。
齐彦自打天蒙蒙亮便来到宫门前守着了,一直到太阳行至头顶宁星玥依旧没有出现。
从起初的期待,渐渐磨成了焦急,但齐彦一直未派人去催宁星玥,因为他是清楚宁星玥的秉性的,只要她认定的事,一定会兑现诺言的,或许只是路上有何事耽搁了。这么想着,他觉得等待的时间也没有起初那般漫长了。
为了体现对今日的重视,齐彦穿了北国皇帝只有在重大仪式才会穿的吉服。
北国的吉服与大兴的不同,北国的是墨青色圆领大襟直身式长袍,间饰着九只白虎,另还伴有五彩祥云,配色淡雅高贵又不失庄重热烈。
这衣服虽然穿着好看,但只有穿的人知道,这里三层外三层的站在这灼灼烈日之下会是一个什么样的感受。
汩汩热汗从齐彦的鬓角淌下,没入他白色的立领之中。
身上的黏腻并未让齐彦面露半分难色,他稳稳骑在马背之上,双目牢牢锁定禁闭的宫门。
又过了一会儿,朱红的大门内,隐约传来齐整的马蹄声。
齐彦直起了身子,眼中满是期待的眸色。
马蹄声渐近,终于沉重的宫门被四个宫人缓缓开启,宁星玥所乘的车队款款出现在宫门之后。
齐彦双手握住缰绳,双脚轻夹了一下马肚,身下的坐骑稳步朝着宁星玥所乘的马车而去。
“公主,那咱们现在出发了?”
男人从马上伏下身,声音清亮且温柔,不大不小正好传入宁星玥所乘的马车之中。
宁星玥闻声从车内撩起车帘,浅浅露出了一个微笑,朝着齐彦颔首,“陛下,随时都可出发。”
忽而,齐彦发现宁星玥的眸光越过自己,落在了身后的某处顿了顿,他循着目光转过头去。
是刘理。
瞬间,齐彦收敛起眼角的笑意,看向刘理的目光利如刀剑。
随后,齐彦又抬眼看向宫门之内。
两堵高耸的宫墙之间,一条宽阔的大路空空荡荡。
齐彦凝了半晌,转头望了望毒辣的太阳,一脸为难地对着宁星玥道:“今日正是入伏,他愿意跟便跟着,这么大热的天跟我们走这一路,怕也是要遭些罪。”
说完,齐彦的嘴角勾起一抹笑意,他翻身从马上下来,一个跃步便钻入了宁星玥的马车。
齐彦进了马车,全然不顾宁星玥的惊讶之色,将食指放在自己的嘴唇之上,轻轻呼了口气,“嘘!”
宁星玥瞪大了眼睛,双手捂住自己的嘴唇静静等着齐彦接下来要说的话。
齐彦一脸神秘地朝宁星玥招了招手,示意她靠近些。
宁星玥睁着圆圆的眼睛,木那地朝齐彦又挪进了一点。不远处,翠竹羞红着脸,迅速转过头去。
齐彦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压低了声音说道:“那日我去禀告和亲之事,当时萧逸鸿以送亲的名义,说会派人护送你我直至到达北国,看来刘理便是他派来的和亲大使吧。”
宁星玥一脸无所谓的努了努嘴,冷哼了一声,“呵,我看护送是假,担心我跑了才是真吧!不过既然我已经答应与你离开,自是下定了决心,自然不会随意违背,给你带来任何的麻烦。”
听到此话,齐彦一脸满意地点点头。
一队北国的马车,步伐齐整,大摇大摆地穿城而过。
排头的是两位身高九尺,体重达三百斤,美髯齐腰,形容非常彪悍的北国将领。车队高大威严的气势震得附近的行人都纷纷退避三舍。
周围多嘴好事的婶子,三三两两聚在一起,开始小声议论着:
“听说了吗,这个是北国新继位皇帝的车队,那辆马车里坐的是宁星玥!”
“宁星玥?!就是前朝的那个嚣张跋扈的长公主吗?”
“是啊,是啊,你看这一灭国,就有邻国的皇帝来接走,此前还表现出一副非皇上不可的样子,现在看来也不过是为了缠着男人为自己稳住权势罢了!”
“啧啧啧,这女人……”
接话的妇人话音刚起,只瞧见锋利的刀刃在阳光下反射出冰冷的亮光,之后便听见“啊、啊”两声惊呼。
热闹的街市登时噤了声,刚刚还一脸鄙夷议论着宁星玥的妇人,此时身子还立在原地,头颅却齐齐搬了家。
须臾间,“噗通”几声之后,那几具孤零零的无头尸身轰然倒地,滚烫的鲜血喷薄而出,落在满是灰尘的地上,瞬间汇聚到了一起,形成一条鲜艳的长河。
静默半晌之后,有人突然高呼:“北国皇帝杀人了、北国皇帝杀人了!”
霎那间,惊恐的城民抱头到处乱窜,场面一度混乱到无法控制。
这时,齐彦从马车内掀起车帘,气定神闲的站在马车之上,目光阴鸷地扫过遍地凌乱的情形,洪亮威严的声音穿透整条喧闹的街道:
“北国皇后,岂是乡野村妇能任意诋毁的,其罪当诛!”
此话一出,先前四周的嘶吼声蓦地销声匿迹,原本熙熙攘攘的街道此时早已空无一人。
齐彦弓腰重新回到马车之中,神色淡然的对马夫说:“继续前进。”
与此同时,远处的城楼之上,一道犀利的目光定定地注视着街道上刚刚发生的一切。
身边的唯唯诺诺的宫人,从一旁递了一盏茶水到萧逸鸿的手边,他心不在焉反手去拿,茶杯未能握住,只听见“啪嗒”一声脆响,透明的琉璃盏四分五裂,落在萧逸鸿的脚边,茶水溅到了萧逸鸿的皂靴之上。
那宫人被吓得不清,立马跪倒在地,以头疯狂抢地,“皇上饶命,皇上饶命……”
萧逸鸿摆了摆手,示意他起来。
宫人受宠若惊,用自己的中衣擦净萧逸鸿鞋上的水渍后,才缓缓起身。
“谢皇上开恩。”
萧逸鸿目光始终落在街市上,不曾移开。
“在你眼中朕是个什么样的人?”
萧逸鸿说话的声音没有任何波澜,似是在说别的事。
刚刚才从冒犯皇上的惊恐中脱离出来,如今又迎上这么的问题,宫人的脸色由白转红,由红转青,随后眼仁一翻,整个人轰然倒地。
许是怕那晕厥的宫人碍了皇帝的眼,周围的侍卫立马上前,七手八脚将他抬了下去。
萧逸鸿看在一行人远去的背影嗤笑了一声:“朕如今在世人的眼中,怕就是那吃人不吐骨头的魔鬼的代名词吧。”
周围一片静默,在一旁侍奉的宫人的默默低下了头,不敢轻易作声。
远处的街市上一番闹剧之后,停滞的车队继续启程向前行进。
萧逸鸿收回目光,转头望向身侧的李明亮,似笑非笑的说:“现下这般国公可还满意?”
李明亮轻笑一声,“这已经是我能做到最大的让步,希望宁星玥之后能在北国安心做她的皇后,你呢,就在大朔安心做我的傀儡。”
萧逸鸿对李明亮的威胁早已习以为常,看到宁星玥出城之后,悬着的心也算是落了一半,如今他早已不想跟李明亮绕弯子,开门见山的说:“什么时候能让我见见你的主子吧?”
李明亮刹那间面色苍白,结结巴巴的回答:“我不知你在说什么!”
“你愿意看,就自己站在这里看个够!”
语毕,李明亮没好气的转身,故意用挖苦的语气来掩盖此时自己内心的惶恐。
萧逸鸿并未恋战,蹙着眉望着李明亮气急败坏离去的背影。
李明亮背后之人尚未露出过马脚。
要不是萧逸鸿从之前相熟的军官中了解到,从前的李明亮向来不是个思虑周全之人,但不管是十年前构陷萧将军的计划,还是五年前杀害先皇的手段,甚至是近期将萧逸鸿算计,逼其夺位的谋略,每一桩每一件都会不是李明亮那般冲动之人能想出的。
如此盘算,要是萧逸鸿不安于做一个傀儡,那么他们的下一步就是要找个合适的借口,让萧逸鸿退位,另觅新人取而代之。
他时日无多,一定要在这有限的日子里抓出那幕后黑手方能永除后患。
它们撩起了萧逸鸿的青丝, 给刚刚严肃的气氛增添了一些随意。
一排排明晃晃的刀戟在城楼上齐齐排列着,手握着他们的士兵,目光都死死盯着眼前这位被称作“皇上”的男人。
萧逸鸿早已习惯了被李明亮的私兵监视的日子, 此时此刻,他不过只是想再送送宁星玥。
他眼睁睁看着北国一行的马车渐行渐远,远到就连车尾扬起的尘土都已平息多时, 他依旧久久不愿离去。
在城楼上伺候的宫人们都被萧逸鸿下令散去,除开私兵之外,只余下新来服侍的李公公和萧逸鸿直直立在那里。
李公公浑身包裹的长衫都被汗水浸湿,还不停有汗珠从额角溢出。
终于, 他忍不住用余光瞥了瞥身旁的萧逸鸿, 只见他神色黯然, 缓缓低下头, 不再去看马车离去的方向。
又过了好一阵,萧逸鸿终于开口,“回吧。”
李公公侧过身去, 赶紧应了一声后,便扶着萧逸鸿一步一步缓缓向前,转身踏上下城楼的台阶。
从城楼下来之后,萧逸鸿绕过了马车,独自走在清幽的御道之上, 李公公便埋着头紧紧跟在萧逸鸿的身后,就连呼吸的频率都放慢了些。
这一路上李公公都死死盯着地面, 知道他瞧见眼前的皂靴停了下来,他方才抬起头, 不出所料, 眼前额匾也证实了他的猜想。
明月殿。
大门紧闭, 前些日子住着人的时候,门前还有驻守的侍卫,现在也早已统统撤回,仅有一两只麻雀停在门阶之上,嬉戏打闹着。
李公公赶紧上前,替萧逸鸿推开了明月殿的大门。
“吱呀——”
大门被推开之际,一阵穿堂风迎面扑来,其中裹挟着宁星玥惯常用的熏香,还有院中的水榭之中还摆着的一壶酒……这一桩桩一件件都令萧逸鸿平静的脸色徐徐阴沉了下来。
他兀自在踏上院中水榭的台阶,坐在那晚宁星玥和邱素心对酒时坐的位置。
那日的宁星玥两颊泛着红晕,唇角微扬,跟邱素心数落着萧逸鸿的罪状——
“他拒绝与我同游。”
“他不愿我伴他读书。”
“就连我为他挡了刺杀,他都不愿来探望。”
“现在他还想纳妾……”
数着数着她拍了拍迷糊的脑袋,目光涣散,笑吟吟地对邱素心说道:“太多了,太多了……”
他亏欠的实在太多了。
萧逸鸿伸出指尖,轻轻抚上,孤零零的酒壶,似乎上面还残留着她的余温,放眼望去,那秋千上,那石凳上,那桃花边,哪哪都是她的影子。
此时的萧逸鸿只觉自己心如刀绞,痛苦到无法呼吸。
他下意识伸手抚了上去,恰恰按住了那日宁星玥用匕首扎过的位置,伤口撕裂的疼痛也同时在他心口升起。
萧逸鸿往按住伤口的手指上加重了力道,未愈合的伤口瞬间涌出血液,猩红的颜色在他今日着的蓝色常服慢慢渲染开来。
萧逸鸿低头望着胸前绽放的颜色,刹那间,面上痛苦的表情渐渐舒缓。
或许这皮肉的疼痛,能麻木心中的苦楚。
李公公立马冲了上去,“皇上,你这又是做何?”
萧逸鸿没有答话,只是一把将他想要扶住自己的手一把挡了回去。
萧逸鸿这十余年来,上一次如此失魂落魄,还是十年前。
前一日,萧逸鸿听见院中的小厮在窗下议论着——
“明日便是萧将军一家的行刑之日,我们院中这位主子还真是命好,有一位位高权重的长公主护着,一家人去赴死,他却能一人在此享受荣华富贵。”
萧逸鸿刚想掀窗的手怔怔愣在了原地,他知道这一天迟早要来,可从未想过会来得如此急促。
第二日,他一早便悄悄溜出去,在街市上躲在熙熙攘攘看热闹的人群之中,看着手起刀落,自己全家百口头颅纷纷滚落,行刑台被血色浇了个透,引来无数的乌鸦在上空盘旋。
它们呀呀的叫着,似是再给离去的人做最后的哀悼。
那日,萧逸鸿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府中,只知道自己醒来时,宁星玥就在自己的身边,他看到她便想起父亲头颅落地后,看向自己的那一双绝望的眼睛。
他尖叫着将她推开。
一直到现在萧逸鸿几乎还能每夜梦到那日刑场的景象,每夜都从无尽的悔恨中惊坐而起。
这是萧逸鸿一生挥之不去的噩梦。
但他不希望,因为自己的复仇将宁星玥拖入这趟浑水。
所以他选择将她推开。
李公公收回手,向后退了两步,在一旁静静候着。
坐了半晌,萧逸鸿起身,朝着宁星玥寝宫的方向走去。
在推开寝宫门扉的那一瞬,萧逸鸿强装的坚强彻底崩塌。
他双肩止不住的抖动,滚烫的泪水接连不断地划过他的脸颊,模糊了眼前的视线。胸口的伤口还在继续渗着血,煞白的脸庞,挂着一抹若有似无的浅笑。
失血的脱力感失他脚下不稳,踉踉跄跄跨过门槛,进屋后便重重跌坐在宁星玥昔日最喜欢的贵妃榻上。
宁星玥往日灵动的表情,悉数浮现在眼前。
萧逸鸿双目失神,嘴里反反复复只说着一句话。
“慧慧,对不起。”
是他的自以为是,偏执的认为只有自己默默承受一切,才会不让身边的人受伤害。
可他不知,一直以来的冷漠与隐瞒才是对爱自己的人最大的伤害。
到头来,他不仅辜负了宁星玥的一片赤诚,也将自己推向了深渊。
夕阳的余晖渐渐被墨色的夜幕取代,李公公特地吩咐宫人来将明月殿的灯笼统统点亮。
灯盏的光阴打在萧逸鸿的侧脸明明灭灭。
李公公往萧逸鸿呆着的屋里也添了一盏灯,踌躇半晌终是忍不住,上前唤了声:“陛下,已是子时了”
漆黑的寝宫渐渐被染上了一抹暖意,萧逸鸿绝望的心情渐渐得以平息。
他抬手拭去眼角的泪痕,收拾起对宁星玥的不舍,缓缓朝着门前走去。
当他经过屋子中间的圆桌时,一个金属质地的东西,被灯盏裹上一层淡淡的亮光。
萧逸鸿放慢了步伐,越走越近,那东西的全貌,慢慢映入萧逸鸿的眼帘。
是把锁,是一把与他御书房中木匣子上挂着的一模一样的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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